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家陳長芬:見證一個時代,延伸一份人類精神

2023-11-10 09:41:50來源:北京青年報作者:李喆

在中國乃至世界攝影界,陳長芬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家。他被稱為“中國拍攝長城第一人”,是中國攝影界“首屆金像獎獲得者”。為紀念攝影術(shù)發(fā)明150周年,他還被美國《TIME》(《時代》周刊)雜志特刊評為“世界十大攝影名人”之一,肖像登上雜志封面。

10月的一天,在亮馬河畔的“土作社”藝術(shù)空間,影像藝術(shù)大師陳長芬接受記者專訪,講述六十多年攝影經(jīng)歷的那些事兒。

這位中國攝影界的傳奇人物,穿著牛仔褲、夾克衫,戴著一頂鴨舌帽,從車水馬龍的街邊走來,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老人。在他身上,看不到耀眼的名頭,更多感受到的是溫和友善而不失鋒芒。

大地、星空、瀚海、長城,這四大攝影系列,構(gòu)成了陳長芬的藝術(shù)生命。多年以來,他以獨到的藝術(shù)見解,影響了眾多攝影師和愛好者。他對攝影藝術(shù)的純粹追求,以及對人生的哲思,無不傳遞出很強的生命能量,令人印象深刻。

談話中,八十多歲的陳長芬看到錘紋玻璃茶壺中舒展的大葉茶,立刻專注地觀察起那片葉子的美。在他看來,人生就是一場經(jīng)歷,他直言,到這個年齡,想要完成的事最多完成了三分之一:“人生中該你做的,你就全力以赴去做。我從來都沒有遺憾沒有怨言沒有責怪。我的晚年非常輕松,就是九九歸一,歸到自然。”

花費八年純手工制作《長城史詩》

走進“土作社”藝術(shù)空間,空間里的每一件攝影作品,散發(fā)出無盡的靈感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激情,讓人沉醉其中??繅ψ腊干蠑[放的大部頭《長城史詩》畫冊,十分引人注目,牛皮封面、全毛邊宣紙制作、黃絹裝訂,顯得厚重典雅。僅僅翻動幾頁,便讓人感受到強烈的視覺沖擊力。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一本真正的手工畫冊,主要拍攝于20世紀80年代中和90年代。陳長芬的夫人裴淑萍和兒子陳鵬幾乎參與了全過程。牛皮封面上的“長城史詩”四個字是陳長芬親手燙制,“燙了三個晚上”;整本畫冊由裴淑萍用黃絹一頁一頁手工穿訂成冊。“這本書難就難在尋找四個邊都是毛邊的宣紙。制作的時候陳鵬也覺得,最不能將就的就是體現(xiàn)中國文化的紙。”陳長芬坦言,為了這個,父子倆幾乎跑遍了江南有名的宣紙廠,“我們先后研究了八年之久,不斷地去感悟,努力尋找中華民族的文化魅力,并去祈盼一個真正祥和的無墻世界。”

上世紀六十年代,瑞士曾三次致信當時的周恩來總理,想要一些宣傳中國的航拍照片。1965年,在中國民航工作的陳長芬幸運地參加了這次航拍任務(wù)。“世界上恐怕沒有比長城更長的大墻了!”第一次乘飛機拍攝八達嶺長城時,陳長芬被深深震撼了。

自那時起,他便開始思考怎樣持續(xù)拍攝萬里長城,這個念頭始終沒有減退。十多年后,陳長芬完成了《縱橫萬里》主題作品的拍攝,之后就開始了系列的拍攝長城計劃。陳長芬說,“世人看長城,有人稱之為豐碑,有人稱之為紀念碑,還有人稱之為墓碑,而我的感悟是——神造的無字碑。”

上世紀80年代拍長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乘火車或公共汽車,然后再騎自行車、雇手扶拖拉機或者步行到拍攝點。經(jīng)過12年的奔波,1990年,陳長芬的第一本長城集在日本出版。“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我們的文化,都是我們的遺產(chǎn),都是我們家園的一部分……”陳長芬感嘆。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陳長芬和兒子陳鵬開著一輛老式北京2020s吉普車拍攝長城,行程40多萬公里。他的愛犬“大象”,從1994年出生兩個多月后就跟隨他跋山涉水,為他探險引路。

