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系男神”楊立華,與莊子不期而遇

2022-05-06 17:24:29作者:陳娟
  回顧過往,很多人的人生中都會有一個或者多個決定性的瞬間。
  對楊立華來說,其中一個決定性的瞬間發(fā)生在1990年。當時,他是浙江大學工程熱物理學系一名大二的學生,高等數(shù)學的挫敗感、乏味枯燥的試驗,常常令他悶悶不樂,“想象自己站在工廠里,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手足無措的”。
  課余時間,他讀各種書,尤愛文學,曾經夢想過“一邊做電廠工程師一邊寫小說”。偶然一次,他讀到蔡志忠的漫畫《莊子說》,覺得很有意思,便找來《莊子》的原著,雖沒讀太懂,卻著了迷,“心靈一下子受到觸動,感覺進入到一種哲學的狀態(tài)”,他下定決心:研究中國哲學。

蔡志忠的漫畫《莊子說》
  30多年過去,再憶及初遇莊子時的情形,楊立華依然有些唏噓,“如果不選擇中國哲學,或許我將會成為一個讀《莊子》而神情絕望的工程師”。
  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在課堂上講孔孟、老莊、嵇康、朱子、王陽明等,常常座無虛席,被學生冠以“哲學系男神”。
  近日,他將課堂搬到B站,開講《莊子》,引發(fā)熱議。
 
  中國文化里的一個巨大漩渦
  楊立華在B站講《莊子》,初衷是讀經典。這也是他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1998年北大哲學系博士畢業(yè)后,他留校任教,開設《中國哲學史》課程,每年都帶著學生閱讀經典,研究中國古代哲學大家的思想。
  “經典之所以經典,就在于它恒常的意義和價值。也就是說,我們今天去讀孔子、孟子,其實不是讀兩千多年前的一個哲學家的思考。”楊立華說,經典的閱讀要求專深的閱讀,可以凝聚精神,把經典轉化為當下的思想,并從中汲取持恒的力量。
  閱讀經典,莊子自然是不可錯過的。《莊子》有內篇、外篇、雜篇,共3部7萬多字。“我們眼中那個超然的、安貧樂道的、幽默的、汪洋恣肆的、想象詭譎的莊子,大多是故事中的莊子,也就是《莊子》外、雜篇中的莊子。”楊立華說。
  在外、雜篇中,楊立華最喜歡的故事源自《莊子·外物》篇:莊子家貧,跑到監(jiān)河侯家里借錢,監(jiān)河侯說手頭不寬裕,等到年終向百姓征收到稅糧再借給他。莊子聽后,忿然作色,給監(jiān)河侯講了一個故事,說來的路上,聽到有聲音叫自己,原來是車轱轆印的坑里有水,水里有條鮒魚,鮒魚請他弄一瓢水來解渴,他回應說:“你別急,我過兩天要到南方去游歷,我會引西江之水來救你。”鮒魚很生氣,“等你引來水,我都變成魚干了”。接著,他對監(jiān)河侯說,等你收來邑金,你也只能到賣魚干的地方來找我了。

