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數(shù)學界第一位女院士走了 蘇步青視她為接班人

2024-03-26 08:49:11來源:中國新聞周刊作者:宋春丹

“谷超豪星”畔又多了一顆星,

雙子星閃耀在數(shù)學群星之中

中國數(shù)學界第一位女院士、復旦大學教授胡和生身上有一種反差強烈的氣質。她出身藝術世家,外表溫柔甜美,有著受英語老師贊美的“beautiful voice”(美麗的聲音),然而接近她的人卻很容易感覺到,她內(nèi)心強大異常。

胡和生曾師從著名數(shù)學家蘇步青,與谷超豪是一對被數(shù)學界傳為佳話的院士夫妻。2012年,相伴相知一生的丈夫先她而去。

2024年2月2日,96歲的胡和生也去世了。“谷超豪星”畔又多了一顆星,雙子星閃耀在數(shù)學群星之中。

胡和生在上課(1997年)。圖/《數(shù)學家的智慧——胡和生文集》

“大松博文”式訓練

1950年秋,胡和生大學畢業(yè),投考研究生,被北京大學和浙江大學同時錄取。由于擔心不適應北方氣候,又聽說蘇步青是幾何大家,她選擇了浙大。

浙大有一個以蘇步青和陳建功為中心的“陳蘇學派”。兩人都曾留學日本東北帝國大學理學院并獲博士學位,相約學成后一起回家鄉(xiāng),花20年時間將浙江大學數(shù)學系辦成世界一流院系。從蘇步青來到浙大的1931年(陳建功稍早),至1952年院系調整,浙大數(shù)學系有畢業(yè)生100多人,其中多人成為數(shù)學界骨干,5人當選中科院院士。二人首創(chuàng)的“數(shù)學討論班”獨具特色,名聞遐邇。

一進校,胡和生就為這里濃厚的學術空氣所感染。系里老師認真教學之余,大都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和課題,經(jīng)常發(fā)表論文。這種氛圍是她以前從未感受過的。

那年蘇步青招了包括胡和生在內(nèi)的三名女研究生,一進校就要求她們參加討論班,閱讀意大利數(shù)學家的一本數(shù)學名著并作報告。蘇步青是有名的嚴師,不但要求學生將推理和推導過程準確復述出來,還要求他們用簡明扼要的語言將作者的思路概括出來。學生作報告時,他總是步步緊逼,不斷追問,答不出就當場訓斥,甚至責令其停止報告,稱為“掛黑板”。

胡和生畢業(yè)于教會辦的清心女中(后改名為上海第八中學),英語底子扎實,讀大學時也常閱讀英語參考書,對閱讀英語文獻并不感到困難,但她害怕被掛黑板,準備得格外充分,報告清楚詳盡,有問必答。連以挑剔聞名的蘇步青都點頭微笑,稱贊她“講得很好”。

胡和生第一次報告之后,蘇步青根據(jù)她的水平,指定她閱讀國際數(shù)學刊物上的最新論文并報告。此后,每周增加了一次報告論文的討論班,只有她們?nèi)齻€一年級研究生參加,每次都由胡和生作報告。這些論文有英文、德文、法文和俄文的,從二三十頁到上百頁不等。當時沒有復印機,單單把這些論文抄下來也得花許多時間。她要硬著頭皮復習德文,自學俄文,終日演算和推導,常常熬到深夜。

有一次,她為了準備報告熬到下半夜,實在撐不住,伏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她被咚咚咚的猛烈敲門聲驚醒,才意識到已過了上課時間。一開門,憤怒的蘇步青沖了進來??吹綕M桌的論文、辭典和講稿,他才消了怒氣,但要求她馬上回到課堂開始報告。

這是一種“大松博文”式的訓練,體弱多病的胡和生只能拼了,另兩位研究生只讀了一學期就退學了。經(jīng)過這樣的訓練,胡和生學會了如何準確而高效地閱讀論文,也體會到要研究前沿課題必須閱讀最新論文。

浙大數(shù)學系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之盛況。除原有的徐瑞云、白正國等教授外,浙大早期畢業(yè)生盧慶駿、張素誠、曹錫華等學成歸國,谷超豪、張鳴鏞等幾位青年助教成為數(shù)學界新秀,研究生們迅速成長。陳建功和蘇步青當年所設想的中國現(xiàn)代數(shù)學研究重鎮(zhèn)初具規(guī)模。

1952年,院系調整,蘇步青、陳建功等調入復旦大學,其他成員分別調到浙江師范學院、南京大學、廈門大學、華東師范大學,或留在浙大擔負工科數(shù)學教學。蘇步青對這樣的調整并不認同,認為損失太大了,但只能服從分配,重新創(chuàng)業(yè)。

調整后的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群星云集,有來自浙江大學的蘇步青、陳建功、盧慶駿等教授,來自同濟大學的楊武之教授,加上原復旦大學數(shù)理系數(shù)學組的陳傳璋、周慕溪、李銳夫、周懷衡、黃緣芳、崔明奇等教授……這些學校數(shù)學系的本科生、研究生一同并入,胡和生也在其中。

