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盜墓故事到津門傳奇,他以說書人講故事的方式描繪中國大地的復雜世相。
|作者:許曉迪
2005年,一個本名張牧野的天津人,以“天下霸唱”的筆名在網(wǎng)絡上連載《鬼吹燈》,用八部曲構(gòu)筑起一個龐大的“盜墓帝國”。
此后,他筆下的胡八一以不同的形象——趙又廷(《九層妖塔》)、陳坤(《尋龍訣》)、靳東(《精絕古城》)、阮經(jīng)天(《黃皮子墳》)、潘粵明(《龍嶺迷窟》《云南蟲谷》),在大小熒幕上穿梭來往。
·《尋龍訣》劇照。
在熱鬧卻紛亂的IP時代,天下霸唱對自己的定位依然是“說故事的人”。
2015年,他去北京拜訪一位老大哥,聽對方講起當年頑主那些事,想起了也曾叱咤風云的天津“玩兒鬧”,決定寫寫他們的故事。
玩兒鬧,不走正路,打架斗毆,爭奪地盤,但行事自有規(guī)矩體系:單挑,而不是群毆;遇到事,先扎自己大腿一刀,擺出視死如歸的譜兒,對方就服了。玩兒鬧的頭兒叫“大耍”,耍的不是別人,一腔狠勁沖自己招呼。越是大耍兒越得講理,以人緣、規(guī)矩、道義,遏制不必要的爭斗、流血、暴力。
小說《大耍兒》里,天下霸唱將一群十六七歲的玩兒鬧,安放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天津。為此,他采訪了許多當年混跡江湖的老大哥。
以下是天下霸唱的自述。
玩的就是“造型”
魏爺比我大10歲,家在老城里,土生土長的天津孩子。
1983年,天津第一次“嚴打”。魏爺16歲,蹲了勞教。那時候管得松,表現(xiàn)得好,逢年過節(jié)能回家探親。魏爺在回家的車上,認識了一個女孩兒,倆人聊了一路,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出來后,他和女孩兒結(jié)了婚,生下一個女兒,去了工廠干水暖,不再摻和江湖事。
前些年,魏爺寫了一些自己的故事,但差點意思。出版社找到我,讓我給他寫個傳。我說沒法寫,太平淡了,不夠傳奇。我要寫,首先故事要刺激,得有人和人之間特別強烈的沖突。
我請魏爺介紹一些以前天津城里的“玩兒鬧”,我自己也找,挨個采訪他們。收集了很多故事,都融到了主人公墨斗身上。
寫了這些年,我發(fā)現(xiàn)什么人最不好寫?壞人。其實每一個人,就算是普通人眼中的“壞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是唯一的主角,他的選擇是不可替代的,把這個想明白了才能寫。
那個年代(上世紀80年代),年輕人之間比斗打架,原因無非兩個。第一是搞對象;第二是有這么一號人物,不露真名,互相不服氣,憋著勁比試一下。玩兒鬧一不劫錢,二不劫色,圖什么?其實玩的就是“造型”,得標新立異,不能泯然和眾人一樣。
·《大耍兒》插圖。主角墨斗以一把水壺大戰(zhàn)二黑一伙兒。
哪怕在最匱乏的年代,年輕人也會想方設(shè)法出風頭。六七十年代,大家一色的軍褂或藍色工作服,北京的頑主就非得把斜挎包掛脖子上。天津的相反,把包帶兒頂腦門上,掛在后面??傊门c眾不同,騎車必須拿兩個腳尖去踩,不能拿腳丫子蹬。
采訪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群體,叫“馬路吉他隊”。80年代,鄧麗君、劉文正的歌正流行,一些年輕人開始自學吉他。這幫人留著大長頭發(fā),扛著大錄音機,騎著車,背著吉他,一幫一伙,湊到一起比琴。誰輸了,就把自己的吉他踹了。
其中有一位“虎爺”,那時都60多歲了。他有一個絕活兒,脖子下架個口琴,一邊彈琴,一邊吹,一邊唱,就會一首歌,但打遍天下無敵手。
還有一位天津大哥,當年號稱“馬路吉他隊大隊長”,現(xiàn)在整個人萎靡不振,佝著身子,不停地抽煙。我說大哥,聽說您琴玩得好,給我們露一手。他一拿琴,整個人就發(fā)光了。唱的是谷村新司的《星》,嗓音低沉,依稀可以看到當年的風采。那時候,天津城有頭有臉、有名有號的玩兒鬧,都到他那兒學琴,吉他掛滿一墻。后來,那些琴都落了一層灰——人都沒影了。
天津混混兒·碼頭文化
