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9日,賈珺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張森絢/攝)
賈珺
1970年生于江蘇淮安,現(xiàn)任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一級注冊建筑師、清華大學圖書館建筑分館館長。長期從事中外建筑史的研究與教學工作,著有《中國建筑史》《北京四合院》《中國皇家園林》《故園驚夢》等,近日出版《給孩子的中國古建筑》。
清華大學建筑館果然很有“建筑特色”。一進門,正前方是一張巨大的海報:紀念林徽因誕辰120周年,左側(cè)辟有一個小展廳,靠墻的地方立著一尊梁思成的雕像。1946年,梁思成在清華大學創(chuàng)辦建筑系,林徽因在系里任教。展廳一角搭建了一組由斗拱組成的古建筑,上面繪有青綠色彩畫,在現(xiàn)代水泥建筑中格外亮眼。
“斗栱是中國古代建筑特有的一種構(gòu)件。它非常有魅力,每一組斗栱都像是一朵綻放的鮮花,它的功能就像是人有一只手,去托著屋檐,使屋頂更多地向外面懸挑。”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賈珺一邊說,一邊熟練地從中抽出一根榫,又嵌回原處。榫卯結(jié)構(gòu),是數(shù)千年以來古建筑的靈魂所在——木質(zhì)古建筑各個構(gòu)件間采取凹凸部位相結(jié)合的方式連接,凸出部分叫榫,凹進部分叫卯。一榫一卯,看似簡單,卻千變?nèi)f化、屹立不倒,“其實中國古代建筑的營建和構(gòu)造,基本上與積木或樂高玩具差不多,只是尺度更大、復雜程度更高而已”。
上世紀80年代末,賈珺開始學建筑學,做建筑設(shè)計,后轉(zhuǎn)向建筑史學研究。從北京四合院到私家園林,再到皇家御苑圓明園、頤和園,他行走在各個古建筑間,做測繪、畫圖紙,抄檔案、查文獻,發(fā)現(xiàn)建筑背后的故事,觸摸建筑里歷史的溫度。20多年間,他一邊在學校授課、做研究,一邊著書立說,寫《北京四合院》《故園驚夢:園林里的中國》等。近日,他推出新書《給孩子的中國古建筑》,“帶孩子來了一場‘紙上深度古建City Walk’”。
紫禁城太和殿剖面透視圖(引自李乾朗《穿墻透壁——剖視中國經(jīng)典古建筑》),清晰展現(xiàn)中國古建筑的構(gòu)架。
賈珺新作《給孩子的中國古建筑》。
為孩子譜一曲“木之樂章”
18年前,賈珺到意大利羅馬大學建筑學院訪學。其間,他到歐洲各地行走,經(jīng)常會在一座古老的教堂或一段殘缺的城墻前,看到有老師帶著一群小朋友參觀,并現(xiàn)場做講解,孩子們聽得津津有味,他偶爾也駐足“聽課”。當時的他,正在清華大學建筑學院任教,常年帶青年學生給古建做測繪,研究中外建筑史,那一刻他想的是“建筑教育對孩子是多么重要”。
“建筑是人類文明特別重要的一種見證,它凝聚了很多歷史的滄桑,同時也是技術(shù)、藝術(shù)的雙重結(jié)晶。我們?nèi)チ私庖粋€文明或者一段歷史,如果能通過建筑觀察,會有非常深刻的體會。”賈珺說,他了解到國內(nèi)中小學的課堂教育很少有建筑的內(nèi)容,很是遺憾。而在課外,雖然很多孩子有機會跟著大人旅游,參觀各地古建筑,但“缺乏專業(yè)的指引,很難理解其中蘊含的藝術(shù)美感、科技價值和歷史文化信息”。
