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黛云,東奔西跑九十載

2021-06-29 15:37:42作者:許曉迪 陳娟 吳舒霈
自傳《九十年滄桑——我的文學之路》的發(fā)布會上,北大中文系的“傳奇人物”紛紛到場,自稱傳主的“學生”,講起與她有關的往事。


 

1956年,17歲的廣東青年洪子誠考入北大;彼時,她已是擁有4年教齡的老師。1969年,在釘螺叢生、一片荒蕪的江西鯉魚洲,他們共同度過了兩年“干校”歲月——日后“當代文學”與“比較文學”的一代宗師,一個曾是打柴班、大田班的班長,種過三季水稻,開過手扶拖拉機;一個曾是力氣奇大的勞動能手,摔磚、蓋草棚,巾幗不讓須眉。

 

1978年,錢理群從貴州來到北大,以39歲的高齡成為王瑤先生的研究生;彼時,她是王瑤的助手,于是擔起“副導師”的角色。錢理群的畢業(yè)論文涉及周作人,當時是“闖紅燈”式的選題。答辯會上,她找來唐弢先生“保駕護航”,在錢理群與一位老師爭論得難解難分時,她又笑嘻嘻地插話,終于“轉危為安”。

 

1984年,30歲的陳平原成為北大中文系的第一屆博士生,一年后和錢理群、黃子平在筒子樓里聊出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設想,轟動知識界;彼時,她已樹起比較文學研究的大旗。1990年,首屆全國比較文學優(yōu)秀著作獎評選,陳平原本來是二等獎,她是主持者,靈機一動,將一等獎變成特等獎,二等獎升了一等獎——這么處理,年輕人填表時“比較好看”。

 

故事的主人公、90歲的樂黛云,一直安靜聽著。學生們勸她下場休息,她一擺手:“這不是我的風格。”一頭黑發(fā),一身紅衣,是全場最明亮的所在。

 

她一直喜歡紅色。上世紀80年代,樂黛云穿著紅色西服在北大課堂上講茅盾。中文系77級學生夏曉虹對此記憶猶新:“有一首歌叫《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樂老師穿上紅色的西服,真的是革命人的形象,青春永駐的形象。

 

01 輝煌的日子

 

70多年前,在一篇蘇聯(lián)小說的書評里,樂黛云寫下“生命應該燃燒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這正是她人生觀的一面:紅色,轟轟烈烈的熱度。

 

1948年夏天,17歲的樂黛云只身從偏僻遙遠的貴州,來到烽煙滾滾中的北京大學。中文系里大師云集,她最喜歡上沈從文的“大一國文”和廢名的“現(xiàn)代文學作品分析”。5個月后,圍城炮火的轟鳴終結了悠閑自在的學院生活。樂黛云投入革命洪流,白天如癡如醉地唱歌跳舞,晚上就到樓頂站崗護校,在月光下借一支手電筒的微光,校對革命宣傳品。她還和同學到沈從文家,勸說他相信共產(chǎn)黨,不要去臺灣。

 

1950年,樂黛云參加了在布拉格召開的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初出國門,火車在莽莽蒼蒼的西伯利亞森林穿行了十來天。她教大家唱《流放者之歌》和《囚徒之歌》,心里想著十二月黨人和他們的妻子,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筆下被流放的人群。到莫斯科的那個晚上,團長三令五申,不許單獨行動。她和同伴還是忍不住,偷偷溜到紅場,跑到列寧墓前,“屏住呼吸,說不出一句話,只感到靈魂的飛升”。

 

那時,樂黛云正和哲學系的湯一介談戀愛。少男少女相識于北大青年團,一次同去南苑勞動,午間躺在水田旁的草地上休息。湯一介揪了幾根小草,放在她口袋里,算是確定了關系。

 

1952年,兩人結婚。典禮在小石作胡同的湯家舉行,樂黛云毫無新娘的羞怯,發(fā)表了一通革命演說,“要注意劃清同資產(chǎn)階級的界限”。湯一介的父母笑瞇瞇地鼓掌,表示認同。

 

這一年,湯家搬進了燕南園58號,鄰居有馬寅初、陳岱孫、周培源、侯仁之、朱光潛、王力、馮友蘭等,群星璀璨,儼然民國知識界的地圖一角。湯一介的父親,是與陳寅恪、吳宓并稱“哈佛三杰”的湯用彤,于抗戰(zhàn)烽火中寫成《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為人一團和氣,有“湯菩薩”的外號。

 

這一年,沈從文已棄絕教室和文壇,遁入瓶子罐子、綢子緞子的古文物世界;廢名最得意的課程“李義山詩的婦女觀”因有“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之嫌被停開,不久被派去吉林大學,晚年失明,于長春黯然離世;湯用彤遠離了教學,成為分管基建的副校長,每天拄著拐杖,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走走看看。

 

這一年,樂黛云畢業(yè)留校,擔任中文系首任系秘書,為政治工作忙得腳不沾地。導師王瑤勸她去念古典文學,“至少作者不會從墳墓里爬出來和你論爭”;她沒聽話,執(zhí)意選擇了風云變幻的現(xiàn)代文學。

