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從來都不是個大善人,帶著賈母、王夫人等人去道觀打醮,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沒有躲藏好,撞到她身上,王熙鳳揚手就是一耳光,把那孩子打得一個趔趄。
王熙鳳從來不裝作對弱勢群體有悲憫心,卻很奇怪地對劉姥姥大發(fā)善心。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打秋風(fēng)的窮老婆子。雖然王夫人告知王熙鳳,以前劉姥姥來也沒讓她空著手回去,卻也明說兩家并不是正經(jīng)親戚,不過是偶然聯(lián)了姻,這些都是給王熙鳳作參考,讓她裁度著來。
當(dāng)此際王熙鳳權(quán)限很大,怎樣打發(fā)劉姥姥都可以,以她的伶牙俐齒,怎么著都能夠給王夫人一個交代。
按照王熙鳳一貫做派,對這個說話粗鄙的窮婆子應(yīng)該是眼皮子都不夾一下的,她卻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寬容,擔(dān)待了劉姥姥所有的不得體,還給了她二十兩銀子。
這二十兩銀子值多少錢?有人說當(dāng)時一兩銀子兩百塊,有人說五百塊,看你以什么為參照了。
作者從一開始就試圖將時代架空,對于一兩銀子的所值,不如直接參照書里的數(shù)據(jù):趙姨娘一個月的零花錢二兩銀子;寶玉在私塾里吃點心或買紙筆,一年是八兩銀子;劉姥姥游大觀園時,說起一頓螃蟹宴要花二十兩銀子,感慨道,足夠我們莊戶人家過一年了。可見這二十兩銀子不是個小數(shù)目,難怪劉姥姥喜歡得渾身發(fā)癢。后來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投了賈母的緣。一時間,大家都對她很友好,王夫人、鳳姐、平兒等人送了她不少東西,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唯有一個細節(jié)凸顯出來,就是鳳姐請劉姥姥給巧姐起名字。
前面王熙鳳對于劉姥姥的各種友好,終究是居高臨下的施舍,還和鴛鴦合伙拿劉姥姥開涮,讓她吃飯前說什么“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博得眾人大笑,即使過后鳳姐跟劉姥姥解釋是開玩笑,也還是不怎么厚道的。
直到劉姥姥回家前,跟鳳姐告辭,鳳姐提起女兒逛了趟園子發(fā)起燒來,劉姥姥道:“小姐兒只怕不大進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里不跑去。一則風(fēng)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干凈,眼睛又凈,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撞客著了。”
這話提醒了鳳姐,叫人拿來《玉匣記》一查,果如劉姥姥所言。這《玉匣記》是一部集各類占卜之術(shù)的書,是否科學(xué)且不在這里細說,只說當(dāng)王熙鳳發(fā)現(xiàn)劉姥姥說得靠譜之后,態(tài)度頓時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她的口氣變得恭謹,開始向劉姥姥請教:“到底是你們有年紀(jì)的人經(jīng)歷的多。我這大姐兒時常肯病,也不知是個什么原故。”劉姥姥直言是富貴人家養(yǎng)孩子太嬌嫩,姑奶奶少疼她一點兒就好了。
王熙鳳卻被觸動心事,跟劉姥姥說:“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一則借借你的壽;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
劉姥姥就問這孩子生辰,鳳姐兒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
七月初七作為生日為什么不好?有人說因為牛郎織女的故事就是個悲劇,也有人說,在過去“七”這個數(shù)字常常用于喪事,比如做頭七五七等等,反正就是封建迷信那一套,可以不信。按說鳳姐也不該信,她不是很鐵齒地說過,她是不信陰司報應(yīng)、地獄之類的,不管什么事,她說行就行嗎?
鳳姐將這個思路執(zhí)行得很徹底。打定主意弄死尤二姐時,她毫不手軟,還曾派旺兒去暗害張華。旺兒不想弄條人命在身上,告訴王熙鳳這人已經(jīng)死于非命,王熙鳳還不信,說“你要扯謊,我再使人打聽出來,敲你的牙!”如何在劉姥姥面前,突然呈現(xiàn)出對于命運的敬畏?
原因很簡單,此刻,她是一個母親。人一旦有所深愛,常常會呈現(xiàn)出某種跟素來表現(xiàn)脫節(jié)的非理性。我認識一位大學(xué)物理系老師,原本敬鬼神而遠之,但她女兒一度突發(fā)惡疾,她帶女兒四處求醫(yī)之余,竟然在家里擺了一個神龕,日日向神祈禱,香火不斷。
王熙鳳和劉姥姥的這段對話里,尤其讓人動容的,還有她對于貧窮的敬畏。“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通常說來,貧苦是讓人嫌憎的,意味著匱乏與磨難。但是,它的另一面是經(jīng)歷和承擔(dān),有一種類似于土地般的力量。王熙鳳試圖從劉姥姥身上汲取這種力量,幫巧姐渡過劫難。
人在順境中容易變得輕狂,以為這世上沒有搞不定的事,老子天下第一。唯有所愛者,是我們的軟肋,讓我們變得膽怯、弱小,在太平盛世里也覺得危機四伏,恍惚間草木皆兵卻無處著力,唯有敬畏上天,敬畏苦難。
在《紅樓夢》前八十回里,巧姐出場本來就少,和王熙鳳的對手戲更少。王熙鳳成天忙于和天斗和地斗,這著墨極少的一筆,顯示出她對于女兒深沉的愛意。再回到她和劉姥姥初相見的時刻,她對于這個窮老婆子突發(fā)性的善心,焉知不是不自覺中顯示了對于無常的敬畏呢?這種敬畏,最終獲得了回報。
相形之下,賈璉就沒有這份鄭重。巧姐兒出痘疹,鳳姐緊張得要命:“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zhèn)髋c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鳳姐的“登時”和賈璉的“只得”形成鮮明對比。賈璉為何如此郁悶?書中說得很清楚:“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想到“送宮花賈璉戲熙鳳”里周瑞家的隔窗聽到的那陣笑聲,原因不難懂得。
當(dāng)然賈璉也自有辦法:“暫將小廝們內(nèi)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之后又搭上了多姑娘。倆人歡好之際,多姑娘說:“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臟了身子??祀x了我這里罷。”賈璉喘吁吁地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看到這段,真替鳳姐悲哀。她的一番虔誠,都是白忙活。
我曾寫過,賈璉是個暖男,但是暖,不等于有愛。沒有怎么得到過父愛的賈璉,總有一種淡淡的喪,對于女兒也淡,心中禁忌全無。對照被父親深愛過的鳳姐,可知愛真是個可以傳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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