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不知怎么就變涼了,不像是夏天。”進門后,金海曙對我們說,聲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語。
天陰沉沉的,他的家里有些暗,客廳很大,但被各種小玩意塞滿。大多是雕塑,木雕、銅雕、石雕,有人像也有動物,大大小小,散落在地上、書架上、茶幾上、窗臺上。有一個“西方女神”斜立在一堆雜物中,衣袂飄飄。窗邊是一張大書桌,角落里立著一臺落地燈,燈頭像一盞燈籠,上面寫著四個字:劇本制作。
劇本制作,是金海曙現(xiàn)在的職業(yè),也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他常常坐在書桌前埋頭寫作,忘了時間。后來,他想了一個主意,在客廳中央辟出一塊地,架上臺球桌,寫累了就起身,拿起球桿,將球都撞進洞里,然后繼續(xù)寫作。“這不是一個好職業(yè),坐太久,身體都毀了。”他說。
3年前,金海曙就這樣完成了一部三國諜戰(zhàn)劇——《風起隴西》。前些日子,這部劇播出,他也和普通觀眾一樣“每天追劇”,看到精彩的地方,會發(fā)彈幕“啊啊啊啊啊啊”!也會給導演路陽發(fā)微信“致敬”。相比之前的作品,他對《風起隴西》投入了更多情感,關注評論和評分起伏。有觀眾發(fā)長長的觀后感,分析細節(jié)、解讀人物、挖掘人性、聯(lián)系當下生活,他都一一細讀。
“它不是什么諜戰(zhàn)劇,也不是歷史劇,就是生活。它講的就是:一些普通人在大時代如何自處,遇到困境如何做選擇,又是如何成為了代價。”金海曙說。
以下是金海曙的口述。
小人物的代價與抉擇
2018年初,我接下《風起隴西》的編劇工作。先去看馬伯庸的原著,他寫故事的角度、對歷史的切入方式,和其他作家不太一樣,講的是“大時代、小人物”。對三國,他進行了解構,在歷史縫隙里找到新的人物形象和可能性。這個新的人物形象,其中就有故事的主角——陳恭與荀詡,兩個完全虛構的小人物,都在蜀漢情報機構工作,一個被派往曹魏做間諜,一個留在蜀漢,主要負責排查內(nèi)部敵國間諜。當然,這個情報機構也是虛構的。
做編劇近20年,我覺得影視創(chuàng)作有4條鐵律:完整的戲劇結構;飽滿立體的人物;充沛的情感表達;起承轉(zhuǎn)合的合理情節(jié)線?!讹L起隴西》原著本身,是戲謔式的小說敘事,情節(jié)和人物不是太貫穿。作為小說它成立,但要改編成影視劇,就要做點改造。我保留了小說中四個大的敘事橋段,然后要想辦法將它們串起來,這有點像“大象穿針眼”。怎么串?先以蜀魏交戰(zhàn)“失街亭斬馬謖”的故事開頭,套入情報失誤的事故,之后便是各種間諜和反間諜的手段,重點是主人公陷入困境后怎么求生、怎么尋找真相的過程。
對原著,我確實是打碎了重構的,有人覺得和原著差距有點大。但我覺得恰恰相反,只有把它在影視劇形態(tài)下做好了,才是對原著、對原作者最大的尊重。原著中,諸葛亮是“幕后主使”,有些“陰謀論”,到了劇中,我讓他不知情。我考慮的是不能把諸葛亮妖魔化,這不完全是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各種場外因素的考量,如人民群眾對諸葛亮的情感。我個人不喜歡“陰謀論”,它容易把人往壞處想。那事情到底是誰干的?只能請出諸葛亮手底下一幫忠心耿耿、愿為之赴湯蹈火的人了。這樣邏輯就沒問題了,也維護了諸葛亮的形象。
《風起隴西》中諸葛亮角色海報
我總共花了10個月完成劇本,走到哪兒電腦帶到哪兒,有時寫著寫著情緒就激動了。最難過的一場戲,是翟悅(陳恭的妻子)之死,她死在了陳恭懷里,那一刻,陳恭無奈、無助、傷心欲絕,當時前妻正好跟我提離婚,我自己的感情也很復雜。這場戲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寫完這場戲,我覺得后面一馬平川,因為人物的內(nèi)心建立起來了:翟悅的死,讓陳恭喪失了活下去的動力,也為他最終選擇犧牲自己埋下了伏筆——他實際上是殉情的。
很多觀眾反映劇中人物塑造得好,老油條楊膺、聰明又有點兒單純的糜沖、氣量狹小的楊儀……關于兩個主角,不妨用“于無聲處聽驚雷”來形容。荀詡是于無聲處的“無聲”,陳恭就是聽驚雷的“驚雷”。荀詡不懂變通,只用證據(jù)查案,結果步步驚雷,直到最后一個雷爆開,是他最信任的陳恭;而在你死我活二選一的困境下,陳恭選擇了扛雷,犧牲自己,把生的機會留給荀詡。
為什么?荀詡需要活著,他這種人是這個世界的一道光。這樣一個忠于職守、恪盡職責的人,放在哪個時代都很難得。有的人就是單純做事,有什么錯?我要贊美的就是這樣的普通人。設想一下,忠誠、勇敢、信任這樣的品質(zhì),在我們的生活中如果被拿掉,這個世界將是怎樣的世界?
