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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俗學家施愛東 抓住一條龍

2024-07-06 11:23:19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高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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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5月26日,施愛東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張森絢/攝)

施愛東

1968年出生于江西石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民俗學會秘書長。

2024龍年,施愛東忙壞了。從年初開始,就不斷有記者找上門來,約稿約訪,讓他談?wù)匌埼幕頌橹袊鐣茖W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民俗學會秘書長,施愛東并不以“龍學家”自居,所以他的內(nèi)心“其實是抗拒的”。

“天天談龍文化,反反復復講述同樣的觀點和材料,把我弄得苦不堪言。”往沙發(fā)上一坐,施愛東便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如此坦言道,“這些年,雖然我一直關(guān)注著龍文化的新進展,希望找到些新話題,但是說實話,中國龍文化延續(xù)了幾千年,任何新變化一旦放到歷史的長河中,也就是轉(zhuǎn)眼一瞬間,幾乎不值一提。”

即便如此,看著市面上毫無學術(shù)背景的人東拼西湊攢出來的所謂研究性書籍大行其道,學人的專業(yè)精神推著他不得不提起筆寫點兒東西,《中國龍的發(fā)明》一書的重新修訂出版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促成的。在書里,他借助文化學、民俗學的基本研究方法,溯源龍是如何成為帝王專屬,又是如何過渡到全民共享的,考證了不同時期龍形象在不同歷史語境下的變遷。在他的筆下,龍是皇家的、憋屈的,是優(yōu)美的、時尚的,甚至是丑陋的、諷刺的……更重要的是,在當今全球化的背景下,他希望借助對龍文化的探討,提供給人們一個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刻內(nèi)涵的新視角。

一支龐大的龍族隊伍

施愛東最早研究龍文化,其實是個意外。那是2010年,他到東京大學做訪問學者,前期提交的研究課題本是關(guān)于故事學的,可人到了之后發(fā)現(xiàn),“材料不夠,做不成”。倒是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許多有趣的圖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辛丑條約簽訂后,日本人拿出部分庚子賠款在我國大量搜集資料,所以東京大學綜合圖書館、東洋文庫里有很多近現(xiàn)代以來關(guān)于中國的文獻,里面還配了些插圖,這些插圖中不時有龍元素出現(xiàn),所以我就想到以這些圖片為線索來構(gòu)筑一個中國龍的變遷史。”施愛東回憶。一年的訪問時間很短,為了提高資料收集、整理效率,他專門買了臺微型相機?;貒?,經(jīng)過斷斷續(xù)續(xù)兩年的時間,文章基本就緒。

“要追溯龍的起源及其本義,和抓住一條龍一樣困難。”在《中國龍的發(fā)明》一書中,施愛東開門見山地寫下這樣一句話,“龍不像馬,它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存在的東西,它自始至終都是被發(fā)明、被建構(gòu)出來的產(chǎn)物。”

《伏羲女媧圖》反映了先民的圖騰崇拜。

“中華第一龍”紅山玉龍。

甲骨文中的“龍”字。

首先,是形象的建構(gòu)。在距今3200年前的甲骨卜辭中,“龍”的象形文字被畫成頭上有冠、巨口長身的樣子。今人能看到的現(xiàn)存最早的龍的樣子可以追溯到“中華第一龍”——紅山玉龍,它是條狀的,像鉤子一樣,出土于內(nèi)蒙古紅山文化遺址;同時還有河南濮陽出土的新石器時代中晚期的蚌殼龍,是用許多蚌殼擺成的像老虎一樣的龍形。先秦以條狀的蛇形龍為主流,到了漢唐,則以獸形龍為主。及至宋代,文人開始畫龍,漸漸就形成了固定畫法——三停九似,所謂“三停”指的是從龍頭、龍腹到龍尾的三個等分部分,“九似”則是指龍的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耳似牛、頂似蛇、腹似蜃、鱗似鯉、爪似鷹、掌似虎的九種動物特征。龍的地位在元代得到空前提升,統(tǒng)治者開始壟斷龍紋。“三停九似理論極大地影響了后世對龍的塑造,而從元至清龍紋成為皇家專用后,龍形象就基本固定下來了。”施愛東解釋說。