蘇步青被任命為復旦大學教務長。雖然行政工作繁忙,他還是繼續(xù)舉行微分幾何討論班,從不間斷。這種舉辦討論班之風從浙大數(shù)學系被帶到了復旦,被學校推廣開來,在全國都產(chǎn)生了影響。

1953年,到北京俄文專修學校學俄文的谷超豪也到了復旦。他和胡和生都是蘇步青討論班的骨干,浙大創(chuàng)建的微分幾何學派在復旦生機復現(xiàn)。

胡和生與谷超豪的“結婚照” (1957年夏)。圖/《奮斗的歷程——谷超豪文選》

解決了“60年沒有解決的重大問題”

蘇步青自己的專長是仿射微分幾何,但由于微分幾何的不斷發(fā)展,他為研究生和青年教師開設的卻是黎曼幾何、李群等更現(xiàn)代化的課程,自己邊學邊講,逐句將很前沿又很艱深的名著一絲不茍地翻譯出來,讓學生們自己去鉆研和體會,從中吸收思想和方法。

有一次,他在查文獻時看到蘇聯(lián)院士雅寧柯的兩本著作《高維空間超曲面的變形理論》和《子流形的變形理論》,要胡和生好好讀一讀。她由此對變形理論發(fā)生了興趣,寫出了幾篇關于黎曼空間超曲面變形的論文,引起國際學術界的注意,陳省身在美國的《數(shù)學評論》中介紹了這些成果。她開始嶄露頭角。

然而,1958年興起了一股否定、批判基礎研究的“左傾”思潮。在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陳建功和胡和生成了批判對象,受到“理論脫離實際”的攻擊。批判來勢兇猛,很多人都不敢跟胡和生講話了,只有陳建功偷偷對她說:“彼此彼此。”

她始終相信,基礎數(shù)學研究是國家所需要的。正好蘇步青在討論班上介紹了黎曼空間運動群的空隙性問題,她感到這是一個好課題。

廣義相對論產(chǎn)生以來,黎曼幾何獲得了蓬勃的發(fā)展。黎曼空間運動群的空隙性問題是意大利著名數(shù)學家福比尼提出的,他1903年首先發(fā)現(xiàn),黎曼流形運動群的參數(shù)數(shù)目有空隙。這成了微分幾何研究的新熱點,60多年來很多數(shù)學家投入其中,確定了第一和第二空隙,但第二空隙要在空間維數(shù)大于248時才能得到證明。

胡和生多方查閱文獻,利用李群等前沿理論和工具,終于給出了一個最佳公式,建立了確定空隙的一般方法,由此可得出黎曼空間運動群的所有空隙。

這是一個突破性的研究成果。蘇步青非常興奮,打破一貫的嚴肅,大加贊賞。

蘇步青后來曾感嘆,1952年自己給了胡和生一本新出版的俄文數(shù)學書,“很難哩,硬要她看下去,看下去!”就是在這一基礎上,胡和生搞了七八年,到1960年終于解決了微分幾何中“一個60年沒有解決的重大問題”。

然而正當胡和生處于出更大成果的黃金時期,“文革”來了,她的科研工作被迫停止。進入70年代后,隨著楊振寧等美籍華裔科學家來訪,基礎科研有所緩慢恢復。

楊振寧從事的是規(guī)范場論研究,而規(guī)范場與微分幾何有著密切關系。楊振寧的父親楊武之是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教授,楊振寧由此了解到,復旦大學在微分幾何領域有很強的實力。1974年6月,他訪問復旦大學,作了規(guī)范場理論報告,并建議與復旦師生共同開展這方面研究。

復旦大學成立了一個由數(shù)學和物理方面的骨干組成的科研小組,谷超豪為組長,胡和生是成員之一。合作持續(xù)了幾年,完成了一系列合作論文。

改革開放后,國際交流的環(huán)境開始形成。1979年,胡和生訪問美國,她在質量規(guī)范場方面的研究引起了重視。美國著名物理學家斯坦利·迪塞爾在其論文和寫給楊振寧的信中提到,她的成果具有首創(chuàng)性,十分有意義。

1983年,中國派出了以蘇步青為首、王元與胡和生為成員的代表團去參加日本數(shù)學會年會。隨后胡和生又多次參加國際學術交流,十多次在國際學術會議上作大會特邀報告。1990年,中國首次正式參加世界數(shù)學聯(lián)盟代表大會,她是中國數(shù)學會代表團的三位成員之一。

1991年,胡和生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成為中國數(shù)學界第一位女院士。蘇步青在推薦時稱她為自己的“接班人”,并說:“我畢生效力的微分幾何方向長期以來靠她來主持。”他還說,她這次當選為學部委員名副其實,中科院數(shù)理學部數(shù)學組的學部委員們都贊成。