在北京生活近30年,賈珺經(jīng)常逛古跡、游古建。他多次去逛恭王府,發(fā)現(xiàn)不少導游講解的內(nèi)容有誤,基本都跟和珅的升官發(fā)財有關(guān)。“這是對古建筑的戲說,沒有什么價值。實際上,真正的恭親王在歷史上的地位比和珅重要得多,這個花園真正代表的是北方園林藝術(shù)的精華部分,但沒有人告訴游客。”他說,以獵奇的心態(tài)看古建筑,對古建筑本身和所有游客,尤其是孩子們都是一種損失。
回國后,賈珺忙于教學和研究,那遺憾便被埋在心底。直到前年,活字文化總編輯李學軍找到他,希望他給孩子寫一本關(guān)于中國古建筑的書,他欣然應(yīng)允。兩年后,《給孩子的中國古建筑》出版。
這是賈珺頭一次給孩子寫書。寫之前,他就給自己定了要求:把中國古建筑講清楚;語言不能太晦澀、太專業(yè);文字要生動、有趣。他先寫中國古代建筑的架構(gòu),包括梁柱、斗栱、空間形式、線條等;再寫古代建筑基本特征以及發(fā)展歷程;之后分別講述最具代表性的7種古建筑類型,包括宮殿、壇廟、陵墓、宗教建筑、佛塔、住宅、園林等。
真正寫作時,賈珺一邊拆解古建筑的構(gòu)架,一邊講述背后的故事。他講屋脊時,一一描繪故宮太和殿屋脊上的10只小獸;講武英殿時,勾連到康熙帝曾在此埋伏侍衛(wèi)擒拿鰲拜;講佛光寺,回憶梁思成當年的尋訪往事……“我們今天看到的古建筑已經(jīng)歷經(jīng)滄桑,比較破舊了,類似一個化石的狀態(tài)。所以,我們需要有一點點還原、想象的本領(lǐng),需要明白這些古建筑剛剛建造或者還在使用的時候,它是那個年代人們生活其中的一個空間,它承載了當時那群人的喜怒哀樂、兒女情長,甚至是刀光劍影。”賈珺說。
比如宮殿,常常是政變和刺殺行動的發(fā)生地:荊軻在咸陽宮刺殺嬴政;李世民在長安太極宮宣武門伏兵誅殺兄弟;一群宮女在北京紫禁城乾清宮差點勒死明世宗。
“我們要是能夠在腦海里還原當初的場景,就會發(fā)現(xiàn)古建筑更有意思了。它是一個凝聚前人氣息的地方,離我們沒有那么遙遠。”他說。
法國作家雨果曾將西方建筑稱作一部“石頭書寫的史書”,賈珺則將中國古建筑稱為一曲“木頭譜寫的樂章”,“聆聽這一樂章,可以讓孩子穿越時間的距離,感受古人的脈搏,看見自己文明的源頭”。
重新發(fā)現(xiàn)古建筑
賈珺與中國古建筑結(jié)緣,可以追溯到少時。
他生于江蘇淮安,京杭大運河岸邊的一座園林之城,可惜晚清以來戰(zhàn)亂頻發(fā)、天災(zāi)不斷,數(shù)以百計的名園幾乎毀失殆盡,只剩下一座清晏園。“我發(fā)現(xiàn)歷史上但凡有園林的地方水土條件都比較優(yōu)越,生活都比較富庶。另外,有園林的城市文化氣息也比較濃厚,注重文教。”賈珺說。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他從小愛讀書,也愛寫詩、畫畫。他家住在校園里,學校旁邊有一座古寺,寺廟被毀,留有一座塔。后來,那里重建了一座仿古風格的公園,有亭臺樓閣、水榭橋梁,也有假山疊石、山水花木。
“印象最深的是里面有一大片湖,湖上面有一座長長的拱橋。站在橋上,斜對面是古塔,塔的倒影正好印在湖面上,所以我就把它題為‘湖光塔影’。”賈珺回憶說,大概從少時起自己便有了園林情結(jié)。
1988年,賈珺考入東南大學,讀建筑學。閑暇時,他和同學游南京的瞻園、煦園。后來去蘇州實習,更是將拙政園、留園、獅子林等名園游了個遍,但大都是走馬觀花,未做更多研究。畢業(yè)后,他到常州一家建筑設(shè)計院工作,每日埋頭畫圖紙、做設(shè)計。但做得久了,也覺無趣,便決定去讀書深造。先到北京建筑工程學院讀研究生,后到清華大學讀博士,師從郭黛姮先生,研究方向也轉(zhuǎn)向了建筑史。
