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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連闊如誕辰120周年,編著父親佚作

連麗如,說書也新潮

2023-11-09 08:49:00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陳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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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麗如,說書也新潮
  簡介:連麗如,1942年生于北京,著名評書表演藝術(shù)家,評書大家連闊如之女。創(chuàng)辦宣南書館,錄制《東漢演義》《三國演義》《康熙私訪》等長篇評書,曾到新加坡、馬來西亞、美國等地演出,是把評書帶到國外的第一人。近日,由她與賈建國合編的《江湖續(xù)談》出版。
 
  10月21日午后,前門西大街老舍茶館外游人如織。剛登上茶館二樓,就有人大聲招呼“聽書這邊走”。門口一側(cè)擺著三張桌子,上有一溜兒瓜子、點心;另一側(cè)立著水牌子,寫著今天上書的藝人和所演書目:連麗如《東漢演義》,唐柯《潘楊訟》。開場前半小時,陸續(xù)有人進場,茶房迎上來,招呼著入座。
  “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涼,小橋流水桂花香,日夜千思萬想。心中不得寧靜,清晨早念文章,十年寒苦在書房,方顯才高志廣。”八句定場詩言罷,臺下齊叫一聲“好!”臺上醒木一拍,一身紅衣黑褲的連麗如講起了馬武大鬧武科場的故事。說到武考蓄勢待發(fā),武科場各門俱關(guān),東西南北四面,一面擺四個大鼓,一面八個咆哮兒郎輪流擂戰(zhàn),一面一個武職官兒,各抱一面龍旗,只等輸贏見了分曉,旗子一擺。“連先生這精氣神,真是無人能比,要不大家都愛聽呢!”記者旁邊的一位觀眾感慨道。
  這是連麗如此次在老舍茶館說《東漢演義》的第四場。如今,她已經(jīng)81歲了,說起書來依然行云流水、氣定神閑,一站一個小時。作為國家級非遺項目北京評書傳承人,她一刻也沒閑過,“閑不住,一閑就沒著落”。近一年多,她一邊說書,一邊在豐園書館開設(shè)評書班授課,還擠時間著書立說:整理《三國》的現(xiàn)場評說書稿,和老伴賈建國撰寫一本有關(guān)舊時掌故的新著,編著父親連闊如的佚作。
  “父親的那些佚作大都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講清末民初的市井生活,有藝人的生活,有舊日的社會風貌,特別親切。我們都逐字逐句地讀,遇到不懂的就查。”連麗如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經(jīng)過一年的整理、加注,近50篇文章集結(jié)成書,于不久前出版。為區(qū)別父親的另一本“奇書”《江湖叢談》,取名《江湖續(xù)談》,“正好趕上今年是父親誕辰120周年,再次把他的布衣之心交于讀者閱讀和理解,也算了卻一樁心愿”。
連麗如,說書也新潮
左圖:根據(jù)連闊如佚作編著的《江湖續(xù)談》。中圖:1962年,連闊如在天橋曲藝廳說書。右圖:年輕時的連麗如。
  “父親是評書藝人,也是媒體人”
  連闊如是京派評書的代表人物、連派評書的創(chuàng)始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他名滿京華,曾有“千家萬戶聽評書,凈街凈巷連闊如”一說。
  “每天中午12點,北京大街小巷,綢緞莊、理發(fā)館,門口擱著大喇叭(不是家家都有收音機),蹬三輪的不蹬了:‘拉您上珠市口,不成。我得把連闊如這段《東漢》聽完了才走呢。’我放學路上回家,廣播里都是‘姚期馬武岑彭杜茂’,至今記憶猶新。”連麗如說。那時候,連闊如還以“云游客”為筆名,在北平《時言報》上發(fā)表長篇連載“江湖叢談”,種種曲藝沿革、行業(yè)規(guī)矩、騙術(shù)內(nèi)幕信手拈來。1936年,文章被結(jié)集成書《江湖叢談》出版,暢銷京城。后人稱它“奇人奇書”,一直流傳至今,作家王蒙曾評說“《江湖叢談》為我們打開了陳舊中國的一個全新世界,令人嘆為觀止”。