從世界文學的范圍看,那些流傳下來的經(jīng)典作品,哪一部不是普通人的故事?《風起隴西》觀照的就是那些藏在“歷史褶皺里的人”,呈現(xiàn)的不僅有小人物的代價,也有小人物的抉擇——他們一個勇敢的抉擇,也可能改變歷史。
戲劇的來路,就是生活
做編劇,我不是專業(yè)出身,寫的第一部作品是話劇《趙氏孤兒》。
那是2002年,北京人藝導演林兆華要排一部戲《趙氏孤兒》,說要找一個沒寫過劇本的人來寫,好友牟森推薦了我。我一開始有些蒙,此前只寫過小說、詩歌,也不太喜歡戲劇。但這是林導的戲,機會難得,就試著接了。
我先去找西方那些有名的戲劇來學習,看看話劇該怎么寫。讀的第一個劇本,是法國作家讓-保羅·薩特的《死無葬身之地》。劇情很簡單,二戰(zhàn)時期,法國大片國土被德國法西斯侵占,幾個抵抗運動的成員被法西斯的走狗民團逮捕。敵人希望從他們口中得到隊長和200個村民的下落,幾個人寧死不屈,最終犧牲。這一讀把我嚇著了,讀的時候整個戲就好像在你眼前演了一遍,像是進入一個四維空間。之后,我又找了一些劇本讀,慢慢知道編劇是怎么一回事。
當時,牟森是《趙氏孤兒》的文學顧問,我一有想法就找他聊,他在戲劇圈里很久了,有自己的判斷力。聊著聊著,劇本完成,拿去給林導,第一、二稿完全不對,修改幾次后,他一看說“成了”。戲開排前,按照人藝的慣例,要開一個會,編劇闡述作品,當時濮存昕、何冰、徐帆等演員都在。印象最深的就是何冰,各種挑眼,嚇得我頭都不敢抬。后來還是徐帆救了場,說:“你們不要這樣,把編劇老師都嚇著了,人家寫得還是不錯的。”
第二次再見,是在排練場。何冰看到我,遠遠地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金老師,從今天起你就是劇作家了。他排戲排進去了,感覺就不一樣了?!囤w氏孤兒》是2003年上演的,首演那天晚上,我繞著人藝劇場,貼著墻跟走了一圈,想著里面正在演我的戲,很開心。
金海曙擔任《趙氏孤兒》的編劇
那一年,田沁鑫導演的《趙氏孤兒》也上演,兩部戲打擂臺,都火了。一時間,各種評論齊飛,說得最多的是“顛覆”?!囤w氏孤兒》的故事大家太熟了,陷害、搜孤、救孤,都依著原著來,我改編的最有爭議的地方是在最后,趙氏孤兒知道自己身世后,雖然相信程嬰的話,但他拒絕復仇,還說不管有多少人命,都和我沒關系。有些人不能接受“不復仇”,我覺得這問題不大,復不復仇是他個人的選擇。
《趙氏孤兒》算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既是精神上的,我可以做編劇了;又是經(jīng)濟上的,我可以靠編劇這個職業(yè)安身立命了。過去,我工作之余做翻譯,兩年翻譯一本日本小說,干一年多差不多稿酬3000塊;寫小說,1000字40塊。一部《趙氏孤兒》,稿酬就有7萬。這為我走上職業(yè)編劇的路提供了可能性。
2005年,我開始轉(zhuǎn)型寫影視劇。每天都在寫,有諜戰(zhàn)劇,如《狐步諜影》《父親的身份》,也有歷史劇如《北魏王朝》等。寫到第十年時,我才感覺自己有點入門。
每個人開竅的點都不一樣,像我寫臺詞,一開始有話劇腔,有一次,我要描述一個場景:一個大學生,是戲劇社演員,她坐在鏡子前。我要寫這場戲,開場第一句臺詞怎么寫?想了好久,無果。當時的助理編劇跟我說,她在鏡子前化妝,第一個動作是抿抿嘴,你就寫有人提醒她“抿抿嘴”呀。就是“抿抿嘴”這3個字,讓我一下子明白了。它把生活表達和戲劇表達連接起來,讓我知道影視劇臺詞的來龍去脈。