楊立華最喜歡的莊子故事源自《莊子·外物》
  “這樣的莊子真讓人迷戀。沒有因為自己的貧,而失去對內在自我的確信——他找監(jiān)河侯借錢,借得理直氣壯,借不到還忿然作色。”楊立華說,外、雜篇中有很多這樣精彩的故事。
  但那些故事,顯然不能展現(xiàn)一個真正的、一個作為哲學家的莊子。楊立華認同哲學家鐘泰、劉笑敢的考證,認為“內篇是莊子本人所作,外、雜篇有可疑”?;诖?,他講《莊子》,集中在內七篇(包括《逍遙游》《齊物論》《養(yǎng)生主》《人間世》《德充符》《大宗師》《應帝王》),以最莊重的態(tài)度深入肌理,直抵莊子哲學思想的核心。
  “內七篇里的莊子,是莊子筆下的莊子,跟外、雜篇當中的莊子不是一個莊子。這個莊子是嚴肅的,也是孤獨的。”楊立華說。他講《莊子》,原因之一就是“讀其書,想見其為人”。
  多數(shù)人讀《莊子》,認為惠子是莊子的朋友。“這是一個誤解。”惠子是與莊子同時代的哲學家,在《莊子》中多次出場,與莊子辯論,后人常常以為他們是朋友。但楊立華綜合了內篇里莊子關于朋友的定義,需要“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友”。莊子和惠子雖有交集,但未達到莫逆于心——他甚至對惠子有過尖銳的嘲諷,“至交好友不會如此”。
  此外,莊子還在《大宗師》中借子來這個人物,想象了自己將死時的場景,“妻子環(huán)而泣之”,并沒有弟子在場。經由種種細節(jié),楊立華得出一個結論:莊子是一個孤獨到了極致的人。
  楊立華還將內七篇放在一起,分析莊子的寫作,“如果莊子今天還活著,絕對是一個偉大的編劇,什么細節(jié)都會注意到,基本不會穿幫”。細讀文本,他發(fā)現(xiàn)莊子喜歡用“十九”這個數(shù)字,庖丁解牛那把刀用了十九年;《德充符》里“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為何都是十九呢?楊立華猜測,十一年太少,二十年太整齊了,十九年看著像真的,時間又足夠久。
  “《莊子》最大的魅力在于,無論我們正經歷著怎樣的生活,在某些時刻我們總會與莊子不期而遇。”楊立華說,而這正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的當下性。
  比如讀《逍遙游》,許多人認為,莊子的思想就是古代版“躺平學”。“但莊子的‘逍遙’并不是指什么都不做。逍遙本身,指向的是對‘用’的消除和掙脫”;講到《德充符》里的“命”,“《莊子》告訴我們,不確定性或許才是唯一的確定,是生活的真相”;講《養(yǎng)生主》,“養(yǎng)生”被具體化為“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這是個體在世的基本內涵,過此以往,都是額外的負累和添加。從這個角度看,消費主義打造出來的種種充滿誘惑力的產品、形象,都成為不必要的多余了”。
  “從根本上來說,在表面消極的背后,莊子是有極強的自主和自在的,有自我決定的精神。放在當下,莊子告訴我們可以保持自我,可以對生活中的束縛說‘不’。”楊立華說,進入《莊子》就進入一個無比豐富的思想世界,讀得越深,越覺得他是無法窮盡的。也正因為此,“莊子像中國文化里的一個巨大漩渦,所有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陷入對他的欣賞和迷戀當中。他的思想,在之后激發(fā)了一代又一代哲學家、文人的思考,比如阮籍、陶淵明、蘇軾等,也包括魯迅”。
 
  喧囂中的固守
  對莊子,楊立華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
  去年,他出版了一本書《莊子哲學研究》,寫下這些年讀莊子、研究莊子的所思所想。在書的結尾,他為莊子寫下了一個完美的終結:想象中,莊子死于早秋,某個單獨的午后。沒有病痛。那應該是個晴和的日子,在他最后的世界里,伴隨落葉,會有果實墜地的聲音。至今,他還記得敲完最后一個字的那個下午,“有一種錯覺,兩千多年后,終于有人懂你(莊子)了”。
  “當然,我也不能完全懂莊子,只能無限接近。偶爾會想:這一生就這樣讀著《莊子》也是幸福的。有時將它拿到手中,哪怕不翻、不讀,也會心安。”楊立華說。每次提及莊子,他的思緒都會回到初遇莊子那一刻,也是他人生道路轉折之時。
  1991年,遇到《莊子》半年后,楊立華決定考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生,想拜在陳來門下。陳來師從著名哲學家、中國哲學史家張岱年。他買了陳來的《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研讀,還給陳老師寫了一封信,居然收到了回信。后來,他把回信用圖釘釘在床對面,每天早上醒來、晚上睡前都看一遍,激勵自己。身邊的人都不看好他,“我就是覺得自己能考上,很奇怪”。
  1992年9月,楊立華到北大哲學系報到,導師正是陳來。

楊立華和導師陳來對談
  畢竟半路出家,剛入學時壓力很大,他下了狠心,天天泡在圖書館,讀書、補課。當時,陳來有一門《儒家哲學原著選讀》課,在課堂上帶著學生讀王陽明的《傳習錄》(下)。“上課讀《傳習錄》(下),那上、中你不讀嗎?《王陽明全集》都出了,你不讀嗎?對吧,都要讀。”楊立華說。他性情好靜,坐得住冷板凳,又是自己興趣所在,漸漸入了中國哲學的門。
  除了埋頭讀書,還有青春歲月。當時,楊立華住北大46號樓,室友之間以“子”相稱,姜子嗜書、愛買書,楊立華的學問之門“基本上全憑他指點”;裴子篤信佛教,每天必清早起來焚香念佛,因此儒佛之爭在寢室里被日?;贿€有一位同門,研究北宋心性學的起源。有一段時間,他們在臨睡前常背誦陳寅恪的《挽王靜安先生》:“吾儕所學關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一人一句,極為慷慨。
  “現(xiàn)在想來,陳寅恪對于那時候的我們,意味著喧囂中的固守。那股狷介之氣,至今仍殘留在我身上。”楊立華說。
  后來,楊立華繼續(xù)讀博,拜在湯一介先生門下。博士還未畢業(yè),他就開始給本科生上課。第一堂《中國哲學史》課,是在1997年冬天的一個下午,講的是北宋思想家張載,“課程結束時,在那間略顯昏暗的教室里,窗外是冬日黃昏的暮色,眼前生動的臉孔上某種被點亮的東西,那一刻也永久地點亮了我。要有怎樣的人生,才配得上那一刻的照亮呢?”
 