作為中國拍攝長城第一人,很多人都問過陳長芬:你為什么拍長城?“我拍長城不是給中國人看的,長城就在中國人的身邊。我拍長城是在國際上找讀者和觀眾,讓世界了解中華民族。”陳長芬坦言。

踏遍長城內(nèi)外,陳長芬感到有無盡的力量在促使他不停地記錄和行走。作品《日月》的完成,體現(xiàn)出陳長芬思想的轉(zhuǎn)折點。巧合的是,他的日文版《長城》畫冊,就是以“日月”為主題,封面是陽光下的長城,封底是星空下的長城。陳長芬說,“宇宙里有銀河,天空中有云霞,地球上有長城,它們雖然不是同一個概念的東西,但它們之間有著天、地、人相互的關(guān)聯(lián)。”中央美院美學(xué)史教授孫美蘭為此作序《悲壯交響曲》。

隨著對長城的領(lǐng)悟,陳長芬走進了中國古老哲學(xué)思想的長河,去解讀和思考:“中國古典哲學(xué)中的陰陽辯證,常常體現(xiàn)在我們的社會里、生活中。你看,遠處山峰上有條長城,天空中懸浮著一條雪白的云帶,多么協(xié)調(diào),多么對應(yīng),多么富有天意!再看看,山頂上的長城敵樓和山腰中漫霧構(gòu)成的陰陽分割又多么自然,多么神奇,多么富有哲理。”

《滇南印記》記憶里全是細節(jié)

1941年,陳長芬出生于湖南衡東縣,那里有深厚的人文底蘊,歷史上出過不少狀元、翰林。著名畫家陳少梅是陳長芬的堂叔。故鄉(xiāng)的一切,滋養(yǎng)了陳長芬。他從不回避自己的農(nóng)村出身:“小時候跑800米,我光著腳丫跑。打完信號槍,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看人家跑了,我就跟著跑。”

1959年,18歲的陳長芬買了一臺捷克相機,同時如饑似渴地看書學(xué)習(xí)攝影基礎(chǔ)知識。21歲那年,他的第一幅攝影作品《荷花》在《廣東畫報》發(fā)表??裣仓啵⒅疽鲋袊詈玫臄z影師。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陳長芬辭職做起了獨立攝影師。他一個人先去了河西走廊,20多天,像苦行僧一般,完成了一場藝術(shù)人生的修行之旅。到武威的時候,錢丟了??p在內(nèi)褲里的錢成了名副其實的“救命錢”,他在白雪茫茫的鳳凰臺度過了貧困交加的日子。

“我斗膽敢說,講云南我就能講出一本書。” 上世紀70年代后期,陳長芬就深入云南走訪,“當時香港宣傳中國的旅游文化,第一個就定位到云南。我們最早發(fā)現(xiàn)的撫仙湖。當時的撫仙湖沒有泥,湖里的魚沒有腥味,非常好吃。刀美蘭(云南舞蹈家)還邀請我們到她家里去做客,在家里跳舞。她的老奶奶為我們做竹筒飯。”

2004年到2005年,陳長芬三下滇南,憑著敏銳的感覺,用鏡頭聚焦抗戰(zhàn)時期的“滇越鐵路”沿線,搶救性地記錄下當?shù)乩习傩丈钪械臍v史印跡。他歷盡艱辛拍攝出的《滇南印記》畫冊,成為人類工業(yè)和文化歷史上的珍貴記憶,被贊譽是“陳長芬最好的一本人文畫冊”。

陳長芬特別慶幸,“當時這條鐵路已經(jīng)停運,但是某些路段還在被當?shù)乩习傩帐褂?,我就趕緊拍。拍完以后,這條鐵路線上行駛的蒸汽機車就進了博物館。你看,這條鋼軌上的過車輪是充氣的,車輪上米其林標致清晰可見。”這本攝影集出來之后,國內(nèi)外很多人去拍,“但是火車已經(jīng)停運了。”