生活給了你什么,接受就好了
人這一生,有時有得選,有時沒得選,我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被“推”著走的。
我記憶中的一次主動,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1980年,我考入廈門大學讀書。大二那年冬天,演員孫道臨在央視讀了舒婷的一首詩《祖國啊,我的祖國》,女詩人舒婷一下子火了。我到處找她的詩來讀,《致橡樹》《這也是一切》等,覺得很新奇——此前詩壇流行的,大部分還是口號式的語言,她則是一種全新的抒發(fā)。
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讀舒婷詩的感受,以及對詩人的仰慕之情,寄給報社。不久后,竟收到了舒婷的回信,她還在信中邀請我“有空可以來家里坐坐”。當時,她住在鼓浪嶼,第一次去拜訪,她正在家里拖地。她把自己的“秘密小本子”借給我看,上面摘抄了大量國外現(xiàn)代詩歌。這些詩歌,為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自己也動手寫詩。
上世紀80年代初,詩歌步入黃金時代,中國各大學興起“大學生詩派”活動,校園里都在談論詩,到處都是“詩人”。經(jīng)由詩歌,我又結識了呂德安、楊黎、韓東、于堅等,這些人后來都成了了不得的詩人。
這么多年過去,他們都還在寫詩,我?guī)缀醪粚懥?。大學畢業(yè),我分配到福州宣傳部,后來到日本留學、工作。1996年回國,坐過辦公室也當過翻譯,業(yè)余寫詩歌、隨筆、小說,朋友中有不少文化圈的人。再后來,就是寫《趙氏孤兒》進了編劇圈,一直到現(xiàn)在,遇到《風起隴西》。
之所以做職業(yè)編劇,原因之一就是,寫小說是“主動行為”,寫劇本可以是“被動行為”。寫小說你必須有話要說,這讓我很焦慮,常常坐在電腦前一個字寫不出,不知道要寫什么,又覺得什么都可以寫。寫劇本沒有這問題,可以被別人“安排”,這點讓我很享受。為什么這么被動?我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好像天生如此。
我和前妻結婚8年,都沒怎么陪她,說好每年出國旅游一次,到地方后就對她說,你去逛吧,然后我就自己待在酒店?,F(xiàn)在想,真是對不起她。平時除了寫作,沒太多愛好。更多時候,我都在獨處,但我這獨處不能是出世的,一定要在俗世中,在熱氣騰騰的生活中。這也是我賴以創(chuàng)作的土壤。
我不像路陽導演那樣,他有勇氣,總想著和這個世界對抗一下。我從小膽小,也可以說懦弱,遇到難題,我的解決方案就是拖。生活給了你什么,接受就好了。所以,我很佩服那些勇敢的人,就像《風起隴西》里的陳恭和荀詡。我成不了他們,只能做一個宅男。
但做人總會堅持點什么,這由不得你。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我能做的就是創(chuàng)作,寫一些人和故事。人和人性始終是我最關注的?!讹L起隴西》里有句話我很喜歡,是后來路陽導演加上去的,諸葛亮對兒時的荀詡說:“人是最重要的,每個人都值得上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