  收拾精神,自作主宰
  楊立華講課,沒有PPT,也不用講稿。課堂上,他或大段背誦先秦諸子的原文,或用時下流行的詞語打趣。他喜歡電影、詩歌、文學,經常將之融入講解中。
  因為幽默風趣,又能將傳統(tǒng)經典與現(xiàn)實生活結合,楊立華的哲學課很受歡迎,常常有人來蹭課。課后,還有學生專門梳理他的金句、妙語、段子,發(fā)布在網上,流傳甚廣。比如,“人活著不能太省力,正確的道路一定是用力的方向。”“需要被證明的東西都是不飽滿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命’就是不確定,不可測的偶然。”……不少學生都聽過他的一則“自嘲式”的趣聞:讀博士時,有一次在宿舍做飯,煤油著火,工科出身的他認為不能用水滅火,陷入沉思,鄰居手快,端著一盆水,“嘩”一下倒上去,火滅了。
  “在楊子老師的課堂上,總能被帶動起來去反思和感受自身。”曾上過楊立華課的學生佟欣妍回憶說。讀本科時,她慕名去“蹭”楊立華的“四書精讀”課。有一次臨近中秋節(jié),楊立華正好講孟子,說君子有三樂:一樂家庭平安,二樂心地坦然,三樂教書育人,講到“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之樂時,情意真切,令人動容。聽完這堂課,佟欣妍立馬買了車票,回老家和家人一起過中秋。
  教學、寫作之余,楊立華最大的愛好是下圍棋。前圍棋國手胡耀宇曾跟隨他研讀《四書》和《莊子》等經典,久而久之成了好友。胡耀宇常到北大跟他喝咖啡,或課后相聚小酌,偶爾也會下指導棋。近幾年,胡耀宇開棋評專欄,楊立華經常拿來讀,對圍棋有了自己的認知,“圍棋之美集中體現(xiàn)為對一切不必要的環(huán)節(jié)和要素的剪除”。很顯然,他的這番理解,融入了中國哲學思考。
  “哲學是每個時代最莊嚴的守護,守護在價值的根基處。”楊立華說,當今這個時代最缺的是沉靜的、深入的思考。而思考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隨時隨地都在思考,看電影時、讀小說時、看球賽時、聽音樂時,甚至教育孩子時。也因為此,在家人眼中,他總是心不在焉,和他說話常常驢唇不對馬嘴。“在重要的地方,我都要有道理來安頓,不然會心有不安。這就要持續(xù)不斷地追問和思考,嘗試著以思考來面對一切問題。”楊立華說。
  研究中國哲學這么多年,楊立華將自己定位為“古代經典世界的一個聆聽者”,“嘗試著用自己的聆聽,去真正觸碰那些哲學大家的思想”。他最喜歡南宋哲學家陸九淵講的“收拾精神,自作主宰”,“精神應該把它理解為,由純一無雜的、單純的、一致的精神,引申出來的蓬勃的、鼓動的作用”。
  讀大學時,楊立華就喜歡搖滾、喜歡崔健,這份熱愛持續(xù)到現(xiàn)在。兒子8歲那年,崔健舉辦演唱會,他帶著兒子一起去看,跟著崔健嚎了一整晚,嗓子都啞了?;丶业穆飞?,他一言不發(fā),兒子問:“干嗎呢?”他說:“我在想,如果孔子活著,會不會喜歡崔健?”
  那天晚上,楊立華想了很久,得出自己的答案:孔子至少不會討厭——崔健有旺盛的生命力和爆發(fā)力,“生命本就應該是飽滿洋溢的狀態(tài),不能是蔫頭耷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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