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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新能源汽車專家孫逢春院士

“這么快超越西方,我沒想到”

2022-09-23 17:05:04 來源:環(huán)球人物新媒體 作者:尹潔 周盛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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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逢春
2022年9月9日,孫逢春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陳昊/攝)
  孫逢春:
  1958年出生于湖南臨澧。新能源汽車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理工大學機械與車輛學院教授,電動車輛國家工程研究中心首席教授。
 
  記者眼前的這面電子屏堪稱“頂天立地”,與IMAX電影院里的銀幕差不多大小,電子屏正中間是一幅中國地圖,周圍是各種相關數據。
  在一個個青藍色的數據框中,《環(huán)球人物》記者一眼看到右上方一長串不斷變化的數字——全國新能源車輛接入數已經超過1000萬輛。而就在一個月前,這個數字還是946萬輛。
  記者所在的地方,是位于北京理工大學的電動車輛國家工程研究中心,這面巨大的電子屏就是新能源汽車國家監(jiān)管平臺,上面的數據來自全國各地正在使用中的新能源汽車,并實時更新。
  這一串串數字背后,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孫逢春和他的同事們引以為傲的科研成果。從科技界到產業(yè)界,在無數從業(yè)者的共同努力下,中國已經成為全球最大的新能源汽車市場。
  “10年走了3個階段”
  回顧過去10年的變化,孫逢春感慨不已。他清楚地記得,2012年時,中國新能源汽車正處于從實驗室走向市場的起點,“那一年可以說是整個行業(yè)向產業(yè)化進軍的元年”。
  在此之前,中國的科研人員已經做了長時間的準備工作,在技術方面有了一定積累,孫逢春自己就主持和參與了三項國家級工程:2008年北京奧運中心區(qū)公交系統(tǒng)零排放;2010年上海世博園區(qū)零排放;2010年廣州亞運會公交線路零排放。
  “這三個項目完成后,我國新能源汽車的技術水平已經與美國、歐洲、日本處于差不多的位置,也給了國家決策者極大的信心,因此加快實施了十城千輛工程。”孫逢春對記者回憶道。
孫逢春
零排放的電動公交車已經在中國很多城市落地。
  十城千輛工程,即“十城千輛節(jié)能與新能源汽車示范推廣應用工程”,于2009年啟動,由政府提供財政補貼,計劃用3年時間,每年發(fā)展10個大中城市,每個城市推出1000輛新能源汽車進行示范運行,涉及公交、出租、公務、市政、郵政等領域,力爭使全國新能源汽車的運營規(guī)模到2012年占中國整個汽車市場份額的10%。
  “當時,傳統(tǒng)燃油車在全球市場仍然占據統(tǒng)治地位,新能源汽車屬于新興產業(yè),中國和發(fā)達國家基本上是站在同一起跑線的。當外國政府和企業(yè)之間還在爭論應不應該發(fā)展新能源汽車時,我們已經快速啟動了十城千輛工程,并在2012年順利完成了目標。從那時起,中國具備了先發(fā)優(yōu)勢,奠定了之后10年高速發(fā)展的基礎。”孫逢春說。
  孫逢春將過去10年分為3個發(fā)展階段:2012年—2015年是全面布局和大力推廣階段,國家給予政策和資金補貼,將中國汽車企業(yè)和地方政府的積極性全部調動起來,加上金融行業(yè)的資金支持,新能源汽車領域形成一片繁榮景象;2016年—2020年進入了全面產業(yè)化發(fā)展階段,全國新能源汽車的產量、銷量猛增,在老百姓日常生活中迅速普及;2021年之后,傳統(tǒng)汽車產業(yè)受到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新能源汽車卻迎來了一個新的爆發(fā)階段。
  孫逢春坦言,2012年時,中國社會對于發(fā)展新能源汽車是有不同聲音的。一種聲音以政府、科技人員為代表,希望推動產業(yè)化應用;另一種聲音以傳統(tǒng)汽車企業(yè)為代表,雖然不排斥新能源汽車的研發(fā)和示范運行,但對大規(guī)模推廣應用有顧慮。
  孫逢春是堅定的產業(yè)化擁護者。多年的理論研究加實踐經歷,讓他清楚地看到中國汽車應該走一條什么樣的道路。
  “30多年來,我們開放了市場,歡迎外國汽車企業(yè)來中國投資建廠、合資生產,希望用市場換技術,結果發(fā)現國外根本不會把核心技術給你。在制造領域,有些技術是被西方絕對壟斷的,比如傳統(tǒng)燃油車的兩大核心技術——發(fā)動機的電控系統(tǒng)和自動變速箱的電控系統(tǒng),國外無論如何都不會轉讓給中國的合資企業(yè)。西方已經占據了傳統(tǒng)燃油車的跑道,我們短期內想超越是非常困難的,那不如開辟一條新的賽道,就是新能源汽車。”