《山海經(jīng)》中長著翅膀的應(yīng)龍。

其次,是文化的建構(gòu)。經(jīng)過歷代統(tǒng)治者的不斷示范和刺激,龍的形象統(tǒng)一了,但民眾對它的想象日益多樣化,一支龐大的龍族隊伍不斷擴充起來——蛟成了蛟龍,夔成了夔龍,螭成了螭龍,長翅膀的叫應(yīng)龍,天上的叫蒼龍,蟄伏的叫蟠龍,無角的叫虬龍,此外更有金龍、黃龍、青龍、赤龍、黑龍、白龍、紫龍、斑龍等,令人眼花繚亂。“一條張牙舞爪的龍,因為象征了權(quán)力,被人們賦予了濃烈的審美色彩。對權(quán)力的崇拜一旦升華為一種審美體驗,龍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升格為‘權(quán)力美學’的標志性文化符號。”

最后,是身份的建構(gòu)。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中國的知識分子開始對象征皇權(quán)的“惡龍”深惡痛絕,他們扯落龍旗、砸碎龍椅、趕跑“真龍?zhí)熳?rdquo;。等到20世紀30年代,愛國詩人聞一多寫作《伏羲考》,轉(zhuǎn)而提出“龍是我們立國的象征”,“從前作為帝王象征的龍,現(xiàn)在變?yōu)槊總€中國人的象征了”,試圖借助“龍圖騰”號召全民共擎抗日大旗。龍的命運再次得以逆轉(zhuǎn)是在1979年,中國臺灣音樂人侯建德創(chuàng)作了一首《龍的傳人》,旋即風靡華人世界。歌曲將長江、黃河、黑頭發(fā)、黃皮膚等中國意象融入巨龍名下,將每一個中國人定義成“龍的傳人”。“隨著《龍的傳人》一次次走進央視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隨著《伏羲考》的日益經(jīng)典化,龍學者們配合著公眾意愿,配合著社會需求,在這個天時、地利、人和樣樣具備的時代,最終完成了龍就是中國、我們就是中國龍的身份建構(gòu)。”施愛東總結(jié)道。

從屢戰(zhàn)屢敗到首肯門生

“中國龍只是民俗文化的一小部分,民俗學關(guān)注老百姓喜歡的東西,關(guān)注老百姓生活中的邊邊角角。”當記者問起施愛東研究民俗學的初衷時,他一改嚴謹?shù)膶W術(shù)姿態(tài),變得很接地氣。

1968年,施愛東出生于江西省贛州市石城縣,小時候的他,因為一本《射雕英雄傳》愛上了金庸的武俠世界。后來誤打誤撞讀了門理科專業(yè)——天氣動力學。畢業(yè)后,回到老家水電局做起了秘書工作,卻因為理科背景,被領(lǐng)導嫌棄文筆不好。年輕氣盛的他哪里肯認,“發(fā)奮考研,偏要考寫作學”,結(jié)果失利。還不放棄,又考新聞系,還是沒被錄取。屢戰(zhàn)屢敗,他覺得沒臉在單位再待下去,索性辭了職,跑到廣東打工。“那時候累得很,最后都瘦得皮包骨頭了。”施愛東回憶。這時,中山大學同學兼好友給他指了條路——考中文系吧。說來也巧,施愛東本科時曾出于好奇選修過中文系的民間文學課程,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竟在多年后送上驚喜,1993年,他終于金榜題名考上中大中文系,師從中國著名民俗學家葉春生。

因為喜歡金庸,研究生期間他寫了本《點評金庸》,十分暢銷,甚至得到了金庸本人的夸贊:“施先生指出了我的小說中有很多中國傳統(tǒng)民間的因素,從民間的智慧中得到好處。有些問題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過,他指出我就感到佩服。”畢業(yè)時,施愛東得到留校任教的機會,意想不到的是,曾經(jīng)文筆不被看好的他偏做了寫作教研室主任。10年之后,他繼續(xù)追求學術(shù),負笈北上,在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工作站深造后,最終去了中國社會科學院。

“最開始報考葉老師的研究生,老師其實沒看上我。后來被他首肯,師弟師妹們都叫我令狐師兄。”回憶學術(shù)生涯,施愛東有些感慨,又說:“只要努力去做,堅持去做,人就能成點事。”

熱愛民俗就是熱愛生活

《環(huán)球人物》:有讀者說,讀完《中國龍的發(fā)明》這本書之后對中國龍的認識多了層歷史的厚重感,您怎么看待這個評價?