郭黛姮是梁思成的關(guān)門弟子,曾協(xié)助梁思成完成了《營造法式注釋》。梁思成注重實地考察,常說“讀跋千篇,不如得原畫一瞥”,郭黛姮傳承其作風,對古建筑研究注重實物勘測,言必有據(jù)。賈珺拜入郭黛姮門下時,她已年過花甲,仍然反應(yīng)敏捷、思路清晰,經(jīng)常帶著學生們穿梭于石橋、山洞之間。“每次大家一起外出調(diào)研時,郭先生見到古建筑便異常興奮,忘記了疲勞,常常第一個登上山峰或爬上屋頂。”
2006年,賈珺和郭黛姮老師合影。
到北京讀書后,賈珺流連于頤和園、北海和圓明園遺址,常常樂而忘歸。他不再是走馬觀花地游覽,而是讓自己沉浸其中,或探究皇家園林的掌故,或構(gòu)想私家園林主人的日常生活。后來,他將博士論文研究方向定為“皇家離宮御苑里面的朝寢空間”。
為了寫論文,他每天騎著自行車從清華校園到故宮的第一歷史檔案館,抄檔案、查文獻,看起居注、奏折、大臣的日記等,還用鉛筆抄下來——不能用鋼筆,怕污染、損壞文物。每天都有新發(fā)現(xiàn),比如,他統(tǒng)計出雍正自即位以來駐蹕圓明園的天數(shù)每年平均超過200天,乾隆全年有168天駐蹕圓明園,都遠大于住在紫禁城的天數(shù),“也證明了圓明園是清代最重要的離宮御苑”。
2001年,賈珺博士畢業(yè),留校任教,教授外國古代建筑史綱、中國古代建筑典籍文化、景觀學史綱、建筑設(shè)計等。課余時間,他繼續(xù)做古代建筑和園林研究,寫一些隨筆,有皇家御苑也有私家園林,發(fā)表在報紙雜志和網(wǎng)絡(luò)上。他寫《瑯琊榜》里未曾提到的大梁華林園往事,寫乾隆將黃鶴樓搬進皇家園林清漪園(頤和園)的前因后果,寫北京半畝園與《紅樓夢》的淵源……
“每個園林都像一個生命體,本身有生長、衰亡,也有復興,每一代園主都會留下印記。”這些文章最終集結(jié)成《故園驚夢》出版。
他還在報紙上開設(shè)美食專欄,寫淮揚菜背后的文化和故事。平日里,自己也熱衷做菜,最拿手的是炒鱔絲、梅干菜燒肉和糖醋排骨。
如今,賈珺的研究和寫作都未停止,主題都離不開古建筑。每次站在古建筑面前,他都會想起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平郊建筑雜錄》一文所說:“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里,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于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他熱衷于去探尋這種“建筑意”,重新發(fā)現(xiàn)古建筑承載的歷史氣息和文化內(nèi)涵。
他也常常會想起一個畫面:有一次,他和老師郭黛姮在故宮行走,郭黛姮突然停住了腳步,望著一處橫梁思索良久,“又有了新的思路”,便拉住他一起討論,拍下照片。那一瞬純粹的快樂,賈珺覺得時間像是又回到了80多年前,梁思成初見獨樂寺,爬上木梁的那個夏天。
《崇慶皇太后萬壽圖》(故宮博物院藏)上的湖廣總督阿里袞所獻黃鶴樓形象。這也是乾隆將黃鶴樓搬進頤和園的緣起。
園林,中國人的一個夢
《環(huán)球人物》:梁思成先生說“建筑的性格,就是一個民族的性格”,您常年做古建研究,請您談一談中國古建筑如何展現(xiàn)中華民族的性格?
