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于晚清學者何紹基而言,是一程山水一程學問

2023-01-04 09:31:36來源:文匯報作者:堯育飛
原標題:何紹基日記里的永州風景

何紹基咸豐元年三月十一日日記,載其與楊紫卿游柳子祠等事

道州的理學、祁陽的書學、永州的文學,是地域之魂,也是晚清湖南學者何紹基學問的根底。

現(xiàn)存何紹基日記起于道光十四年,止于同治十年,雖中間有闕略,卻大體可見其一生細微處。何紹基八歲離鄉(xiāng),北上京城,此后故鄉(xiāng)即他鄉(xiāng)。道州故里,五度往還。兩度為著考試,兩度因奉父母靈柩還湘。細說起來,少了些許衣錦還鄉(xiāng)的炫耀,多是悲欣交集,萬不得已。

于是,何氏日記至于湖南,往往支離,大概近鄉(xiāng)情怯,不厭煩瑣。及至放舟南下,逆湘江而上,文筆更為細碎,鄉(xiāng)人鄉(xiāng)情,鄉(xiāng)風鄉(xiāng)景,點點滴滴,終把日記變?yōu)橛巫舆€鄉(xiāng)的吟歌。

故鄉(xiāng)于何紹基而言,是一程山水一程學問。湘江流域,南部三溪:濂溪、浯溪、愚溪,與何紹基淵源極深。道州的理學、祁陽的書學、永州的文學,是地域之魂,也是何紹基學問的根底。

今存何氏日記載缺其道光元年秋季及道光八年春天的還鄉(xiāng)記載,茲僅就其道光二十一年、咸豐元年、同治元年三度還鄉(xiāng)日記,縷述何氏的永州情結(jié)。

道光二十一年的還鄉(xiāng)

道光二十一年,在長沙辦完父親葬事后,何紹基終于踏上回歸道州的旅途。路上的風景不斷喚醒他舊日的記憶。九月廿四日,舟過衡山,遙望南岳,何紹基不禁浮想聯(lián)翩,“回思重陽岳游,忽忽七年,中間許多人事也”。

十月初三日,何紹基移舟浯溪,“冒雨拓得顏碑十馀字,因碑石濕透,擇干處拓之,止得‘匹馬北方,獨立一’及‘感德之興也’”。拓碑之外,何紹基登上峿亭、峿臺,此處水石幽深峭異,一如十四年前,風景稍有不同者,只是重新修建了元顏祠,以紀念元結(jié)和顏真卿。主持修建事宜的祁陽知縣易學超,在道光二十年剛剛完成了這次重建。

這一行,何紹基還游玩了中宮寺,本擬買拓片,卻沒有碰到賣家。

道光二十一年的回鄉(xiāng)路上,何紹基心情很差,父親剛剛?cè)ナ溃Ю镏獾臇|南沿海,清軍正與英軍激戰(zhàn)?;氐降乐?,何氏本支人丁不興,又讓他發(fā)愁。十月廿四日,在完成四伯父葬禮后的第二天,何紹基走了十八里路來到婁田,短暫駐留周敦頤故居。日記云:“過濂溪夫子故居處,有大祠,旁有二碑,一系《濂溪故居新廟記》,歐陽玄撰,一系《濂溪故居大富橋記》,淳祐年間也。”再行十六里,抵達小坪村舅舅家,“飯后到月巖,見淳祐及至正各碑,多古氣。熹定八分碑極佳。”次日返回,何紹基仍過濂溪故居,意外發(fā)現(xiàn)了淳熙年間滕巽真所撰《濂溪小學高峰楊公壽祠記》一碑。十一月初三日,何紹基從小坪歸來,再過濂溪故居。十一月十日,何紹基離開道州北上,又去了高山寺、鎮(zhèn)永樓、濂溪書院。

此次歸鄉(xiāng),何紹基惜墨如金,然筆墨所及,深淺關(guān)情。家族姻親之外,他實深味于道州的文化傳統(tǒng)。

濂溪一脈

何紹基對周敦頤十分景仰,每次回鄉(xiāng)必去濂溪書院。永州的濂溪書院,有他的好友楊季鸞(1799—1856)。何紹基住在濂溪書院,時不時拜謁書院內(nèi)的濂溪祠,祠堂則有何紹基恩師程恩澤題寫的聯(lián)語“悟后圖書真見圣,生前俎豆始康功”。

咸豐元年三月,何紹基在濂溪書院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他時而看木工干活,時而閑談。他和楊季鸞已八年未見,不免長談,不免暢飲。他愛楊季鸞家的小筍、筍絲粉,以為“好風味”。三月十二日這天,何紹基更在日記中稱贊“今日紫卿(即楊季鸞)肴中小筍白煮雞最佳也”。濂溪書院的生活雖短暫,于何紹基而言,卻十分溫暖。

