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安陽地區(qū)醫(yī)院內有一座梅庚年紀念館,梅庚年是這所醫(yī)院的首任院長、心血管專家,也是梅學謙的父親。
記者:這是老先生的塑像,1924年到1975年,這個神態(tài)還是醫(yī)生的那種裝束,還有聽診器。
梅學謙:對,當時我是模特。
記者:是根據你的形象創(chuàng)作的?
梅學謙:根據我的身材。
記者:你有時候來這個紀念館看的時候,看到這個塑像會有什么觸動?
梅學謙:怎么說呢,心里不舒服,畢竟父親走了這么長時間了,每當看到他都有一個痛苦的回憶。
48年前,梅庚年是中國第一批援埃塞俄比亞醫(yī)療隊隊長,在工作中遭遇車禍,以身殉職,從此長眠非洲。他留給兒子梅學謙最后的禮物,是一把他珍藏多年的手術鉗。
梅學謙:這把鉗子是張杰(時任晉察冀軍區(qū)一軍分區(qū)衛(wèi)生部長)給我父親的,白求恩用過的。
記者:這后來你一直保存?
梅學謙:對,我父親上非洲的時候把它交給我了。
梅庚年從父親手中接過手術鉗的時候22歲。1998年,47歲的他追隨父親的足跡,成為中國援埃塞俄比亞第10批醫(yī)療隊里的一員。2023年,在中國援外醫(yī)療隊派遣60周年之際,中國援外醫(yī)療隊群體被授予“時代楷模”的稱號,梅學謙作為代表參加了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的中外記者見面會。
梅學謙:作為醫(yī)生,我也想到埃塞俄比亞去,為當地的群眾服務。從私人方面,我想到埃塞俄比亞親自為我父親掃墓,以盡我的孝心。
在中國援外醫(yī)療隊伍中,梅學謙和父親梅庚年的故事成為兩代人接力書寫中非友誼的佳話。今年,梅學謙已經73歲,退休之前,他一直在河南安陽市人民醫(yī)院心胸外科工作。他是家中長子,也是家族第3代從醫(yī)者。
記者:那時候對醫(yī)生的理解是什么,怎么看待醫(yī)生這個職業(yè)?
梅學謙:拿我父親來說,就是忙,半夜也有人敲窗戶,有病人了。我一個星期也見不著他一面,我寄宿,在學校吃在學校住,星期六晚上回家,星期天晚上返校,基本上和他偶爾能見個一面兩面,就是在放寒暑假的時候接觸多一點,他也是在忙。
梅庚年1937年參加革命,1947年畢業(yè)于白求恩醫(yī)科學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梅庚年帶領全體職工在一片廢墟上創(chuàng)建了安陽地區(qū)醫(yī)院的前身—安陽專署公立人民醫(yī)院,并在整個河南地區(qū)開創(chuàng)了先天性心臟病、二尖瓣狹窄的閉室分離術,以及食管癌、賁門癌的治療。
記者:這是你父親年輕時候?
梅學謙:對。
1972年8月,安陽腫瘤醫(yī)院籌建組成立,梅庚年又被任命為組長。就在腫瘤醫(yī)院落成之際,1973年,河南首次承接援非醫(yī)療工作,年屆50的梅庚年受命擔任中國援埃塞俄比亞首批醫(yī)療隊隊長,準備赴非洲執(zhí)行任務。那時候梅學謙22歲,正在上大學。
記者:那個時候你們家人怎么看待的?
梅學謙:說老實話,他上非洲去我是持反對的態(tài)度。
記者:為什么呢?
梅學謙:我說你歲數也大了,跑那么遠,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干嗎,再說那個時候,你出去的時候你已經可以說功成名就了。
記者:他聽到你的這些反對的聲音,他怎么反應?