 

作為新中國第一代知識分子,新的時代在她眼前展開。“我們只看到一片金色的未來。”60年后,樂黛云如此形容那些“輝煌的日子”,“到處是鮮花、陽光、青春、理想和自信”。

 

02 門頭溝與鯉魚洲
 

輝煌的日子終止于1957年的春天。

 

樂黛云和文學教研室的9位青年教師,準備籌辦一份同仁刊物???ldquo;當代英雄”,取自萊蒙托夫的同名小說??餂]有辦成,十位同仁,9個成了“右派”。樂黛云是領頭人,作為“極右分子”,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下鄉(xiāng)監(jiān)督勞動。

 

在北京門頭溝,樂黛云從山里把石頭背下來,修水庫,壘豬圈。正值“自然災害”,每天吃的只有杏樹葉、榆樹葉,加上一點玉米和玉米芯磨成的粉。她和一對老夫婦同睡一炕。老大爺給生產(chǎn)隊放羊,每天在深山里轉悠,撿回些核桃、花生、白薯、玉米,幾人享受一頓;老大娘養(yǎng)了三只雞,每月交夠了定額,剩下的雞蛋就來一次八九個雞蛋的“大餐”。有一段時間,樂黛云每天趕著四只小豬漫山遍野尋食,“或引吭高歌,長嘯于山林,或練英語,背單詞于田野”。

 

1964年“五一”勞動節(jié),湯用彤去世。他所念茲在茲的《隋唐佛教史》最終沒有完成。兩年后,樂黛云作為“翻天右派”,湯一介作為“走資派黑幫”,每天在烈日之下勞改批斗。家中的書被查封,油鹽醬醋糖被倒進一口大鍋,好多天沒法做飯。燕南園58號和隔壁的馮友蘭家,被開放為“反動學術權威生活展覽區(qū)”,從早到晚人潮洶涌。

 

1969年10月,樂黛云、湯一介帶著11歲的兒子,和北大2000多名教職工奔赴江西南昌鯉魚洲的“五七干校”。這是一片圍湖造田而成的灘涂,血吸蟲橫行,鄱陽湖“高高在上”,仰起頭就看到湖面上的點點白帆,一旦大堤決口,難免“人或為魚鱉”的命運。

 

中文系所在的七連,老弱病殘云集,硬是以“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氣概,建造起一排排磚房和茅草房,開墾出百余畝水稻田,創(chuàng)設了自己的食堂和菜地,養(yǎng)了不少豬和雞。多年后,當年的“五七戰(zhàn)士”在《鯉魚洲紀事》里回憶往事:200斤糧食扛起就走的裘錫圭是“裘大力”,身骨不壯但干活在行的周先慎是“巧克力”,犁田、插秧的能手陳怡焮是“陳老農(nóng)”,還有“廁所工程師”周強、“牛倌”謝冕、“拖拉機手”洪子誠……勞動強度大,許多人成了“斷腰協(xié)會”會員,干活時自娛自樂,像賽詩、聯(lián)句一般吼起打油詩,美其名曰“天佑體”(沈天佑一手推動)。

 

樂黛云當年38歲,最初被分配去踩泥、和泥,冬天腳泡在冰碴子里,一整天不斷地踩。她是“樂大力”,一次挑磚16塊,共80斤,還獲得過“打磚能手”“插稻先鋒”的稱號。

 

1970年9月,400多名工農(nóng)兵學員進入鯉魚洲的“草棚大學”,樂黛云被指定為“五同教員”,與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同改造思想、同教育革命。“大學”沒有圖書館,沒有實驗室,沒有課桌椅,宿舍里蛤蟆、青蛙跳來跳去。一半的時間用于勞動,老師們和農(nóng)民無異,衣衫襤褸,面目黧黑,飯量大得驚人,米飯能吃兩盆,饅頭用筷子串上五六個,令學員們咂舌。

 

一年后,北大從鯉魚洲撤離。草棚大學,連同曾艱辛創(chuàng)造的農(nóng)田、菜地、住房、磚瓦廠,重又歸于荒蕪,直至再度沉入碧波蕩漾的鄱陽湖。

 

03 郭襄開創(chuàng)了峨眉派
 

“回憶過去總是很痛苦的。”

 

朗潤園13號,客廳里堆滿書。90歲的樂黛云坐在沙發(fā)上,紅色毛衣的翻領上,系著黃綠相間的小絲巾。

 

寫這本自傳,她有兩個原則:“一個是真話不一定講,一個是傻話和謊話一定不講。”真話和謊話容易理解,什么是傻話?