  在這條新賽道上,中國和西方幾乎同時起步,但面對的內部環(huán)境迥然不同。針對傳統(tǒng)車企的顧慮,中國政府做了大量協(xié)調工作,推出了一系列相關政策,通過政府補貼等形式鼓勵企業(yè)對新能源汽車進行研發(fā)、生產和市場化布局,最終形成了齊心協(xié)力的整體態(tài)勢。
  那段時間,孫逢春每周都要拜會和接待三四批來訪者,有省級領導,市委書記、市長,還有各地的企業(yè)家,“說句玩笑話,當時給我的一種感覺是,誰不發(fā)展新能源汽車,誰的位置就要沒了”。
  同一時期,西方發(fā)達國家也在討論新能源汽車的應用問題,但政府、專家與企業(yè)之間難以達成共識,在孫逢春看來,“他們爭吵的時間比干活兒的時間多得多”。
  雖然西方一直在口頭上強調石油危機、環(huán)境保護、減少碳排放,但真要做的時候還是有很大的阻力。為了維持在傳統(tǒng)汽車領域的壟斷地位和高額利潤,西方企業(yè)投資巨大,一旦換成新能源汽車,除了車殼之外,整個系統(tǒng)都要換掉,企業(yè)不愿承受既得利益損失的代價。
  “這就是資本主義國家的特征,他們的企業(yè)要最大程度地獲取剩余價值。說到底,中外新能源汽車領域的競爭,是兩種制度之間的競爭。”孫逢春說。
  在西方猶豫不決之際,中國從2016年開始全面產業(yè)化,2021年后迎來了新的發(fā)展期。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中國新能源汽車的市場滲透率(即市場占比)已達21.6%,提前3年完成了國家制定的“2025年新能源汽車占比20%”的目標。
  “感謝”美國人當年“卡脖子”
  這種速度是孫逢春沒有想到的。他告訴記者,國家制定“十四五”規(guī)劃時,包括他在內的專家組最初定的目標是到2025年新能源汽車市場占比超過25%,規(guī)劃即將定稿時,新冠肺炎疫情來了。
  “2020年三四月份,有關領導召集專家組再次開會,討論之前定的目標能否完成。大家擔心完不成,認為還是保守一點好。在反復開了幾次會后,目標最后確定為20%,沒想到今年就完成了。”
  其中的原因,孫逢春歸結為“4個方面的建立”,即科技、產品、產業(yè)、生態(tài),“就像企業(yè)不僅研發(fā)、生產手機,還開發(fā)出手機操作系統(tǒng)一樣,一旦把產業(yè)生態(tài)建立起來,發(fā)展速度就不得了”。
  數據顯示,中國市場在售的新能源汽車品牌已經超過70個,共推出200多款新能源汽車產品;全球十大暢銷新能源汽車車型中,有六款是中國品牌。與此同時,西方傳統(tǒng)車企在燃油車時代構筑的技術和品牌優(yōu)勢正逐漸喪失,中國汽車產業(yè)通過技術的先發(fā)優(yōu)勢、市場的本土優(yōu)勢、產業(yè)鏈的完備優(yōu)勢,擁有了足以改變國際競爭格局的話語權。這在10年前是無法想象的。
  “目前,中國新能源汽車的技術和生產規(guī)模都處于全球領先位置,尤其是在公共交通領域,中國生產的新能源客車占全球市場份額的90%以上,成了國際風向標,這甚至讓歐美國家有點接受不了。”孫逢春說,“在新的賽道上,我們已經占據了一個比較好的位置。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我們只用了10年就超過了國外同行,我感到夢想成真了,非常自豪。”
  孫逢春自1992年開始從事新能源汽車研發(fā),經歷了7次國家五年計劃,見證了中國汽車工業(yè)從“八五”到“十四五”的整個發(fā)展歷程,其中最讓他難忘的一段經歷發(fā)生在上世紀90年代。
  1992年,中美兩國政府合作了一個項目,把軍用電驅動技術轉為民用電動大客車技術,中方由國防科工委牽頭支持,美方由其國防部主導,孫逢春因為英語好又懂業(yè)務,也加入了項目組。
  “一開始,我對國際合作充滿了期待,而且雙方合作得確實很好,兩年后有了成果,也得到了各方的肯定和贊揚。”孫逢春回憶道。
  1994年,中國首部純電動公交車“遠望號”試車成功,孫逢春已經成為該項目的總工程師。1996年,香港中華電力公司決定購買這款電動客車,預付了100萬港元的定金。
孫逢春
我國首部純電動公交車“遠望號”。
孫逢春
孫逢春在“遠望號”駕駛位上。
  “簽合同之前,我們和美國那邊說得好好的,他們提供動力系統(tǒng)、電機控制器、變速器和充電機,一套價格是4萬美元。等到中華電力公司把定金都打過來了,美國方面突然說要漲到10萬美元一套,理由是政府之間的合作已經結束了。這個價格對中國來說是什么概念?今天我們自己做一套同樣的系統(tǒng)才賣1萬多元人民幣,美國在30年前要10萬美元!無奈之下,我們只能放棄與香港公司的生意,把定金又退了回去。”
  時隔多年,孫逢春對當時的整個經過仍然記憶猶新。“這件事給我的刺激太大了!在我整個職業(yè)生涯中,這是刺激最大的一次!我們一定要掌握核心技術,美國不賣,我們就自己干,我不信我們干不出來!”