施愛東:市面上,很多所謂“龍學家”做研究,都是結(jié)論先行,按自己的需求和口味去找相應(yīng)的資料,有的還故意迎合一些喜歡鼓吹、渲染龍文化的讀者,然后寫篇文章、攢本書,這樣其實非常容易。但這些作品往往對歷史缺乏客觀、全面、嚴謹?shù)年U釋。《中國龍的發(fā)明》是一本嚴肅的學術(shù)著作,里面關(guān)于鴉片戰(zhàn)爭到辛亥革命這段歷史時期,龍文化遭遇西方列強羞辱的部分可能會讓一部分人感到不舒服,其實一個民族和一個人一樣,誰都愿意聽吉祥話。但是一個民族要進步,就要讓更多人去了解歷史的前因后果,從而對未來的發(fā)展作出合理規(guī)劃。

《環(huán)球人物》:許多具有強烈民族特色的文化在國際傳播中,都有被誤解的情況。這也是近些年大家呼吁中國龍修改譯名的初衷,您對此是什么看法?

施愛東:我理解大家的出發(fā)點是好的。西方的“Dragon”外貌丑陋,代表邪惡,所以有人建議將中國龍譯為“Loong”加以區(qū)別。這個生造的單詞是在“Long”的基礎(chǔ)上演化而來,讀音與龍相似,詞義與龍的形體特征相同。但我個人認為,叫“Dragon”還是“Loong”沒什么根本性的影響。

1900年庚子事變,中國在西方媒體上的形象跌至低點,他們以丑陋的龍指代中國,比如美國漫畫中的中國龍,總是與鴉片煙槍、瘟疫、辮子聯(lián)系在一起。反觀16—18世紀,“龍時尚”風靡歐洲:腓特烈大帝按照中國景觀的審美風格,在波茨坦建了一所別院,將它命名為“龍居”;在倫敦,女人穿一件繡著龍紋圖案的中國刺繡服裝,會被認為是最摩登的貴婦。

可見,祥龍還是惡龍,崇龍抑或屠龍,不是由龍的名字決定的,而是由人的情感和態(tài)度決定的。我相信,今天的中國文明、開放,西方人不會因為龍在他們的文化里是惡的就討厭中國龍。

電影《封神第一部》劇照。姜子牙(中)、楊戩(右)、哪吒都是民間文學中的經(jīng)典形象。

《環(huán)球人物》:除了講中國龍,近兩年您還作為電影《封神三部曲》的開發(fā)顧問受到關(guān)注。從民俗學角度來看,大家為什么如此著迷于傳統(tǒng)民間故事?

施愛東:當時導演烏爾善找到我,大家花了幾天時間策劃電影選題,我們商量要對《封神演義》原著情節(jié)進行重塑,如呈現(xiàn)妲己形象時拋開“女人禍水論”,塑造紂王一角時還原他作為“人”的復雜一面。事實證明這些改動是大家喜歡的。

《封神演義》有點兒像我們漢族的史詩,講的是一個民族的征戰(zhàn)問題。一直以來,民間文學、傳統(tǒng)民俗文化就是巨大的IP寶庫,它不是一個固定的文本,它本身是動態(tài)的,這種“動”就像一潭深水,任憑外面翻天覆地,水下依然波瀾不驚,因為民俗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民俗就是老百姓自發(fā)選擇的生活方式,熱愛民俗就是熱愛生活。只要我們還在繁衍生息,民俗就永遠有其生命力。

責任編輯:李佩藺
關(guān)鍵詞: 施愛東 民俗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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