  去年,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于鵬在翻看民國時期報紙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日報》《新天津》上還有一些風格類似于《江湖叢談》的文章,署名連闊如。他將這些文章一一謄錄下來,拿給了連麗如。“我一看,都是之前沒見過的,特高興。我知道父親當年寫過不少東西,但很多都遺失了。”從那時起,她和賈建國便開始整理那些近百年前的文章。
  編著《江湖續(xù)談》,也是連麗如重新認識父親的過程。
  “說起來,父親不僅是評書藝人,也是媒體人,算是你們的同行(笑)。他不僅做過報館的編輯,也親自做過很多采訪調(diào)查。”連麗如對記者說?!督m(xù)談》里有一篇文章《社會調(diào)查之一老豆腐鍋伙》,講的就是老豆腐買賣人的生活。所謂鍋伙,在當時指單身工人、小販等組成的臨時性的、設(shè)備簡單的集體食宿處。通過調(diào)查,連闊如發(fā)現(xiàn)當年的北京,做老豆腐買賣的涿州人居多,花幾元錢置份挑兒,往老豆腐鍋伙一住,熬一鍋豆腐,“平均起來,每人能賣六七斤豆子,維持生活綽綽有余”。
  連闊如好奇心極盛,每逢聽見哪兒有奇事,總得要去瞧瞧。有一日,他聽聞來了位沒有雙臂的怪人“萬能腳”,便前去拜訪,并做了一問一答的采訪,寫成文章,將那人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此外,他還到天橋探訪女演員唱大鼓說書的茶館,揭秘江湖藝人賣大力丸、萬應(yīng)膏的內(nèi)幕……
  “看《江湖續(xù)談》,能了解舊時代的社會背景,文藝場所和藝人間的關(guān)系,了解怎么培養(yǎng)的演員,等等。讀的越多,越發(fā)現(xiàn)父親的思想、對社會的認知都不簡單。”連麗如說。比如《相聲源流》一文,講到舊時江湖上所謂“寧舍一錠金,不傳一句春”,“春”字在這里指能耐。“這就涉及什么是‘藝術(shù)’——‘藝’是能耐,‘術(shù)’是你怎么把這身能耐賣出去。也就是要求藝人能與時俱進,能把握住年輕一代觀眾的喜好。”
  “您覺得您父親的認知和思想來自哪里?”
  “來源于學習,從我記事起他就手不離書;也來源于對社會的認知,他12歲就行走江湖,進過北京的首飾樓、照相館,天津的雜貨鋪、中藥店,到煙臺、大連做過小買賣,擺過卦攤兒。結(jié)識各地各行各業(yè)的人,了解他們的生活。”連麗如說,也正因為此,父親知道聽眾喜歡什么,愛聽什么。
  她記得第一次說書時,父親叮囑了一件事:貼身靠兒。
  “這是行話,就是每天開書前半小時,要坐在書臺上,和聽眾聊天兒。聽眾往往比你知道的多,聽的書也多。”連麗如說。直到現(xiàn)在,她始終不忘父親的這個理兒。下午兩點開書,她總會提前到,坐在門口賣票的方桌后,和相熟的聽眾寒暄閑聊。
  懂多大人情說多大書
  從18歲登臺說書到現(xiàn)在,除去在工廠的12年,連麗如說了半個世紀的書。但最初,父親并不愿意讓她走這條路。
  兩歲時,連麗如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書鼓,站在凳子上梆梆梆地敲,父親瞧見了,氣得“哐”就把鼓扔掉了。“他希望我上大學,做學問。”連麗如說。當時,連家在大柵欄慶樂戲院有包廂,她少時常去聽戲。她喜歡聽京韻大鼓,評戲也能唱,惹得父親的朋友都來“拉攏”:小白玉霜想讓她跟自己學評戲,連闊如不讓;張君秋想讓她學青衣,連闊如不讓;八一電影制片廠廠長陳播想讓她去當演員,連闊如還是不讓,一心叫女兒好好念書。
  轉(zhuǎn)變發(fā)生于1958年,連闊如被下放到書館說書。不久,連麗如從師大附中退學,看到父親身邊沒有徒弟,她決定學評書。早先,連闊如認為女孩子不能說書,但在上??吹搅嗽u話名家王少堂的孫女王麗堂,16歲就上臺說“武松打虎”,很受啟發(fā),最終同意了。