 

“就是沒想得很成熟、很透徹的話。”樂黛云笑著說,“這輩子需要自我反省的事情可多了,好多事做得不對,也做了;好多話說得不對,也都說了。”她自稱一個“崇尚自然”的人,追求、藍圖、規(guī)劃、框架……每當被問及這些問題,“我說我都沒有” 。

 

做比較文學也是如此,“想著應該這么做,做就做了”。

 

1976年,北京大學開始招收留學生,樂黛云負責講現(xiàn)代文學。給外國學生上課,不能照本宣科地重復“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她將徐志摩、艾青、李金發(fā)等“資產(chǎn)階級”作家?guī)胝n堂,同時開始研究起20世紀以來西方文學在中國是如何被借鑒和吸收,又是如何被誤解和發(fā)生變形。

 

1980年,樂黛云發(fā)表了《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從王國維、陳獨秀到魯迅、茅盾、郭沫若,梳理了尼采思想在現(xiàn)代中國的流傳譜系。1949年后,以“法西斯思想的先驅”“帝國主義走狗”等反動面目出現(xiàn)的尼采,第一次發(fā)生了翻轉式的改變,成為一個質疑舊價值觀的偶像打破者、一個“超越平庸”的“超人”。

 

一年后,她編譯了《國外魯迅研究論集》,收入夏濟安、林毓生、李歐梵、丸山升、竹內(nèi)實、普實克等人的文章,帶來“打開‘新的天地’的沖擊”(洪子誠語)。長久以來,一個被“神化”的、明亮的、作為斗士的魯迅,第一次顯露出復雜、幽深、孤獨的生命世界,中國大陸的魯迅研究,由此開啟新篇。

 

那幾年,湯一介和樂黛云,成了校園的傳奇。湯一介重新登上講臺的第一門課“魏晉玄學與佛教、道教”,因人數(shù)太多而“三易教室”;樂黛云以尼采哲學讀茅盾,當年的學生戴錦華回憶:“在神采飛揚的講述間,樂老師看上去是如此的年輕,間或遺忘了那潑灑在田間、牛棚、鍋爐房,那折損在污蔑、侮辱與無望中的23年的光陰。”

 

1981年,樂黛云50歲,學術生涯正式啟程。9月,她負笈大洋彼岸,在哈佛大學做訪問學者,一年后,又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做訪問研究員。東西方鮮明的文化差異令她著迷。課堂討論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一位美國學生說,最喜歡熱愛生活的三仙姑,最討厭多管閑事的村干部。但在一般中國人看來,三仙姑是40多歲還涂脂抹粉、招惹男人的壞女人;村干部訓斥她,是主持正義。

 

1984年夏天,樂黛云回國,在季羨林、李賦寧、楊周翰諸位先生的支持下,為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建立“鳴鑼開道,打掃場地”。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當時的學生們評價,“仿佛郭襄開創(chuàng)了峨眉派一樣”;參加首屆年會的120多人,則被戲稱為中國比較文學的“黃埔一期”。

 

樂黛云以打造“緬因河畔的法蘭克福學派”的雄心,經(jīng)營著中國比較文學學會。1985年,她邀請美國左翼學者杰姆遜來北大講學,其關于后現(xiàn)代主義的講稿引發(fā)知識界地震,影響一代學人;1995年,她邀請戴錦華回母校執(zhí)掌教鞭,帶動了女性主義、電影史、大眾文化研究熱潮。從篳路藍縷到風生水起,當年她麾下那些騎著自行車、奔走在北京長街短巷的青年,如今已成為各大學、各學科的領頭羊。

 

而“峨眉派的郭襄”,已邁入暮年。老伴湯一介曾為她賦詩一首:“摸爬滾打在他鄉(xiāng),翻江倒海開新章。東奔西跑一夢醒,轉識成智覺有情。”

 

04 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

 

“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是普普通通、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一對。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卻總有俗事纏身!現(xiàn)在,小鳥已變成老鳥,但他們依舊在繞湖同行。”在《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中,湯一介如此寫道。

 

他們一個面向古典,一個研究“比較”,一中一西,卻常常比翼齊飛。湯一介屬兔,樂黛云屬羊,每次外出講學,都買一只對方的生肖玩偶帶回家。樂黛云去的地方多,帶回來的也多,湯一介則笑瞇瞇地回答:“可是我送的羊比你的大啊。”

 

1984年,中國文化書院在北京成立,湯一介任院長,樂黛云是積極分子。這個純民間的學術團體,與《走向未來》叢書編委會、“文化:中國與世界”編委會,成為80年代“文化熱”的中堅,分別立起國學、科學與人文三大山頭。第一期“中國文化系列講習班”上,馮友蘭、張岱年、侯仁之、金克木、李澤厚、杜維明等大師云集。第一位演講者是梁漱溟。那一年,他92歲,30多年未曾登臺,兩個小時的演講,全程站著,廳里斷了暖氣,他卻不時用手帕擦抹額頭上的汗?jié)n。

 

樂黛云參加了“中外文化比較研究(函授)班”,面授集中在寒暑假。學員們大多是中小學教師、中下層干部,也有農(nóng)民和復員軍人。有人從山區(qū)或邊遠小城徒步趕來,扛著一口袋干糧、背著土布書包,舍不得租一個宿舍床位,就鋪張草席在房檐下或涼亭里睡覺。在岳麓書院,樂黛云遇到兩個學員,很普通的農(nóng)民,打著傘坐在屋檐下。“我問他們?yōu)槭裁撮L途跋涉而來?他們說,我們想聽聽中國過去的人講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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