梅學謙:他就置之不理,你說你的,我該干什么干什么。
1974年春節(jié)過后,梅庚年啟程前往埃塞俄比亞。梅學謙把父親送到了鄭州。那時的他沒有想到,父親此去,竟成永別。
記者:臨行前,父親給你有什么交代和囑托嗎,要去那么遠的地方?
梅學謙:告訴我你就是好好學習,畢了業(yè)以后參加工作,好好為病人服務。
在埃塞俄比亞卡法省省會季馬市,梅庚年率領一支由13人組成的中國醫(yī)療隊,開展援外醫(yī)療工作。中國醫(yī)療隊每個月至少開展一次義診,在季馬的各個地方都留下身影,梅庚年被當地人稱為“中國的白求恩”。
梅學謙:那個時候通信全靠外交部信使來傳遞。
記者:在父親信里面你印象最深刻還能記得是哪句話嗎?
梅學謙:他就是鼓勵我要好好學習,最好學一點外語。
記者:父親會在信里給你講,他在埃塞俄比亞工作的情況嗎?
梅學謙:工作生活的情況很少,報喜不報憂。后來我聽他們歸隊的隊友們說他們那塊生活很艱苦。那個時候他們要想洗個澡,就是弄點水擦一擦,到一定程度了就到賓館里包兩間房,男女各一間房去輪流地大家伙洗一洗。
記者:這些事情在信里面從來不跟你講?
梅學謙:沒提過,這都是后來回國的那些隊友們說起來這些事,還要自己種菜、養(yǎng)豬。
父親離家一年多后,梅學謙再次收到父親的消息,卻是他離世的噩耗。1975年8月,埃塞俄比亞的加木戈法省發(fā)生嚴重旱災,梅庚年率醫(yī)療隊奔赴災區(qū)開展援助工作。在從災區(qū)返回駐地的途中,梅庚年不幸遭遇車禍,以身殉職,年僅51歲。當地一位名叫澤烏迪的老人捐出了自家的玉米地用來安葬梅庚年,而梅學謙和家人收到的,是裝著一縷頭發(fā)的骨灰盒。
梅學謙:衛(wèi)生部派了一個人,把他骨灰盒送過來。
記者:這對你來講太突然了。
梅學謙:當時我腦子里頭就是一片空白,確實是想不到。
梅庚年犧牲后,當地政府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數萬名群眾涌上街頭,自發(fā)為他送行。季馬人民為了紀念他,在他的墓前分別用中文、英文、阿姆哈拉文樹立了3塊大理石墓碑。父親去世后,梅學謙開始大把地掉頭發(fā),這種狀況持續(xù)了一年多。
記者:父親的去世對你在從醫(yī)的道路上有影響嗎?
梅學謙:肯定有影響。
記者:什么樣的影響?
梅學謙:醫(yī)學這個東西是理論和實踐結合最緊密的一個學科,如果我父親在的話,他會把所有的從醫(yī)的經歷、經驗,各方面的知識他會毫無保留地告訴我。
記者:但是這種突然的意外,對你選擇做醫(yī)生這個職業(yè)來講,你那時候會有動搖嗎?
梅學謙:既然已經走上這條道路,自己無論有多大的艱難險阻,也要自己克服,繼續(xù)把它走到底。
大學畢業(yè)后,梅學謙先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工作,后進入安陽市人民醫(yī)院心胸外科,專注于食管癌、賁門癌的根治手術,以及肺部疾病的診斷和外科治療。1998年,中國援埃塞俄比亞第十批醫(yī)療隊開始組建,47歲的梅學謙報名參加,此時距離父親離世,已經過去了23年。
記者:你為什么也會報名參加援助埃塞俄比亞的醫(yī)療隊?
梅學謙:有兩個出發(fā)點。第一,完成我父親在埃塞俄比亞的未竟事業(yè),雖然說你做出了那么多的成績,但是從時間跨度來說,你并沒有完成兩年的工作期限。
記者:你覺得他的任務沒有完成?