院士伉儷

在數(shù)學組的學部委員中,就有胡和生的丈夫谷超豪。多年后,他依然記得與胡和生的初見。

那是1950年初秋,他在浙江大學數(shù)學系的圖書室里遇到了剛進校不久的胡和生。胡和生說,蘇步青先生給了她一篇論文,有些地方她沒弄清楚,想請谷超豪幫她看一看。那篇論文很難,她已請教過多位老師,白正國教授讓她找谷超豪幫忙。

谷超豪說:好啊,論文呢?胡和生說論文在宿舍里,說完就不顧天氣熱,氣喘吁吁地跑回去取了來。這讓谷超豪印象深刻,覺得這個小姑娘很不錯,對學問肯鉆研。在他的指點下,胡和生很快就把疑難問題都弄清楚了。

在院系調整中,他們雙雙隨蘇步青來到復旦大學。朝夕相處中,兩人走到了一起,1957年元旦,他們結婚了。王元等數(shù)學界友人在賀信中寫道:“您們是數(shù)學事業(yè)中的好戰(zhàn)友,今天又成為最親密的伴侶。說實在話,我們是很羨慕您們的。”

他們商定,誰也不要因家庭影響工作。別人家一般是“二保一”,他家卻是“二保二”。

他們總是想盡辦法來節(jié)省時間。就連炒個菜也要運用統(tǒng)籌學方法,谷超豪說做得好不好不用管,時間要緊。怕排隊耽誤時間,他們一般不去理發(fā)店,而是互相為對方剪發(fā),谷超豪后來還學會了幫胡和生染頭發(fā)。

胡和生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名畫家,耳濡目染之下她對衣服穿搭很有眼光。谷超豪先后擔任復旦大學副校長、中科大校長,社會活動很多。每次出席重要活動,胡和生都要關心一下他的“行頭”。谷超豪滿意地說,只要給她的手這么一弄,總是蠻精神的。2010年他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去人民大會堂參加頒獎大會,西服、襯衣和領帶都是胡和生精心挑選的。胡和生自己在正式場合也會化上淡妝。

直到晚年,他們一直共用書房,十多個大書柜的藏書不分彼此。書房里有兩張寫字臺,谷超豪的書桌朝陽,胡和生的書桌面墻,各自伏案鉆研。胡和生另有一張活動小書桌,原是華山醫(yī)院用來給病人送飯的活動推車,她買回來當多功能書桌用,哪里光線好,就在哪里看書。

他們喜歡分享討論,互相提問,互相核驗,這是他們生活中最大的樂趣。谷超豪笑說,自己是X,胡和生是Y,共組了一道牢固而充滿愛意的二元一次方程。

谷超豪經(jīng)常出國參加學術活動,有時一走就是幾個月。一次生病住院的胡和生給谷超豪寄去了新鮮白參,還寫信提醒他晚上泡腳,而且要多泡一些時間。她寫道:“好好注意身體,平平安安地回到上海,我在家里歡迎你。”

后來兩人年齡大了,住院都形影不離,守在一起看書討論。

2012年,谷超豪病逝。胡和生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在病床上堅持做學問,還出了書。

兩人相伴走過了55年。他們性格互補,志趣相投。胡和生開朗健談,喜愛藝術;谷超豪溫文爾雅,能脫口成詩。

胡和生愛花,訪客登門時常會送來一些君子蘭、蝴蝶蘭、牡丹花,但她最喜歡養(yǎng)的是太陽花。谷超豪會幫忙照料,還為胡和生寫過一首《詠太陽花》:“偏憐人間酷暑中,朝朝新蕾化新叢。笑傾驕陽不零落,護育精華無閑空。”

1982年,谷超豪與胡和生在訪問德國期間去了法國巴黎,黃昏時手牽手到巴黎圣母院附近散步,在塞納河畔的露天咖啡館小憩。就在流連忘返之時,他們竟邂逅了老師蘇步青。蘇步青是應法國數(shù)學家李翁斯之邀,在弟子李大潛陪同下來訪的。

蘇步青50年代當選為中科院首屆學部委員,谷超豪于1980年當選為改革開放后增選的首批學部委員,后來胡和生于1991年當選為學部委員,李大潛1995年當選院士,成就了數(shù)學界蘇門三代六院士的佳話(還有兩人是洪家興、陳恕行,皆為谷超豪的學生)。

為了紀念塞納河畔這意外而美麗的相聚,蘇步青即席賦詩一首《同谷超豪、胡和生、李大潛游巴黎》。

詩曰:“萬里西來羈旅中,朝車暮宴亦稱雄。家家塔影殘春雨,處處林嵐初夏風。杯酒真成千載遇,遠游難得四人同。無須秉燭二更候,塞納河邊夕陽紅。”

(本文參考了《數(shù)學家的智慧——胡和生文集》《數(shù)學戰(zhàn)略家谷超豪傳》《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數(shù)學人生:谷超豪傳》)

責任編輯:高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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