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我都不敢說自己是演員丨人物

模特轉(zhuǎn)型演員，往往并不被看好。劉暢也不例外。

23歲成為“大齡”職業(yè)模特，兩年后獨自邁入國際時尚圈，拼下諸多模特領(lǐng)域的“中國首次”。但秀場光環(huán)僅持續(xù)五年，事業(yè)上升期的他卻選擇離開，搖身一變成了周迅監(jiān)制的電影《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的男一號……

到此，或許很多人認(rèn)為，這只是一個模特尋求維生的故事而已，但劉暢卻賦予了其截然不同的走向。他沒有選擇“快餐轉(zhuǎn)型”的固定敘事，不斷奔波于大大小小的劇組；也沒有制定很遠大的，想成為偉大演員的目標(biāo)。他只是把自己居于表演初學(xué)者的身份，至少要努力，才能改變命運。

七年間，從電視劇《秦時麗人明月心》中的荊軻，《北京女子圖鑒》中的經(jīng)濟適用男張超，《法醫(yī)秦明2清道夫》中的刑警隊長林濤，《真相》中敏感偏執(zhí)的罪犯宋白羽，到不久前收官的電視劇《請叫我總監(jiān)》中外表青年才俊，內(nèi)心卻沖動狠戾的蘇維然……劉暢讓自己在各式各樣的角色中鍛煉，與不同的工作人員合作，“任何一次機會都能讓你學(xué)習(xí)到東西，對你未來的某一個角色一定會有幫助。”

即使當(dāng)下，外界已經(jīng)逐漸忘卻他的轉(zhuǎn)型故事，“蘇維然演得真好，但身材也可以當(dāng)模特了啊”，《請叫我總監(jiān)》的彈幕中不乏如此評論。但正在被“專業(yè)演員”歸類的劉暢也從不諱言自己的不足。“我知道這一路會有很大的挑戰(zhàn)，我需要很長時間去努力。包括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說自己是演員，遇到的問題我都可以去接受，去調(diào)整。”劉暢坦言，“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把演員這條戰(zhàn)線拉得很長了。”

演《請叫我總監(jiān)》被罵，反思表演不立體

電視劇《請叫我總監(jiān)》中的蘇維然，投資公司總經(jīng)理，青年才俊，帥氣多金。但儒雅風(fēng)度的外表下，現(xiàn)實沖擊理想留下的潰爛讓他沖動狠戾、唯利是圖。在接到這個角色時，劉暢剛殺青了電視劇《真相》，飾演了高智商、性格扭曲的殺人犯宋白羽。那段時間，劉暢似乎對這類復(fù)雜的角色十分著迷。

但相較宋白羽，蘇維然于劉暢而言，更像一塊“難啃的骨頭”——他是一個社會中真實存在的人，而不是托生于類型劇的戲劇化角色，任何一個表演細(xì)節(jié)都無法脫離現(xiàn)實。正如，很多演員入行時都會將古裝劇、懸疑劇作為試錯門檻，因為創(chuàng)造人物時更容易拋開條條框框，發(fā)揮極致地想象與戲劇沖突，表演的真實與否也隨之被架空、模糊。但生活劇不行。“要考慮更多，表演的阻礙也更多。”劉暢說。

劉暢自有一套進入角色的方法——無論或大、或小的人物，他都會全面地了解其人生、行為因果；在難以進入情緒的時候，他還會用人物的視角去寫日記。“像（劇本中寫）蘇維然有控制欲，但我不能只演‘控制’這個行為，必須知道他為什么控制？他也不是生活中什么都控制，這為什么？”通過閱讀原著，和編劇、導(dǎo)演不斷交流，劉暢試圖拼湊著蘇維然的人生：這是一個出生于小城市普通家庭的男孩。父母可能是工薪階層。他從小接受良好且嚴(yán)苛的教育，深知自己沒有唾手可得的資源；家長和老師也都告訴他，要靠努力與打拼改變自身命運。后來上大學(xué)，與學(xué)姐談戀愛，一起出國，他都始終抱著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迎接未來。直到在愛情、工作中一次次被階層打垮，他需要拼盡全力才能觸碰到的東西，一些人卻輕而易舉就可以拿走。他的初心徹底崩塌了……

想清楚這些的那一刻，劉暢知道，自己可以成為蘇維然了。

這一段清晰的人生自白，劉暢也寫成了臺詞，加到蘇維然最后與寧檬（譚松韻飾）面對面對峙的那場戲中。這是原劇本中沒有的。但劉暢并不希望觀眾只是用“反派”標(biāo)簽?zāi)：诉@個人物的成長與邏輯，“包括劇中他很愛寧檬，也是因為寧檬是曾經(jīng)的他，一個理想主義者。只是他變得現(xiàn)實了，但寧檬依然堅持初心。”

《請叫我總監(jiān)》播出后，一些觀眾痛罵蘇維然是“家暴男”，甚至劉暢的社交媒體下也不乏非理智的評論。劉暢卻為此反思良久。“我在塑造的時候是不是有什么問題，是不是不夠立體？因為我相信足夠立體的話，（觀眾反饋）會不一樣的。”

