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六口死于槍下,究竟是哪些因素最終釀成了這場悲劇,人們已經無從得知,但從亞裔美國人面臨的普遍困境也能看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作者:二水
|編輯:阿曄
|編審:勞靈格
“我太愛我的家人了,所以只能讓他們和我一起死去……”
沒人想到,一個19歲的少年會說出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話,甚至將這句話變成了現(xiàn)實。
美國當?shù)貢r間4月5日,得克薩斯州艾倫市一戶亞裔六口家庭慘遭滅門,而警方初步判斷,行兇者正是這戶人家的兩個兒子法爾漢和坦維爾,兄弟倆早前暗中定下計劃:先用槍將其他家庭成員殺死,再自殺。
據(jù)當?shù)鼐炀志俦硎?,經過排查發(fā)現(xiàn),兩人在生前都是抑郁癥患者,且患病已久。法爾漢曾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過尋短見的文字,稱希望“通過自殺前槍殺家人,來減輕家人的悲痛”。
由于案情過于特殊,辦案的警察都被震驚,一位辦了20多年案的老警察也直言此案是少見的“慘案”。
當?shù)鼐煸趦窗脯F(xiàn)場。
四年的自殘生活
當?shù)貢r間4月5日凌晨1點,一警局接到報警電話,報警者請警方對一處住宅進行檢查。
這名報警者是法爾漢的朋友,因在社交網(wǎng)站上看見法爾漢發(fā)布的疑似尋短見的帖子,擔心法爾漢有自殺傾向。
法爾漢發(fā)在網(wǎng)上的“遺書”。
警方隨后迅速趕到現(xiàn)場,但為時已晚——房屋內躺著六具尸體,分別是19歲的法爾漢,以及他77歲的祖母、54歲的父親、56歲的母親、21歲的哥哥、19歲的妹妹。
據(jù)鄰居介紹,法爾漢一家在原來在紐約居住,最近幾年才搬到這里。
他的父親在信息技術行業(yè)工作,母親則一直在家照顧孩子;妹妹剛獲得紐約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即將開始大學生活。他們全家都是孟加拉裔,祖母每年都會從孟加拉國老家到美國探親,她原計劃上周回國,但航班因新冠肺炎疫情取消,就推遲了回國計劃。
法爾漢一家人合照,從左至右分別為法爾漢的父親、哥哥、法爾漢本人、妹妹、母親。
在外界眼中,法爾漢有個幸福家庭,但對他來說,想走出抑郁癥實在太難了。他對生活越來越絕望,覺得唯有死去才可以解脫……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有抑郁癥是在2016年。那時的他正就讀9年級,已有自殘傾向,經常幻想用剪刀和刀片割自己的手腕。他很害怕,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父親。父親連忙帶他去看心理醫(yī)生,進行心理輔導和藥物治療。
一段時間后,法爾漢的情況明顯有了好轉,還在學校里交到了朋友。然而好景不長,抑郁癥復發(fā),法爾漢的生活逐漸失控。2017年8月的一天,他把幻想變成現(xiàn)實——用刀片割了手腕。
不巧的是,此時他最好的朋友選擇離開了他。他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開始將自殘視為讓自己忘記痛苦的方式,自殘頻率從原來的幾周一次變成一周幾次,最后變成一天幾次。
而這回,法爾漢沒有將自己的困境告訴父親。他試圖自我調節(jié),積極參加學校活動,主動去結交朋友,但這些都無法將他從抑郁的深淵中拉出。
2019年,法爾漢進入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學習計算機科學。他滿懷希望,以為換了環(huán)境會有一個新開始??墒屡c愿違,他漸漸地莫名其妙在深夜大哭,“我有嘗試過將藥物劑量加倍,但這都是暫時的。”
同宿舍的室友們發(fā)現(xiàn)了法爾漢的不正常表現(xiàn),但以為他只是不開心,提出要幫他克服。然而,當法爾漢向大家傾訴自己的病情時,室友們被嚇壞了。沒多久,校方也知道了這件事,并告訴法爾漢,室友們不想再和他住在一起。就這樣,他被迫離開了學校。
法爾漢
法爾漢在“遺書”里寫道,“人們都知道沒有腳就不能走路,可大家對抑郁癥患者卻顯得很特別,總是一廂情愿地要求他們好起來,這如同強迫一個沒有腳的人走路一樣。”
令人恐懼的極端手段
離開學校后,法爾漢徹底把心門關上,不愿再與外界交流,成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和哥哥一起看美劇《辦公室》。
兄弟倆每天看的美劇《辦公室》。
但糟糕的是,他的哥哥也有抑郁癥。
兩個對生活絕望的人湊在一起,不斷向彼此傳遞負面情緒,任何一點小事——比如美劇《辦公室》中最喜歡的人物離開了——都會讓他們倍感痛苦。
今年2月21日,哥哥來到法爾漢的房間,告訴他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年底還治不好抑郁癥,就和其他家人一起“自殺”吧。
法爾漢很認同哥哥的想法,他在“遺書”中表示,家人會因為他們的離開而痛苦、絕望,所以要帶著他們一起離開??墒牵钟舭Y讓他們等不及了,“我們最終意識到,現(xiàn)在只是在浪費時間,一年的時間太久了,我們必須在一個月內進行這個計劃。”
兩人很快開始行動了。
21歲的哥哥在一家槍店以防身為由購買了手槍,店家沒有要求他出示心理健康證明等文件,直接將槍賣給他。
4月3日,法爾漢把自己的患病過程和整個“滅門計劃”發(fā)到網(wǎng)上,然后和哥哥一起趁家人不備連開數(shù)槍,看見爸爸、媽媽、妹妹、祖母全部倒下后,兩人開槍自殺。