  之前為了中美電動大客車項目,孫逢春辭去了北京理工大學振動與噪聲實驗室主任的職務。決定自主研發(fā)電動車技術后,他幾乎是從零開始,與自動控制學院的一位老師搭檔,再加上兩名學生,從學校借了一個儲物間做辦公室,買了四套桌椅、一臺計算機和一臺打印機,就這樣開始了新的科研工作。
  一年之后,成果出來了,1997年由北京市正式立項。這是中國第一套完全自主知識產權的電機電控系統(tǒng)、自動變速的動力傳動系統(tǒng),2004年獲得了國家科技發(fā)明二等獎。
  “成果出來后,正趕上北京申辦奧運會,于是應用到了奧運中心區(qū)公交系統(tǒng)零排放的方案中。這次機遇無論是對于整個行業(yè)還是我個人,都是意義重大的。”孫逢春說,“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沒有美國那次‘卡脖子’,我們可能不會下決心自力更生,就不會有技術突破了。雖然我現在想起那件事還是心有余悸,但也要‘感謝’美國人在客觀上促使我們自主研發(fā)。掌握核心技術,不再被‘卡脖子’,是激勵我堅持不懈奮斗的主要動力。”
  “這是我一直想圓的夢”
  年輕時,孫逢春希望從事的專業(yè)與汽車毫無關系。上世紀50年代,他出生在湖南省臨澧縣一個偏遠山區(qū),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年輕時覺得自己數學很好,考大學時報的全是數學專業(yè),后來發(fā)現數學太難了,自己腦子沒那么好使。想到高中時跟著老師修拖拉機、抽水機的經歷,我決定換一個動手能力強的專業(yè),于是研究生轉到了車輛工程。”
  在北京工業(yè)學院(現北京理工大學),孫逢春相繼獲得了碩士、博士學位。1987年,他作為首批中德聯合培養(yǎng)的博士生赴柏林工業(yè)大學深造。
  “我在德國去了三家大公司實習,第一家就是大眾汽車。我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參觀他們的研發(fā)中心、實驗室,非常震驚。當時中國主要生產卡車,我第一次知道汽車原來是這么造的。”
  兩年后,孫逢春完成了博士論文。導師希望他留在德國工作,表示“留下再干一年,博士學位由我們柏林工大給”,孫逢春卻覺得,“我有什么理由看不起自己國家的學位呢?”
  走出國門后,孫逢春更深地體會到國家強盛的重要性。中外汽車工業(yè)的巨大差距,促使他將“為中國汽車工業(yè)做點事情”作為自己的職業(yè)理想。1989年,他學成回國,拒絕了進入大眾汽車中國公司的機會,回到母校從事科研工作。
  “當時進外企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我也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最后還是決定為國家做些事,而且正好趕上了機會。后來的經歷告訴我,國外并不希望中國自主研發(fā),只要你稍微有點想法,他們就把你打壓下去。但越是這樣,中國汽車工業(yè)越要走自己的路。”
  今天,這條路已經走出了一片新天地。在孫逢春看來,如果把新能源汽車領域的國際競爭比喻成一場足球比賽,那么上半場已經結束,中國比分領先,馬上進入的下半場,比的是以新能源汽車為基礎的智能網聯汽車產業(yè)。通俗地說,未來的汽車就像智能手機一樣,將在移動互聯網中運行,應用前景極其廣闊。
  對于下半場比賽,孫逢春信心十足。在他看來,中國的優(yōu)勢除了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體制外,還有無數科技人員的奉獻精神。
  “我對外國同行說過,你們每天工作5小時,一周工作5天,周五還只上半天班,周末手機一關,根本找不著人;我們的團隊是‘白加黑’‘5+2’,什么苦都能吃,進展速度當然比你們快了。”
  談到中國人的吃苦耐勞、無私奉獻,孫逢春深有感觸。10年來、20年來,為了中國新能源汽車的突破和崛起,學術界、企業(yè)界、金融界的工作者都表現出忘我的精神,常常令孫逢春感動。他認識的很多專家在春節(jié)期間也不休息,平時更放棄了節(jié)假日,全身心投入科技攻關,而且樂在其中。
  “我們總覺得有事要做,因為科技競爭是無止境的。中國在新能源汽車領域只是暫時領先,還有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我希望再過10年,中國成為真正的世界汽車強國。這是我一直想圓的夢,一個汽車強國夢。到那一天,我們將徹底不再被‘卡脖子’,將真正引領世界。”(本刊記者 尹潔 周盛楠)
責任編輯:馮小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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