因不服輸成為職業(yè)模特，但這行看運氣

劉暢前二十年的人生，與蘇維然不盡相同。

他出生于江蘇省鹽城市東臺市，從小就被父母教育著“擼起袖子加油干”“努力才能改變命運”。小時候的劉暢沒什么遠大目標(biāo)，只是和同齡孩子一樣，按部就班地考高中，上大學(xué)。“（未來）干啥不知道，為啥干也不知道，反正要好好干。”

諸多年輕人的夢想都是如此開篇：年輕無畏，誤打誤撞。劉暢亦然。大學(xué)時，身材外形條件俱佳的他，報名參加了模特大賽。“沒什么目標(biāo)，就想著拿個江蘇賽區(qū)的單項獎，之后還該干嗎干嗎。”當(dāng)時，劉暢的同學(xué)大多在準(zhǔn)備當(dāng)?shù)毓珓?wù)員的考試。但意料之外，比賽鎩羽而歸，這反而讓爭強好勝的年輕人滋生了些不服輸?shù)膭蓬^。“不行，我得證明一下自己。為什么其他人可以拿獎，我不可以拿？”于是2009年，23歲的劉暢獨自一人來到北京，開始了職業(yè)模特生涯。

這是一段苦日子。最初的幾年，劉暢很少舍得在吃飯上花錢。一頓飯超過10元足以讓他奢侈到“內(nèi)疚”。在秀場，劉暢流水式更換著價值不菲的高端定制，但脫下華服，生活中的劉暢只買“性價比”高的衣服；一件衣服能穿多久，也要精打細(xì)算。

干一件事就要堅持，劉暢信奉于此。但堅持能帶來什么？他不知道。“也沒有嘗過生活帶來的甜味，就是要加油堅持。”兩年時間，劉暢從北京走向國際。而后三年，他穿梭于各個國家的時裝秀場上，飛機是最熟悉的休憩之所。

但劉暢選擇離開秀場，并非厭倦了疲于奔波的生活，而是努力帶來的確定性從不屬于模特行業(yè)。2013年第一季度，劉暢在巴黎時裝周為某國際知名品牌走秀。他是這個品牌第一個邀請走秀并拍攝全球廣告的中國模特。第二季度，當(dāng)劉暢再次站上這個秀場時，30個模特中只有3位是老模特，余下27位都是新面孔。“這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三季度，劉暢再去面試，該品牌工作人員熟絡(luò)地對他說“See you tomorrow.（明天見）”但劉暢卻再未等到試裝的消息。后來那場秀，30位模特全是新人。

“也許明年我還能走這場秀，但這不只是靠自己努力，運氣成分太大了。”在這個隨處可見十幾歲年輕面孔的行業(yè)，即將三十而立的劉暢，沒時間去賭了。

這也是為何，一定程度上劉暢理解著蘇維然的改變。“我的（人生）底色是理想主義。但進入社會后，你必須顧及到柴米油鹽，顧忌生活中那些不能預(yù)料的事情。你還是需要現(xiàn)實地生活。”但劉暢頓了一下，“（現(xiàn)在）理想主義的火苗可能小了，但也滅不了（笑）。”

從演戲靠本能，到敢于表達對人物的理解

在影視圈中，模特轉(zhuǎn)型演員似乎成為固定敘事。但劉暢從不敢奢望。“演員距離我的生活太遠了。”

離開秀場后的半年，劉暢一直在思考自己能做什么。直到2014年錄制綜藝《極速前進》，同年收到周迅邀約主演電影《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劉暢就像一腳踏上云端，身體是飄忽的，不斷被命運推著前進。

他始終記得那種“恍惚”的感覺。在電影《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中，他是絕對的男一號。第一次演電影，第一個男一號，第一次正式作為演員……三個月中的每一天，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拍戲。壓力大到睡不著，于是在床上不停地翻來翻去；腦子里有想法閃過，便給演員朋友們打電話求助。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于低燒的狀態(tài)。

“表演”更是靠本能。非科班出身的他，只能用“演自己”試著貼近人物并實現(xiàn)邏輯自洽。例如，片中，他飾演的安東尼經(jīng)常要品嘗美食，并表現(xiàn)出對美食強烈的熱愛與向往。而劉暢拍這類鏡頭時必須要把面前的食物都吃完。他無法通過“演”，展現(xiàn)出被美食吸引的感覺。包括表現(xiàn)人物的“寒冷”，劉暢都會盡量穿很少的衣服，站在室外，尋找本能的感官刺激帶來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

《陪安東尼度過漫長歲月》上映后，劉暢仍不敢確信，表演可以陪自己走過人生下半段。只是，機會接踵而至，努力做下去，總能收獲些什么。七年之中，劉暢就像一塊無限放大的海綿，不斷吸收著各式各樣角色、劇組、對手戲演員帶來的養(yǎng)分。