案件發(fā)生后,周圍的鄰居都非常震驚。一名鄰居在接受采訪時說:“這位母親總是喜歡談論自己的孩子,說他們學習成績很好,考入了好學校、拿全額獎學金。”還有一位鄰居表示,這是無法想象的悲劇,這個家庭“平時看起來非??鞓?、和睦,孩子們也很聽話”。
鄰居聚集在法爾漢家門前。
許多網(wǎng)友在看過法爾漢寫滿“人間不值得”的遺書后憤怒不已,認為法爾漢和哥哥太自私,明知自己有抑郁癥卻不去咨詢心理醫(yī)生,反而把自己封閉在家里,最后走了極端,釀成悲劇。
其實近些年,發(fā)生人倫慘案的美國亞裔家庭并不止法爾漢這一家。
2018年4月,美國加州橙縣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諾一個亞裔家庭中,彭某因無法忍受“虎媽”的教育方式,與父母發(fā)生家庭糾紛,將母親當場刺死,父親刺成重傷。
2019年12月,美國紐約州威斯特徹斯特郡,一家四口被滅門。警方調查認為,是46歲華裔男子劉傳凱(Chuan-Kai Liu音譯)在家用刀殺死了42歲的妻子和7歲的兒子、4歲的女兒,隨后用同一把刀自殺。
一個個血淋淋的案子,讓人們再一次將目光聚焦在亞裔群體的生活。
不為人知的心酸
在美國,亞裔一向被視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在外界看來,亞裔不僅人數(shù)增長快,也是受教育程度最高、最富有甚至最幸福的群體。然而,“亞裔美國人”這一群體背后其實有著不為人知的辛酸一面。
盡管亞裔的受教育程度較高,但其貧困率仍然高于其他群體,不少人只能通過洗盤子、按摩、擺攤來養(yǎng)家糊口。
而由于“亞裔美國人都很成功”的刻板印象,貧窮的亞裔美國人所面臨的困境一直被忽視。非營利機構亞裔美國人聯(lián)合會的一位執(zhí)行董事曾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紐約市至少1/4的亞裔生活在貧困線之下。
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亞裔家庭便將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泰和泰華盛頓律師事務所主任、美國執(zhí)業(yè)律師程紹銘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美國,因“虎媽”“狼爸”教育方式導致孩子走上極端的案子就有很多。
有研究顯示,雖然亞裔學生取得了高水平的學業(yè)成績,但他們的心理調節(jié)能力表現(xiàn)不甚理想。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是亞裔學生比例較高的大學,1964年至2000年,其本科生的自殺人數(shù)是同期美國校園平均自殺人數(shù)的3倍。
比貧窮更隱性的困境是身份迷茫。
對于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的那些亞裔來說,他們對父母成長的地方所知寥寥,沒有太多的感情和認同,但在美國,他們又被視為“永久的外國人”和“他者”。
他們一生中可能會被問無數(shù)次同一個問題:“你來自哪里?”也正因如此,亞裔美國人時常迷失在他者的認同中:在別人看來,自己到底是誰?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美國人?
即便是為美國“賣過命”的亞裔,也依然逃不過身份認同帶來的影響。
家住俄亥俄州西切斯特鎮(zhèn)的黃先生今年69歲,50多年前從馬來西亞移民到美國生活,曾在美軍部隊服役。前幾天,在一場譴責對亞裔社區(qū)的仇恨的演講中,他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演講中,他一邊脫下襯衫一邊說,“人們質疑我的愛國主義,(因為)我看起來不夠美國,他們無法忽視這張臉。我想給你看些東西……我要告訴你愛國主義是什么樣子的。”當他露出身上的傷疤后,大聲質問:“這夠愛國嗎?”
美國社會對亞裔的歧視從未停止,更可怕的是,如今正一步步發(fā)展為仇視。
程紹銘律師表示,最近一年,許多亞裔在美國被莫名攻擊,讓亞裔群體的生活環(huán)境遭到嚴峻挑戰(zhàn),不少有小孩和老人的亞裔家庭都不敢隨意出門。
4月6日,在被問及美國針對亞裔的暴力事件激增時,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趙立堅表示,“你的問題讓我想起《紐約客》最新一期雜志的封面。在這幅名為《晚點》的畫作中,一位亞裔母親牽著女兒的手在地鐵站候車,急切期盼著地鐵到站,眼神謹慎地望向別處,站在一旁的女兒則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警惕著另一邊的動向。本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車站候車,卻讓這對亞裔母女時刻擔憂自身的安危。這樣的場景發(fā)生在美國,令人心酸。”
《紐約客》最新一期封面,《Delayed晚點》。
法爾漢一家已經去世,究竟是哪些因素最終釀成了這場悲劇,人們已經無從得知,但從亞裔美國人面臨的普遍困境也能看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血案過后,比悲痛更重要的是反思與行動。
連日來,美國亞裔不斷走上街頭進行反仇恨、反歧視的抗議。不少亞裔人士表示,亞裔要擺脫歧視,仍有很長的路要走,他們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與維護人權的強烈訴求,需要被更多人看見和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