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5 09:54:40
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環(huán)球人物》雜志
作者:余馳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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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簡介:許江,1955年出生于福建福州,中國當代油畫家、教育家,1982年畢業(yè)于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2001年至2020年擔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為該校歷史上任職時間最長的院長,現擔任第十四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浙江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美術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
站在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的辦公樓高層向下俯望,幾乎能將整座校園收入眼底。一面是郁郁蔥蔥、紅綠相間的象山,宋河繞山流淌,流經校園流向錢塘;另一面是大名鼎鼎的校園建筑群,灰瓦層疊,飛檐如浪,設計者便是中國首位普利茲克建筑獎獲得者王澍,現中國美院建筑藝術學院院長。然而20年前,這片剛剛落成的校區(qū)備受爭議,一度被稱為“杭州最錯誤的建筑”。作為決策者和總統(tǒng)籌,時任中國美院院長許江辦全國研討會,一次次親自為來賓做導覽,許多人都以為他是導游。后來,王澍拿下建筑界最高獎,象山校區(qū)頻頻登上“最美校園”榜首,人們才對許江當年力排眾議的決定刮目相看。
對許江而言,這片校區(qū)意義深遠。當《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他:“身為中國美院歷史上任職最久的院長,你最自豪的三件事是什么?”他把象山校區(qū)放在了第一個——另外兩個則是“構建以東方學為核心的學科鏈”和“進一步鍛造中國美院深厚的人文學風”。
象山校區(qū)也是許江心中“大學望境”的象征,是“空間建造與精神塑造共構”的典范。他指著玻璃外的景色,與記者回憶起20年前在此眺望的心境:“那時校園周圍都還沒有如今的高樓,回想起來真的很感慨。”
這是許江身為藝術家的感性面,而作為參政議政的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又有極為理性的一面。從2003年起,許江便開始參加全國兩會,做了15年全國人大代表,如今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工作也來到第七個年頭。每一年,他都花十足的精力和時間用于社會調研和建議、提案研究。采訪尚未開始,許江打開已經背得有些磨皮的自制挎包,皮面上壓印的是他自己繪制的葵花。他從挎包中拿出一摞筆記,每一頁上都手寫下滿滿的信息,重要之處還用熒光筆標注出來。
緊接著,他淡定坐下,鋪開資料,講起自己新一年的提案和調研故事。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qū)。
“中國畫教學很吃力”
參加全國兩會的21年里,許江的建議和提案涉及方方面面:2014年,他作為全國人大代表提出“活化傳統(tǒng)、弘揚美德、社會動員、全民推廣”的建議,為傳統(tǒng)文化傳播和發(fā)展提出6個方案;2018年,初次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他提出了“發(fā)展鄉(xiāng)土文化”的提案;前年,他將目光轉向生態(tài)文明建設,呼吁盡快設立“錢江源—百山祖”國家公園;去年,他又提出“藝建美麗鄉(xiāng)村”,把“藝術鄉(xiāng)建”的概念推向臺前。
到了今年,許江的提案又回到了他最熟悉的領域:高等教育。涉及的話題便是近兩年被廣泛熱議的“藝考改革”。“現在確定要提的是‘關于高等美術人才選拔和教育的建議’。”2021年,教育部啟動了藝考招生改革,2024年則是改革全面落地的第一年。“全國藝考改革是為了更加統(tǒng)一、更加公平,出發(fā)點是好的,但中間難免也會出現一系列問題,我想對這些問題做一些反映,希望引起重視。”
他的提案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關于“如何堅守中國傳統(tǒng)的繪畫藝術,構建中國繪畫人才自主的培養(yǎng)體系”。在許江看來,全國能夠開展系統(tǒng)性、特色化的中國畫學教育的院校不多,招生規(guī)模很小,而如今所提倡的統(tǒng)考,基本上是用“西畫考試”的方式選拔人才,使得在招生階段,造成中國傳統(tǒng)筆墨的式微,“所以我們中國畫教學很吃力,專業(yè)越來越窄化,創(chuàng)作和研究脫節(jié)”。