  1960年,連麗如進入宣武說唱團當學員。她學評書,從聽書開始,“不聽書,不接觸社會,就學不出來”。這年冬天,她第一次去茶館聽父親說《三國》,從劉、關(guān)、張說到伯樂、姜子牙、酈食其。后來,在東安市場鳳凰廳,她又聽父親說《列國》,“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說‘竊符救趙’,講虎符,講那上面的花紋是怎么回事,整整講了一場。”散場后,父親還帶她逛東安市場,一邊逛一邊講東安市場的形成,鳳凰廳的由來,講風俗人情、衣食住行。
  “聽完我就想,他怎么懂這么多!”連麗如說。其實不只她,著名戲曲作家翁偶虹對連闊如也有過類似的評價:也是讀書種子,也是江湖伶?zhèn)悺?/div>
  在連麗如看來,連派評書重在一個“評”字,評人、評事,也評情、評理。父親說書,不只是說事件,而且對當時的歷史背景、官制禮節(jié)、民間風俗、地理山川以及武術(shù)拳腳、戰(zhàn)爭場面,都講得頭頭是道。他向生活中各個階層的人求教,也請教學有所成、術(shù)有專攻的文人學者,還查閱古代典籍,手不釋卷。
  “父親掙的錢除去養(yǎng)家,全都買了書。為了收集《三國》藏書,他跑遍了琉璃廠的老書局。為了考證漢獻帝的‘衣帶詔’,他翻閱了七八種版本的《漢書》;為了講‘鄧艾偷渡陰平’,他還專門去看過川陜一代的三國遺址。”
  除了聽書、看書、背書,父親還帶連麗如去看戲。“說關(guān)云長,就帶我去看京劇大家李洪春的《走麥城》。”父女倆坐在最后一排,父親邊看邊給她講戲,講怎么走場,還講每個演員演關(guān)云長的特點。一場戲下來,連麗如對關(guān)云長的神韻就抓得八九不離十。
  “把戲披在自己身上,再加上自己對人物的理解,把戲曲演員的神和書中人物的神結(jié)合起來,這才是連派評書的精氣神。”連麗如說。正是靠這“精氣神”,連派評書攏住了一大批聽眾。
  一年后,連麗如就登臺說書了。評書演員要學張飛、說李逵,過去沒有女演員,她是中國第一個評書女演員。頭一次說長篇大書是在天橋劉記茶館,“爸爸花50塊錢,給我做了一件和王麗堂一樣的青緞子夾襖,綢子里兒,琵琶盤扣兒。”1961年9月1號到30號,她從“三讓徐州”開書,一直說到劉備進西川,每天倆鐘頭,天天滿座兒。當時,她沒在臺下看到父親,后來聽眾告訴她:“連老先生來了,在窗戶外面,看你說書。老爺子流了眼淚,走了……”
  連麗如在說書界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剛說書時,因為拔尖,脾氣又執(zhí)拗,她總受排擠,經(jīng)常鬧得不愉快。父親就勸她收起學生做派,多學些江湖規(guī)矩和人情世故。后來,說的書多了,吃透的人物多了,她漸漸懂了其中的道理。
  有一天,她問父親:“怎樣才能成為一個評書藝術(shù)家?”
  父親說:“要想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你再聰明,再能干,再能說,可是有一樣要記?。赫f透人情方是書,懂多大人情說多大書。心眼兒窄的人絕說不了肚量寬的書,你將來懂得人情世態(tài)了,必能成家。”
  這句話,令連麗如豁然開朗,她也銘記至今。
  1964年,曲藝界開始“說新唱新”,禁止說傳統(tǒng)書目,連麗如《東漢》剛說了7天,停演了。3年后,宣武說唱團解散,她被分配到人民食品廠,每天收汽水瓶子,此后12年再沒上臺說書,直到1979年。
連麗如,說書也新潮
1990年,連麗如在承德電視臺錄制《康熙私訪》。
連麗如,說書也新潮
連麗如在宣南書館說書,老伴賈建國在臺下張羅。
  把真正的藝術(shù)遺產(chǎn)接收過來
  在《江湖續(xù)談》里,收錄了一篇《連闊如先生談藝記錄》,根據(jù)連闊如1953年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講座錄音整理而來。在演講的結(jié)尾,他說:“我們要把舊文化和新文化對接上,先把舊的文化接過來,把其中有用的文化遺產(chǎn)繼承下來,把走不通的道兒讓它到此為止不再往下走,按著新的、能走通的道路再把它發(fā)揚下去,把新舊的長處結(jié)合起來,再賦予新的生活、新的生命,把真正的藝術(shù)遺產(chǎn)接收過來,不讓它受損失,這是歷史賦予我們的職責。”