梅學謙:對。第二,我要親自到你工作、生活、去世的地方去看一看。
記者:父親在那個地方因公殉職,一般做子女的有時候會覺得那是一個傷心地。
梅學謙:傷心歸傷心,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盡盡孝心,到墳前燒個紙、磕點頭,說點心里話,還是應該做的。
那時候,梅學謙的女兒正在上高中,他的選擇無疑在家庭里掀起了風波。
記者:當初你父親去非洲援助的時候,你自己也不理解、不愿意,那你提出這個要求,你的子女呢?
梅學謙:我們兩個沒有交流過這個事。
記者:那愛人呢,家屬呢,都覺得你去那么遠的地方要待兩年。
梅學謙:首先我岳父不想讓我去,后來我聽說我岳父曾經跑到我們醫(yī)院,跟我們醫(yī)院的一個副書記說不讓我去。
記者:也是擔心你?
梅學謙:也是擔心,因為我岳父和我父親都是一個部隊下來的,他們之間戰(zhàn)友情很深。
梅學謙和父親一樣選擇了義無反顧。1998年8月,他如愿踏上了父親曾經踏足過的土地。
記者:真正到了那個地方之后,和你想象中一樣嗎?
梅學謙:我工作的那個地方,相比較我父親工作的地方,條件就相對好多了。距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只有90公里,生活環(huán)境、水電也是供應是不足的,有時候正做著手術,停電了。
記者:那怎么辦呢,正在手術。
梅學謙:手電筒唄,手電筒照著做,總不能手術沒做完你就結束了,那不行。
記者:你內心會不會覺得自己當初的選擇沖動了一點,或者草率了一點?
梅學謙:我沒有。既然來了你自愿的,你就要面對這些東西,特別是蚊子,夸張一點說三個蚊子一盤菜,這個是有點夸張了,但是那個蚊子特別厲害。
記者:那怎么防呢?
梅學謙:你穿衣服唄,你穿的衣服薄了,它都隔著衣服叮你。他們全醫(yī)院只有一臺電風扇,手術室的電風扇。你要看看電視,要么你拿把扇子,要么你拿一個蒼蠅拍子,一邊扇蚊子一邊看電視。
援外工作期間,梅學謙利用醫(yī)療隊的團隊優(yōu)勢,在胸外科、食管癌、腸胃腫瘤等方面開展多項新技術、新項目,填補了受援醫(yī)院的技術空白,并幫助其培養(yǎng)了技術團隊。
梅學謙:他們的乙狀結腸扭轉特別多,都是人種發(fā)育問題,再加上一個他們暴飲暴食問題,沒東西吃就餓著,有了東西吃就吃一頓,結果很容易引起乙狀結腸扭轉。病人原來他們都是分兩期手術,先把這個扭轉的乙狀結腸有時候轉360度,有時候轉720度,有時候就造成腸壞死,只能把它切了。切了以后,那時候都分第二期手術縫合,我們那時候就開創(chuàng)了一個一次手術,直接給縫上,免了第二次手術的痛苦。
記者:這些當地人怎么看待這些援外的醫(yī)療隊員呢,從中國來的醫(yī)生?
梅學謙:他們對中國醫(yī)生還是非常信任的,包括官方,包括他們的醫(yī)生,包括病人。韓國的一個卡車司機在運輸物資的時候,后腦勺被一個重物給撞了,撞了以后他最后的話就是把我送到中國醫(yī)療隊,這就說明他們對中國醫(yī)療隊的信任。
到埃塞俄比亞之后,梅學謙沒有第一時間去看望父親。直到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他才和中國駐埃塞俄比亞大使及各屆醫(yī)療隊代表一起,前去為父親掃墓。
記者:為什么沒有第一時間去呢?