“中國畫是民族之畫,中國畫學是國粹之學,在全世界的美術史上,中國畫學都占有極高的藝術地位。”許江以去年引發(fā)熱議的“大道無極——趙無極百年回顧特展”為例。“趙無極為什么在世界享有如此高聲譽,是因為他盡管用西畫的形式,但又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汲取了山水、書法的精神,并把這些精神轉化成當代油畫的表現語言,因此得到西方的高度重視。這一次他的作品在中國展出,成千上萬的人都到杭州來看——這就是中國畫學的意義,它是中國民族價值觀和文化自信的一個重要載體,是中國美學的根脈。”
“上個世紀西學東漸,中國畫學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時至今日,西方的藝術、繪畫仍然占據主導地位??梢哉f,中國畫學的話語權始終面臨挑戰(zhàn)。”在許江看來,除了招生選拔,中國畫學的人才培養(yǎng)機制同樣需要改革。今天的中國畫教學制度,仍以類似西畫的班級制為主,但事實上傳統(tǒng)國畫遵循“師徒相授”的模式:進入師門,老先生們靠著自己親身示范指導學生,從而形成一套注重畫法規(guī)范的教學方法。“師徒制盡管受到師傅學養(yǎng)限制,但有一個好處,就是什么都學,因材施教。”
對此,許江提出兩個建議:第一,堅持詩書畫印和文史哲相結合,師徒制度和班級課程相結合;第二,培養(yǎng)中學預科到本碩再到博士的貫通式機制,對人才進行深厚的、長久的培養(yǎng)。
提案的第二部分則更為現實,“就是堅持德藝雙馨,義理兼通,構建精英美術人才體系”。許江觀察到,現在藝考對專業(yè)內涵要求高,對文化課要求更高,使得藝術考生疲于應付,考試人數也呈下降態(tài)勢。
在許江看來,藝術是一種人類傳統(tǒng)的、且生生不息地發(fā)展著的智性方式,而藝術教育更應該是對人的創(chuàng)造性施教。“對于那些專業(yè)型的美術人才,招生和教育應該給予政策支持,不該簡單地用一把尺子要求所有學校。”他說,“有的人他講不出來,但畫得出來;有的人講得夸夸其談,但是畫不出來。藝術教育不能因噎廢食。”
“藝考改革一直以來都深受關注,相關提案也會受到更多人審視,也許會出現很多不同聲音。”記者提到。“說了總比不說好,很多人說總比一個人說好。”許江回應。“我們都希望,通過振興中國畫學的教育,重啟中華民族的大繪畫氣象,展現新時代的風骨精神。”
“很多文藝工作者,都已經落后于生活了”
除了藝術教育,近兩年許江的另一大課題就是社區(qū)建設,尤其是社區(qū)中的文化建設。每一年的調研,與其說是在找問題、想方案,不如說是在學習、吸收。
“我們以前所謂調研,出去講文化、文藝的時候,都有一點高高在上,好像是下來體驗生活的。但事實上,現在好多文藝工作者談鄉(xiāng)村建設、鄉(xiāng)村保護都只是停留在表面,殊不知今天許多地方已經建立起非常綜合、完整的建設模式。”許江說,“真正到實際生活當中去看看,才知道我們已經落后于生活了。”
在浙江青龍塢的山坳里,他見到了全村遷移后改成的“書城+客棧”熱門打卡點,大大推動了當地的文旅經濟。在海邊的小漁村,他看到村集體蓋起比都市公寓更精致的居民樓,樓下建起禮堂、服務站,老人可以幾塊錢在服務站吃頓飯,社區(qū)還會解決雙職工父母的孩子接送問題,甚至還有家風館,凝聚起整個社區(qū)的歸屬感……“見識到這些,你才會意識到,我們的鄉(xiāng)村建設已經走得那么遠了,并且文化建設在其中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同時,調研也從某種程度上反哺了他藝術家的身份。采訪中,他不斷提及兩個字:“根”和“魂”。“對文藝創(chuàng)作者來說,其創(chuàng)作之根在文脈、在傳統(tǒng)、在經典,也在民間;創(chuàng)作之魂在人,所以要心系人民、情系人民。今天我們的文化就在生活本身,就在鄉(xiāng)土里頭。”
在今年中國文聯(lián)的過年晚會上,最后一首歌是所有人齊唱《到人民中去》。一句歌詞一直在許江心里回蕩:“到人民中去,讓靈魂再受一次洗禮。”
對他來說,這句歌詞既是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職責,也是身為文藝創(chuàng)作者的使命。
位于浙江青龍塢的膠囊書店,給進行鄉(xiāng)村調研的許江留下深刻印象。
“天地真美好”
當話題落回藝術,許江的回憶便連綿不絕地展開了——他用珍惜二字形容自己的藝術人生。珍惜可以畫畫的機會,珍惜在中國美院的時光。
許江有過幾次差點與美術擦肩而過,但每次最后他都緊握住了機遇。他生于福州,少年時代隨父母來到沙縣山區(qū),當時便已展現出繪畫天分。中學畢業(yè)后,他作為知青在農村插隊落戶,在茶豐峽山村學校當代課老師。每個星期三,他都要走幾十里山路去教山里的孩子讀書、唱歌。20歲,他又成為福州市紅沙骨膠廠的學徒,工作環(huán)境惡劣,但從未放棄對美術的堅持。1976年,許江憑美術專長進入福州美術公司。
1977年恢復高考,22歲的許江決定報考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第一年落榜,他不甘心,又拼了一年,終于在1978年踏進美院校門。他至今仍記得帶著行李來到西湖邊的心情:“天地真美好,天堂就在這!”