濂溪遺跡令何紹基感到親切,他也以實際行動對周敦頤表達景仰。道光二十二年四月初八日,何紹基為夏口濂溪祠題寫匾額、祠聯(lián)等。日記云:“五扁者,夏口濂溪祠自去春被回亂,現(xiàn)在新修,其中有先公及彭又熊兄三扁補作,又二扁則余所新題于夏鎮(zhèn)及儀征兩處祠館者也,一‘風自依然’,一‘欲天下拙’。”很可想見,何紹基常以筆墨為各地的濂溪祠增光。

祠堂是精神和情感的紐帶,是獨屬個體的特殊情感記憶之所。何紹基內(nèi)里十分重情,對祠堂有著特殊情愫。咸豐元年三月初四日,清明,何紹基想到京城的寓所,念及長沙的墳山,憶起道州的家祠,以為這三處“俱有清明祭奠,我俱不與,愴愴而已”。無怪乎道光三十年,何紹基游覽鎮(zhèn)江,見周濂溪先生祠故址片瓦無存,不禁感嘆連連。

不僅是濂溪祠,與濂溪先生有關(guān)的一切,他都特別留意。道光二十四年七月初六日,何紹基借宿鄭新店,當?shù)匮矙z周作孚前來迎謁。何紹基詢知其為“濂溪之裔”,便在日記中記了一筆。以何紹基日記的一般體例而言,巡檢雜佐往往不記。周作孚有幸入列,大約也是沾了周敦頤的光。

柳宗元的讀者

在賡續(xù)故鄉(xiāng)文脈的傳統(tǒng)中,何紹基不只是周敦頤的信徒,還是柳宗元忠實的讀者。

咸豐元年三月初七日,在長沙至永州的湘江船上,何紹基翻開了柳宗元的文集。日記寫道:“初四日起閱《柳子厚集》,紫卿新刻本。三日半,今午畢,俱有加墨、辨訂。甚矣,舟中之靜也。”書是新書,刻書的是老朋友楊季鸞,書的作者是柳宗元。這樣的還鄉(xiāng)旅途,何紹基倍覺舒適。

對柳宗元,何紹基并不陌生。他去過愚溪,拜謁過柳子祠。咸豐元年三月十一日日記云,“同紫卿過河,到愚溪深處,又至柳子祠。復(fù)至鈷鉧潭,游憩而回。江山深遠,世間何處復(fù)有此耶。”三月十四日,何紹基與楊季鸞“同出,過三亭學舍,即子厚所作《三亭記》處。樹石幽奇可愛。”這次游玩永遠地定格于何紹基記憶深處。十多年后,同治元年正月二十七日,何紹基重游愚溪,日記寫道,“步至愚溪,梯探深處,無所見,見一大渾字而己,溪水正當拗異處,然十年前與紫兄溯洄造奧之樂,不可復(fù)得。紫兄作古人,余亦老憊失健步矣。”暮年的何紹基,不能忘懷于愚溪昔游的歡樂。

永州的風景重塑了柳宗元,也喚醒了何紹基對柳宗元的興趣。我曾在湖北某圖書館細閱何紹基批校的《柳宗元集》,底本正是楊季鸞所贈者。正是在湘江的那條船上,何紹基寫下這樣的批語:“錯字太多,紫卿刻此乃全未校耶?三月初七日過浯溪回舟記。子貞。”可這并未妨礙他細細論文。何紹基評柳文,每每喜歡把它與韓文對舉。他評《獻平淮夷表》云:“當不知有昌黎《碑》,故冒昧為此。”譏笑了柳宗元一把。他批《平淮夷雅二篇》則是“以愬與度平敘,即其不如昌黎處”。韓柳文章,何紹基毋寧更愛韓愈。

然而柳宗元的思想,何紹基極其佩服。他認為“《非國語》多正論,是柳子杰作也,間有不當處耳。至古人作文好飾其說,往往有不軌于正者,春秋戰(zhàn)國間其道不明,自孔子六經(jīng)、論語外,子史可議者多矣。固不得遍從而疵詆之也。柳子此作,要可為讀書者開辟識見。”何紹基不以古文名,生平所作古文在清朝道咸年間也不甚著稱,然而因了故鄉(xiāng)的關(guān)系,他得以通讀柳集,從而與唐代的偉大文學家相遇。