“我當時主要是從蒙自到河口,坐慢車、坐蹦蹦車,沿著滇南一路下去。那個地方太精彩了,故事太多了。” 直到今天,陳長芬仍然記憶猶新:“我還趕上過火把節(jié),家家戶戶都出來慶祝,人山人海,哎呀,太開放了,太可愛了。”

當年,挎著8×10膠片的大機器,跋涉在懸崖峭壁、急流險灘之間拍攝,陳長芬付出的代價令人難以想象:“掛相機把脖子都掛歪了,后來改為扛著架子。”他拍攝從不找人問這問那,就是憑感覺自己去找視角。令他驚喜的是,有很多東西都是多少年以后,從資料上才發(fā)現(xiàn)它的價值。

“當時我曾拍攝一座橫跨大峽谷的人字橋,那是日本大轟炸中幸存的一座鐵路橋,與巴黎的埃菲爾鐵塔屬同一時代的技術(shù)和制造工藝,最為奇觀。有趣的是,那邊的碧色寨里有一個法國酒吧,里面小到一顆釘子都是法國人設(shè)計的;還有當時碧色寨的海關(guān),窗戶上圓的通風(fēng)口是典型的哥臚式建筑風(fēng)格……這些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人文景觀。”陳長芬對多年前看到的風(fēng)物依然印象極深。

最打動陳長芬的,還是當?shù)乩习傩丈畹木衩婷?,令他?jīng)常在掃描底片時大呼“太棒了”:“真正的老百姓的生活,太精彩了!你看這些趕集的人們,特別大氣。人和人之間的往來多么熱鬧,集市上還有老百姓在賣洋奶酪。”

《盡情享受》是陳長芬最得意的作品:行駛的火車上,兩個老哥們正在對著喝酒。小桌板上一個小菜,兩人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鄰座的瑤族婦女一直注視著這哥倆。照片里所有的人都表情生動,極具感染力。“在我的人文攝影里,這一張是最精彩的。它把喝酒的人骨子里的傳神之處全反映出來了:生怕人家多喝一口——你喝完了,就沒我的份兒了。”陳長芬笑言。

陳長芬的記憶中仍然留存著大量的生活細節(jié)。比如他曾找當?shù)匾粋€八十多歲的火車司機講述當年在山里面開火車的經(jīng)歷,在陳長芬的回憶中,一切仍然鮮活:“他講的時候,心里那種激情、那種熱烈、那種沸騰,簡直太棒了。我看到他戴著一塊勞力士手表。我在那里拍攝,感受到所有人都生活得自由自在,非常瀟灑、非常熱情。今天很少有人來解構(gòu)這些東西,其實這些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化的東西。”

人類情懷,而不僅是人文情懷

近兩年,陳長芬集中精力拍柳樹。朋友圈好友送他別號:字狂、酒狂、柳狂。有一次,陳長芬在一個湘味菜館和朋友吃飯,看到鄰桌兩個女生點的菜品竟然不是代表湘味的菜。陳長芬加了兩道湖南小吃送給她們,兩個女生對他點的湘味贊不絕口。

在陳長芬看來,做人如同研究攝影,第一要素是感覺,還要有人情味,有心情,有靈魂。“我看藝術(shù),就是四個字——人類情懷,而不僅是人文情懷。如果缺少人類情懷,那族與族之間,國與國之間,就容易發(fā)生矛盾。”在他看來,人類情懷是家國意識,是靈魂的東西,是人類的需求,是為人類為和平的大思維。

從人類情懷回望陳長芬的作品,所有的拍攝和凝視,都變得別具意味。

“作為人來講,生活在地球上,不同社會、不同文化的人,要有一個共同的、互相關(guān)照的文化,它應(yīng)該是一個國際的、包容的精神層面的東西。我認為精神層面的東西要在交往中,在碰撞中,通過文化和藝術(shù)來軟化,慢慢讓大家感受到。不管什么觀點,任何人必須坐下來聊天,交流情感,否則自己的觀點就難免狹隘。我以為自身的強、文化的自主,是交流基點。”陳長芬直言。