  “每每讀到此,我都深深感受到了父親身上背負的責任,感受到了父親對評書這門藝術(shù)的追求——不斷地使自己的藝術(shù)造詣達到更高的境地。同時,也明白自己身上的擔子。”連麗如說。
連麗如,說書也新潮
這些年,連麗如辦書館、收徒弟,將連派評書發(fā)揚光大。圖為2017年,天橋藝術(shù)中心舉辦宣南書館成立十周年暨首屆宣南書薈活動,連派說書人同聚一臺,左五為連麗如。
  評書最講傳承。
  “傳的是什么?是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1979年重新登臺后,連麗如便恢復(fù)了長篇大書的演出。她“闖關(guān)東”,為電臺、電視臺錄制《東漢》《康熙私訪》等多部評書;她“下南洋”,從1993年起多次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演出、講學,后來還把評書帶到了美國。2007年,她創(chuàng)辦宣南書館,同年收王玥波、李菁、賈林、梁彥為徒。
  “我辦書館的目的不是懷舊,而是讓評書藝術(shù)更有活力,讓更多年輕人來聽,來學,把這門藝術(shù)傳承下去。”連麗如說,評書的魅力都在書館里,在現(xiàn)場親眼看,親耳聽。而作為臺上的說書人,“書在腦子里隨編隨說,不容你考慮,一人一臺戲,服裝、布景、導(dǎo)演、演員、群眾、角色都是我。動手交鋒,還得十八般兵刃件件精通,一部書說下來幾十天,說完回家,累得邁不開步,卻有種說不出的愉快”。
  宣南書館如今常常是座無虛席。準時準點,連麗如和弟子們輪番上臺,一拍醒木,一張口,瞬間將聽眾帶入風云突變的歷史當中。無論《三國》《水滸》,還是《明英烈》,只需一句“上回書說到”,一個手勢,一個眼神,頓時將一場金戈鐵馬、快意恩仇的故事“上演”在聽眾面前。
  “許多人認為聽評書的大都是老年人,其實不然,聽書的主流是中青年,小學生也越來越多。要說這年輕人為啥喜歡?評書表面上是講故事,實際講的是社會道理、人生哲理,能夠豐富人生閱歷,懂得許多社會知識,對當下的工作、生活都有很大幫助。”對她來說,長篇大書早已說得滾瓜爛熟,現(xiàn)在難在“攏神”,“我得與時俱進,知道現(xiàn)在的聽眾想聽什么,有的聽眾一走神,得馬上換內(nèi)容,必須把觀眾攏住”。
  為了攏住觀眾,連麗如時刻關(guān)注當下社會的流行,關(guān)注不同觀眾的喜好。有一次,她說《列國》,講息媯(音同歸)的故事。息媯被楚王納入后宮,封為夫人。楚王死后,其弟弟子元愛慕息媯,在她的宮室旁邊造一座房舍。得知息媯晚上賞月,子元出來唱歌表白。說到這里,連麗如開了嗓,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就點綴這一分鐘,與臺下觀眾就通了,給你反應(yīng)了,這段就成了。”
  還有一次,她在美國洛杉磯說書,說到康熙大鬧月明樓,黃三泰會斗西門蛇。西門蛇使軟鞭,要打黃三泰的腿,黃三泰不敢碰這鞭,一碰腿必折,于是便來了個空中滯留。這時,連麗如抖了個大包袱,說:“邁克爾·喬丹的空中滯留原來是和我們中國清朝的黃三泰學的。”話還沒落地,“嘩——”現(xiàn)場四五百人全樂了。
  “你必須得跟聽眾相通。我的聽眾都說我很新潮,一點兒不像80多歲。”連麗如自豪地說。她有兩個手機、一臺ipad,每天看新聞,偶爾刷刷抖音。她也關(guān)注到現(xiàn)在網(wǎng)上不少人在“說書”,“拿起一本書,稍加改動就錄下來,放網(wǎng)上播,可播完了以后你就會說書了嗎?”
  她至今記得2009年,電影《赤壁》(下)首映禮,她受邀開場,在臺上說了段《三國》,人往那兒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奔她身上去了。“真好!這世上還有如此美妙、如此偉大的藝術(shù),一個人就能說出千軍萬馬來。”
  “其實我已經(jīng)這個年紀了,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那每周1小時的舞臺上面。”連麗如說。她舍不得舞臺,離不開聽眾,依然在等待著下一次開場。
責任編輯:王嘉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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