梅學謙:太遠,當天回不來。為什么清明去呢,埃塞俄比亞中國大使館當時就有一個規(guī)定,每年清明節(jié)醫(yī)療隊都要去祭奠。
記者:但是對別人來講,可能是到清明節(jié)它是正常的一個流程,但是對你而言,那么長的時間心里能忍得住嗎?
梅學謙:我也想去,但是你去一趟很不容易,醫(yī)療隊要派車,還要派人陪同,你到那去了以后你還要住上一夜,所以說只能把這個東西壓在心底,到清明節(jié)再去。
記者:這個要忍住的話,要告訴自己心里能夠承受,可能就會很煎熬。
梅學謙: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咱不能說因為個人的一點愿望給醫(yī)療隊增加那么多的困難,這種事只能自己克服了。
分隔20多年,梅學謙終于來到父親的墓前,按照中國的習俗拜祭父親。
記者:你第一次到父親的這個墓前,你當時從內心來講,最想表達的是什么,最想跟父親說什么?
梅學謙:我當時在心里就說,我說爸爸,我來看你來了,你在這還好吧。
梅庚年的墓地,一直由澤烏迪老人和他的后代義務守護。澤烏迪去世后,守墓的接力棒交到了澤烏迪的女兒若娥多手中。
梅學謙:這個女的是第一代守墓人的女兒,這個是她的兒子。
記者:澤烏迪老人義務守墓三十余年,他和你父親有什么特別的淵源嗎,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三代要守墓?
梅學謙:我父親可能是給她父親看過病。
這一次掃墓,了卻了梅學謙多年的心愿。然而,想要完成父親未竟的事業(yè),順利完成援外醫(yī)療任務,還必須面對當地的各種風險挑戰(zhàn)。埃塞俄比亞瘧疾、艾滋病高發(fā),外科醫(yī)生不可避免要承受風險。
梅學謙:我在手術中就被針扎了三次。
記者:那時候擔心嗎?
梅學謙:其實這個事你要說不擔心是假的,關鍵就是說你擔心又怎么樣。我扎了以后,他們就說你去查一查吧,我說我不查,第一,窗口期查不到。第二,你就是查了以后,就是陽性病人,你該怎么著,你不就是增加思想壓力?別的沒有,我說我也不查,我就回國以前查一查,如果感染了,HIV陽性,我就不回來了,我就在那待著,我就還在醫(yī)療隊工作。
2000年9月,梅學謙兩年援外期滿。啟程回國之前,他特地到父親的墓前和他告別。
梅學謙:最后一次就是和他告別,就說老爸我完成了醫(yī)療隊的工作。
記者:兩年了。
梅學謙:兩年了,我完成了醫(yī)療隊的工作,我要回去了,我不能陪你,你在這好好的,以后有機會我還會再來的。
回國時,埃塞俄比亞政府給梅學謙頒發(fā)了兩本證書,表彰他為當地醫(yī)療做出的貢獻。
梅學謙:這個穆拉圖,當時是一個分管衛(wèi)生和教育的一個部長,他后來就成了埃塞俄比亞總統(tǒng)了。
2018年4月5日,由中國政府援建的“梅庚年路”在埃塞俄比亞季馬市巴吉村開通。父親以另一種方式繼續(xù)著援非之路。梅學謙則在臨床一直工作到70歲,退而不休,如今仍在一家醫(yī)院當顧問。從質疑父親到理解父親再到成為父親,梅學謙沿著父親走過的路繼續(xù)前行。
記者:所以這兩年的經歷你,若干年之后再回頭看的時候,你會怎么評價呢?
梅學謙:用最簡單的一句話來說,值得。
記者:如果說將來有一天再次談起中國醫(yī)療隊員的這個經歷,你最想說的是什么?
梅學謙:我個人的經歷難忘,另外國家派遣援非醫(yī)療隊還要持續(xù)下去,我希望現(xiàn)在的年輕醫(yī)生也要勇敢地參加到這個行業(yè)里來。( 記者:古兵 攝像:劉洪波 楊帆 高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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