傳統(tǒng)文化怎樣發(fā)展傳承?在陳長芬看來:“就六個字,批判、借鑒、弘揚。比如陋習(xí)就得批判,優(yōu)秀的就要借鑒過來,用科學(xué)的觀點再把它提升起來。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文化碰撞之后,這里面有個消化的問題。什么是創(chuàng)新?一個具有優(yōu)秀文化的國度,創(chuàng)新并不是要顛覆一切,最重要的是把有用的東西吸收、利用,再發(fā)揚。”

藝術(shù)要有時代的精神和力量

陳長芬的攝影多與天、地打交道,久而久之,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行為有時也能感動上蒼:“有一天傍晚,在司馬臺長城,我用僅有的一部135相機,一個標準鏡頭和一個彩色反轉(zhuǎn)片,竟然意外地記錄下了風(fēng)云突變的景象。”

新世紀之初,陳長芬用鏡頭聚焦森林、關(guān)照自然的《綠問》攝影展在北京舉行,展覽開幕后,多日陰霾的天突然放晴,他說,“蒼天太理解我。”

藝術(shù)作品如何建立自己的市場?在陳長芬看來,一幅作品如果沒有學(xué)術(shù)價值和價位,就很難稱其為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作品需要一種特別的市場,它必須是國際和世界認可的市場。就好比你的產(chǎn)品和世界不能接軌、不能交流、不能產(chǎn)生共識,再好,也只能自己在內(nèi)部交流展現(xiàn),時間長了,這其中的落差會越來越大。”

陳長芬認為,人和人之間,國家和國家之間,應(yīng)該是一個平等的概念。“我們的文化、藝術(shù)必須要與經(jīng)濟發(fā)展相匹配,要能吻合人類認可的藝術(shù)價值和價位。為什么一根香蕉粘在墻上,就成了價值15萬美元的藝術(shù)品?買的人他是要資助這個市場,資助這種文化和藝術(shù)在社會中的地位。”

“藝術(shù)品本來就是一種物質(zhì),但它還有精神上的屬性。僅僅是一個圖片交易,那是白菜蘿卜,市場也需要。但是在白菜蘿卜的基礎(chǔ)上,必須要有尖端的精神層面的東西。如果我們的影像只談表象的東西,沒有什么意義。進入藝術(shù)品層面,必須有形而上的東西,最終是要有一個民族的、一個時代的精神和力量。做這些東西是很艱苦的,但是必須要去做,不能斷了。我們這一代人是這個時代的參與者,如果沒人去記錄、表達和推動,向下延伸,那么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化就有可能是缺失的。”

曾經(jīng),陳長芬想邀請好萊塢與中國合作,拍一部二戰(zhàn)時期有關(guān)“駝峰航線”的空戰(zhàn)片。“故事情節(jié)非常簡單,講一個美國飛行員執(zhí)行任務(wù)飛機失事,被云南深山里的百姓救助養(yǎng)傷的故事。我們計劃用真正的航拍,飛機都選擇好了,用中國制造的運-12,高黎貢山的海拔高度是四千多米,它完全可以勝任?;I劃時中國飛虎隊的那些人還在,但后來那些人都不在了,這件事也就沒法做了。”陳長芬談起這件事仍有遺憾。

他直言自己想做這件事,其實內(nèi)心的原因是想通過故事,展現(xiàn)那些深山中大自然與人類的鏈接:“我覺得今天的人要學(xué)習(xí)自然,善待自然,敬畏自然,對待自然必須是一個非常樸實的、真誠的、愛護的態(tài)度,留給后人一個營養(yǎng)豐富的、健康的自然世界。”

“天人何時會合一,旅途何處是逍遙,四海怎能為一家?”采訪即將結(jié)束時,陳長芬若有所思地說道——似乎在問人,更像在問自己。

責任編輯:李佩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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