月亮與巖洞

月是何紹基的所愛,十五前后的夜晚,只要天上有月,何紹基總不忘欣賞。這一點,他仿佛李白,很愛天上的明月。何紹基常??刺焐系脑铝粒礊踉粕⑷?,看月光重現(xiàn)。就中,又以故鄉(xiāng)的月亮最讓他動情。咸豐元年三月十一日那天,何紹基與楊季鸞在永州賞月,日記寫道:“晚同紫翁酌,月上且高矣。乘月同肩輿至芙蓉別館,茶憩于石橋上。荷池靜澈,大月在上,久坐而歸。計不到此廿四年矣。仍乘月歸。”一天日記,四處載“月”,那一晚,何紹基的心恐全為月光貯滿。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何紹基大概明白,故鄉(xiāng)的月亮可能是比親人更可靠的念想。道光二十一年十月廿四日,何紹基在外祖母家中,“各位舅表老爺都來,余上前各各看,分不清楚也。”何紹基是真誠的,親人的面容往往需要不斷喚醒記憶才不至模糊消散,而道州的山川風月,在歷史的長河中,在千古不磨的書卷里,往往更顯堅固。

咸豐元年還鄉(xiāng)期間,何紹基一面修族譜,一面每日作字。閑暇時分,他得以縱覽故鄉(xiāng)的石刻與風景。三月十三日,何紹基在華巖見識了奇曠無比的石洞。三月十六日午后,他去了朝陽巖。日記中的朝陽巖之旅別開生面,“由山石徑斜仄,繞江曲折,至洞,乃大開廓,有洪水從洞中出,不測其源,果奇境也。復(fù)往南,至群玉山頭看石,千形萬狀,不能盡究?;刂劣尴顦湎率?,久憩而歸。”三月二十一日,何紹基去了淡巖,玩賞了黃庭堅的詩刻。日記寫道:“從大路入,不過一里,即到寺。敲門入洞,門在寺后。入洞,深曲開朗,黃山谷詩刻勒痕如新,以外宋人題記詩句俱明白且多。由山深,無人傷損也,果然奇?zhèn)?。盤桓久之。巖水下滴如雨。”八月十九日,何紹基又去了華巖。在何紹基筆下,道州獨特的喀斯特地貌美極了,那些巖洞則令人印象深刻。譬如寶龍寨,是“巖洞曲幽,玲瓏天表,空中樓閣,世所未有”。

咸豐元年,閏八月初三日巳刻,何紹基抵達浯溪,樹石秋清,而他正好在船上徐徐展開清代“四王”之一王宸的畫冊。又一次,何紹基滿載故鄉(xiāng)的山水風景,離開了故鄉(xiāng)。

結(jié)束于同治元年

同治元年正月初六日,何紹基從長沙買舟往永州。正月二十三日午后,他和祁陽縣令于桐軒同游浯溪。彼時的何紹基當然料不到這將是他最后一次回到故鄉(xiāng),他不過感嘆無法邁出矯健的步伐了。

正月二十七日,何紹基去到朝陽巖,游賞了四賢堂、柳子廟。他特別記載了楊季鸞所撰聯(lián)語:“才與福難兼,文字潮儋同萬里;地因名轉(zhuǎn)著,江山永柳各千秋”。也是在這里,何紹基看到了偽托己作的聯(lián)語,他沒有特別在意,只是譏笑它寫撰俱鄙。

正月二十八日,何紹基順道游覽淡巖,山洞中有汪姓拓碑人椎拓了黃庭堅詩碑。何紹基往索拓片,遭到拒絕。稿本《何紹基日記》的一位早期讀者批閱至此,忍不住橫加批語:“此人盡心職守不愧,有何謂之拘謹……公乃吝此區(qū)區(qū),向它橫索,是真可嘆也。”看來,這位讀者很不滿何紹基求碑不得的牢騷。然而,我們記得何紹基《浯溪石刻》詩說“歸舟十次經(jīng)浯溪,兩番手拓中興碑”,想起他時常臨摹《大唐中興頌》,念及他對石刻的癡迷,就不難原諒一位老人出于私心的索取了。

同治元年二月初一日,道州何氏家族大宴,席上“多戚友宗族,面額難辨者多,兩眼實鈍也”。何紹基老了,他的親人連同故鄉(xiāng)也一并老去。好在,它們都曾長久地生活在何紹基的日記里。(堯育飛 作者單位:華中科技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馮小玨
列表
文章排行

舉報郵箱:jubao@people.cn

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電話:010-65363263

由《環(huán)球人物》雜志社有限公司主管、主辦

Copyright ? 2015-2024 globalpeople.com.cn.

版權(quán)所有: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

關(guān)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