2020年，劉暢在電視劇《真相》中遇到了內(nèi)心偏執(zhí)、心狠手辣的罪犯宋白羽。這是他演的第一個反派角色。但為了揣摩宋白羽孤僻、敏感的內(nèi)心狀態(tài)，戲外的劉暢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跟外界溝通。這也是劉暢的拍戲習(xí)慣之一——在片場找一個角落，自己鉆研劇本，并自我設(shè)計一些小細(xì)節(jié)。

但不同以往的是，《真相》導(dǎo)演首先為演員搭建了自由的創(chuàng)作框架，不設(shè)限制，讓演員可以在劇本之外，廣闊地思考人物，創(chuàng)造人物，增加各式各樣的細(xì)節(jié)。劇中有一場戲，宋白羽希望母親和自己一起出國但遭遇拒絕。一向冷靜的宋白羽不斷控制著自己的崩潰，但隱忍、絕望、痛苦等多層次的情緒，卻在每一個微表情和動作中遞進表達到淋漓盡致。實際上，劉暢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這場戲在劇本中只有“打電話”幾個簡單的字眼。“宋白羽做的很多事情，觀眾理解不了他的情緒，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是滴水不漏的，所以其實需要這么一場戲，去把他的情緒全都展現(xiàn)出來。”

而在《真相》片場，劉暢也有幸觀察到許亞軍、溫崢嶸等諸多前輩的表演。劉暢發(fā)現(xiàn)，前輩們總會拿著劇本和導(dǎo)演不斷溝通，和現(xiàn)場的演員們，甚至服裝、燈光、調(diào)度一起商量、調(diào)整，將自我理解協(xié)同大家共同呈現(xiàn)。“那時候我才知道要敢于交流想法，而不是自己琢磨。當(dāng)然，這也要建立在自己對角色有充分、深刻的了解基礎(chǔ)上，不能胡亂去說。”

《請叫我總監(jiān)》中有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寧檬主動找到蘇維然，希望他能面對自己的錯誤。蘇維然倒了兩杯熱水，而后坦陳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說到一半情緒激動，他站起來把熱水倒進洗手臺，去冰箱喝了杯冰水。這段表演便是劉暢向?qū)а萁ㄗh的。在劉暢理解中，這是蘇維然第一次如此坦誠地面對自我。他需要一杯涼水，讓他平穩(wěn)情緒，放下自尊。

如今，劉暢已經(jīng)全然享受于創(chuàng)作人物。“踏踏實實的，三四個月，好好的把一件事情努力干好，這個感覺讓我很開心。”

做影視圈的“學(xué)生”，不給角色設(shè)限制

劉暢偶爾回想當(dāng)年做模特的時候，一個接一個的工作應(yīng)接不暇，但他走遍了外面的世界，接觸了形形色色的人。像一個海綿一樣不斷吸收著外界豐富的養(yǎng)分，這是劉暢最珍貴的財富。

2020年，劉暢暫停了三個月工作，在同公司前輩陳坤開設(shè)的“山下學(xué)堂”進修表演。他更清楚地獲知了自己的情緒、表達，最高能夠達到怎樣的狀態(tài)，以及對人物復(fù)雜性的研究可以通過哪些不同的方式實現(xiàn)。

在按下加速鍵的影視圈，劉暢也始終把自己擺在“學(xué)生”的身份上——每拍一部戲，每上一堂課，每一次和別人交流，都是不斷鞏固自己的表演方法論；為的是下一次表演實踐，更有信心地完成。直到如今他從未，也不敢設(shè)定自己“能演什么，不能演什么”。他必須什么角色都接，不停地演、不停地學(xué)、不停地修正自我。

“演員這個圈子今天突然沒有了劉暢或者任何人，好像一點兒影響都沒有。但你得有它（笑）。所以你要努力生存。就好像打牌，贏不贏無所謂，你在牌桌上就行。”

近兩年，劉暢的步子更慢了，不止在工作上。生活中，他愛上了沖咖啡。在別人看來，這不過是用水沖開咖啡粉，一分鐘就行，但劉暢可以一個下午什么都不做，只沖七八杯咖啡。他要在每一杯中調(diào)整水、咖啡粉、冰塊等不同變量，就像精密的算數(shù)公式一樣，最終得出某一個小細(xì)節(jié)帶來的不同口味。

他也開始享受洗碗的樂趣。這曾是劉暢認(rèn)為最浪費時間的事情。“以前我會很計較，為什么不把碗直接交給洗碗機？我可以用這段時間去看看電影、看看書，成長學(xué)習(xí)，讓時間變得更有意義。”但如今，劉暢總是沉浸于把每一個碗筷收拾干凈的過程，并從中收獲放松自己的短暫愉悅，到下一件事情的時候，竟然也會更加投入。

他說，他最想挑戰(zhàn)的是蘇大強那樣的角色，但這也是急不來的事情。“這不光要靠自己努力，也要靠生活閱歷沉淀下來。你需要走很長的路，才能詮釋好那樣的角色。

新京報記者 張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