賈珺:雖然中國古建筑本身不是鐵板一塊,有漫長的歷史變遷,南北、東西地域差異也很明顯,但總體而言還是有一些共性的,這些共性可能和中國人的性格密切相關(guān)。
一是中國古建筑選擇木結(jié)構(gòu)為主。和磚石相比,木材沒那么堅硬,但它剛?cè)嵯酀?。當發(fā)生地震的時候,磚石結(jié)構(gòu)的建筑靠厚度和強度來抵御。木結(jié)構(gòu)則不是,榫卯的搭建方式,可以以柔克剛,做到“墻倒屋不塌”。好比西方建筑是大壯漢,一身肌肉,他站在那里,怎么打他也不動。中國古建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你打過來之后,他像打太極一樣“四兩撥千斤”,一下子化解過去了。
二是中國古建筑特別強調(diào)秩序,注重等級規(guī)制。所有的房屋都與其主人的社會地位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規(guī)模、布局,還是臺基、梁柱、斗拱、屋頂、彩畫形式,都有相應(yīng)的規(guī)定,形成一套嚴整的禮制秩序,不可逾越,宛如社會的縮影。
三是中國古建筑更強調(diào)親近自然、融合自然。如《莊子》所云“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中國古建筑的選址、備料、加工、營建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努力與自然環(huán)境融合共存,從內(nèi)到外追求和諧的境界,體現(xiàn)“天人合一”的最高宗旨。很多古建筑群,特別是山區(qū)的,它好像是從山上面長出來一樣。比如說我們曾經(jīng)考察過陜北的窯洞,即便是酷暑時節(jié),外面三十幾度,里面保持恒溫20多度,不需要使用空調(diào)。因為它的墻壁非常厚,本身就可以保溫隔熱。
《環(huán)球人物》:如今,隨著傳統(tǒng)文化熱、文旅熱,各地都有一些古建重建或者開發(fā)營建仿古建筑的現(xiàn)象,您怎么看?
賈珺:不可一概而論。如果一座古建筑群里有個別建筑缺失了,為了保持其完整性,滿足它的展示功能,在依據(jù)充足、嚴格論證、嚴謹設(shè)計的前提下,可以做一些重建。但它不適合成為普遍的潮流,特別是純粹為了商業(yè)目的,大量去營造仿古建筑。如果仿古建筑太多,會出現(xiàn)以假亂真,分不清真與假,造成公眾認知的混亂。相當一部分仿古建筑粗制濫造,更會對當代人的審美品位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環(huán)球人物》:在古建筑中,中國古典園林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您曾說園林是中國人一個非常長久的夢,為什么?
賈珺:園林的景觀營造會呈現(xiàn)出一種不同于其他建筑的所謂的夢幻感,一種非真實感。它會故意打破時空的局限,把一些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沒有機會看到的、最美好的東西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比如說再造出虛無縹緲的海外仙境,或把古代的很多典故復制到園林里,這是我們在所有其他建筑上都無法看到的,所以會產(chǎn)生某種特別夢幻的效果。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把園林視作最理想的棲居場所。為什么要造園林呢?不是為了要建亭臺樓閣,是為了在人煙稠密的環(huán)境里面營造出一個理想的、模仿大自然的優(yōu)美的環(huán)境,為了補償人和大自然之間的隔離和疏遠。尤其是文人,在社會秩序的壓力下,經(jīng)常會覺得受到了束縛,不自由。而一旦回到園林里,他們就覺得像是回歸到了山林,成為了隱士,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也就是說,園林之中存在著一種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虛幻感,能夠滿足人的更高層次的理想,或者說審美訴求,而這種訴求是3000年來綿延不絕的。
江蘇南京的瞻園。
《環(huán)球人物》:那么中國古典園林和當下人的生活有何聯(lián)系?
賈珺:一樣的道理。我們今天也常常會焦慮、煩躁,我一直建議大家可以把園林作為一個放松身心的地方。如果有機會,我們可以去園林里走一走,拋開一些雜事、一些煩惱,想象一下自己穿越了,變成一個古人,和李白喝杯酒,跟蘇東坡聊聊天,在亭子里坐一坐,看看這些山水,欣賞一下花木,感受一下意境。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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