他印象最深的是剛進學校時,那一批堪稱大師的教授還在“靠邊站”。然而半個月后,他們分別出現在講臺上,出現在領導崗位上。“我進校的時候,掃走廊的是莫樸先生,我心想:這個學校不得了,掃走廊的都這么氣宇軒昂。掃了個把月,人不見了,再過一星期,他成了院長。直來直往的金冶先生當時掃廁所,拎著一個鐵桶過來了,拿了水就沖,搞得所有人‘落荒而逃’。結果一個多月后,他成了學報主編,天天向我們講解什么叫印象主義水彩。”
那是中國美院再次“創(chuàng)業(yè)”的階段,大師齊聚,條件艱苦但也別有樂趣。油畫班和雕塑班26個學生住一間房,全校就一個籃球。“下午三四點不上課了,一定要出去寫生。晚上就大家輪流做模特畫素描。我們體育老師,晚上沒事兒干也要到學生班里去,蹭寫生、蹭素描。”
二十幾歲的年紀,許江從未想過畢業(yè),總覺得淳樸單純的校園生活會一直過下去。直到4年過去,他被分配到《福建文學》編輯部才后知后覺。當時的福建,因為舒婷、孫紹振等一批詩壇名家而領軍“朦朧詩”創(chuàng)作,《福建文學》一度成為詩壇桃花源。作為裝幀設計,許江排版出眾,別人要編一星期的東西他半天就能完成。工作好,收入也不錯,但始終放不下內心真正想做的美術。
“做編輯對我鍛煉很大,要讀很多文章,應付很多事,更大的鍛煉就是如何在很困難的環(huán)境下擠時間去畫畫,去堅持自己。”隨著畫作越來越多,許江在圈內小有名氣,作品還參加了全國美展。到而立之年,他終于積攢了足夠的能力和底氣,回到中國美術學院任教。他用四個字形容:失而復得。
在中國美院,許江一面執(zhí)教,一面進行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華僑姐妹》《軍隊鼓號手》等作品引發(fā)圈內關注。1988年,他嘗試用“中國象棋”為素材,設計創(chuàng)作出一種介于裝置藝術與抽象藝術之間的作品,獲得國內美術界關注。之后,他前往德國深造,創(chuàng)作了裝置藝術《神之棋》,將東方的棋與西方的想象結合,在1989年漢堡美術學院的聯(lián)展中備受好評。
1992年,許江出任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副主任,成為當時國內美術界最年輕的副教授之一。整個90年代,他既是創(chuàng)作豐富的藝術家,又是頗具影響力的理論學者。
2001年,46歲的許江出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一做便是20年。
“回歸意味著新的出發(fā)”
除了中國美院校史上任職最久的院長,許江身上還有一個“最”——他大概是全中國最會畫葵的人。過去20年,他創(chuàng)作《葵園十二景》《葵燈》《靜之葵》《葵之樂圖》《被拯救的葵園》等作品,都在用葵這一形象,講述著屬于他和時代的故事。作家余華評價他的畫:“向日葵是我們共同的一個記憶,是讓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熱淚盈眶的一個意象。很多年過去,終于有一個人讓我們的向日葵復活了。”
許江與葵的故事起源于2003年。當時,他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馬爾馬拉海峽做考察,突然在荒原上看到一片一望無際的葵園。只是,這些葵花如同被塵世遺忘變成褐色,和亞細亞的荒原融為一體了。太陽在葵花背后西沉,花朵卻堅定地朝向東方,他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群老兵在等待最后一道命令,特別震撼”。在離葵園不到100里的地方,就是特洛伊古城的遺址,這讓葵花擁有了《荷馬史詩》般的壯闊與滄桑,也深深擊中了許江。從此,葵成為他長達20年的創(chuàng)作繆斯:從內蒙古雪原的“滄桑如醉”,到象山葵園的“重生之煉”,到阿爾泰荒原的“群葵即人”,再到嘉興南北湖的“此在即詩”……
許江畫過一幅巨大的葵園。用筆很長,筆力很重,結果在畫上刺出了一個洞,成了永遠的烙印。余華看到后,說仿佛被打了一個槍眼。“我的掌心都是老繭,當我畫畫的時候,我的掌心有一種隱隱的觸覺,葵就帶出這樣一種痛楚。這幅畫非常悲壯,仿佛人被五花大綁了長在這里一樣,帶著鐐銬,但是還是迎著太陽。”許江說,“所以有人說,看到這幅畫,就想起了《義勇軍進行曲》。”于是,這幅畫被稱為“義勇軍進行葵”。
許江說:“我們這一代人,從一種文化的責任,一種文化上的焦慮,慢慢地,一步步地回到了真實的人生,回到真切的認識,回到了繪畫本身。這種回歸,和我們一樣,并不意味著重復,回歸意味著新的出發(fā)。”
或許是因為卸下了院長的重擔,近些年的許江的確又有了新的出發(fā)——他投入到江南的山山水水,雁蕩山、天臺山、鳳陽山……生活和思想開闊起來,連繪畫也變得越發(fā)詩意。“我希望可以寄情山水,可以深入生活,山水中有深沉、有歡樂,也有知識。”許江說,“同時,我希望能在中國山水中得到一種時代性的體驗,生發(fā)出一種既能與山水相婉轉,又能和心靈共徘徊的創(chuàng)作感受。”
許江說,自己心中有三座山,第一座是福州城里的浮山,那是藝術的啟蒙,已在城市建設中消失了;第二座是茶豐峽,那是他顛沛的青少年時代,是藝術的磨煉;第三座是象山,是他藝術世界最寶貴的財富。如今,他面對這所寄情山水的校園,把三座山的故事畫成了生命的詩。
許江與他的葵主題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