玩兒鬧身上,有舊社會天津衛(wèi)底層人群的文化基因。
過去,法制不健全,民間社會靠江湖上的行業(yè)幫會維持。每個行業(yè),都有一群混混兒把持。他們是光棍一條,哥兒幾個抽死簽,誰抽中了,就拿一個空鳥籠,到店門口踹碎了,和掌柜的商量:以后您這一條街,進貨拿貨我全包了——秤在他手里,每天給定價,掙一份傭金。
有的生意人希望有人給定個行規(guī),防止同行間惡意競爭,可能就同意了。不同意呢?混混兒任你打,吭一聲就抱著腦袋滾;但如果他咬住了牙,你又不敢打出人命,從此有這個店一天,就得給他一份錢。
這就是碼頭文化,一切靠規(guī)矩套路行事。打得頭破血流,那是最低級的?!洞笏骸防锸苋俗鹁吹慕拜厒?,從不和人打架,憑的是一套“提提講講”和為人處世的能力,靠一派言語降人。兩邊掰扯不清時,他們從中說和,主持公道。
墨斗和他身邊的兄弟,沒有為錢財、私欲打架的,就是血氣方剛、年輕氣盛,有混混兒那種豁出命去的好漢情結(jié)。又趕上那個年代,看了《少林寺》,都想剃光頭,學絕世武功;看了金庸的小說,恨不得去闖蕩江湖。
我很喜歡這個小團伙的友情。年輕的時候,我跟你好,恨不得拜把子,替你挨刀。等人到中年,一個個飽于世故,也開始保溫杯里泡枸杞。歲月一點點把銳氣帶走,人保守了,也通透了。
· 天下霸唱(左二)與“墨斗”原型魏爺(中)。
時代在變,置身其中就像溫水煮青蛙,一天一天,不知不覺就滄海桑田?!豆呕笞小返墓适峦坪笫辍⒍?,山雞和浩南可能也會城府越來越深,話越來越少。
所以《大耍兒》寫到第二本,我不知道后面該怎么寫了。再接著打架動刀子,或單挑或群毆,那不寫成武俠小說了嗎?
那段時間,我做了幾個采訪,集中找了一些最早下海當個體戶的人。《大耍兒》前四本,寫發(fā)生在天津的故事。再往后寫,一眾角色將離開天津,在秦皇島當個體戶、闖蕩緬甸、去俄羅斯當?shù)範敚械陌l(fā)了大財、有的落魄潦倒,最終夢斷他鄉(xiāng)。
我想寫的是改革開放40多年,這幫胡同里一起玩起來的孩子,怎么在時代大潮里走出不同的軌跡,寫他們的友情和義氣,怎么對待愛情,對待金錢,對待背叛和信任。
就喜歡通俗的
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天津。
我是1977年生人,父母在地質(zhì)勘探隊,小時候和姥姥住。據(jù)老人的回憶,最開始我們還住在臨建棚——唐山大地震,天津倒了好多房子,正忙著蓋樓。
上小學時,我去了地質(zhì)隊的機關(guān)學校,在內(nèi)蒙古赤峰的山里。我們家在物探分隊,隊員們背著電話線,把兩根銅簽子鑿進山里,再搖電話機。我覺得特別神奇,這是給山里的誰打電話呀?其實是看地下的物理反射,據(jù)此測定有沒有礦。
有時也會探測到墳地,但都不是古墓。倒是在老鄉(xiāng)家里,我看到過好多從古墓摳出來的磚,帶著畫像,都被用來蓋豬圈、蓋廁所了。
上了兩年學,我又回到天津。鄰居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老人們一肚子陳芝麻爛谷子的故事,提起天津衛(wèi)的老事兒,滔滔不絕地講一大堆。
剛回來時,印象最深的是身邊的男孩子滿嘴臟話,特別扎耳朵。一開始我覺得自己肯定說不了,半個月后就一模一樣了。
對那些玩兒鬧的大哥,最早只敢偷著看。他們也不過十六七歲,頂替了父母到廠里上班,有工資,打扮也時髦,抽煙、燙頭,穿新衣服,請小兄弟們下館子。胡同里常有劫道的壞小子,那時就盼望著家里有個大哥,罩著我們一個班的孩子。
上中學時,我什么都愛好。聽鄭智化的歌,看金庸的小說、倪匡的《衛(wèi)斯理》。香港電影如數(shù)家珍,還看漫畫,《七龍珠》《強殖裝甲凱普》《北斗神拳》。就喜歡通俗的,看不了純文學?!端疂G傳》看過100多遍,書頁都翻爛了。
走上社會,我干過很多亂七八糟的行業(yè)。有一段時間,我在山西幫人跑開礦的批文,天天下礦,差點沒得肺結(jié)核。還得和煤老板喝大酒。我酒精過敏,也得喝,反正就一瓶啤酒的量,再多就不行了。
為了投資不打水漂,煤老板除了找地質(zhì)隊幫忙探測,還得請風水先生看地脈。我就去廣州請這些快失業(yè)的老先生,聽他們講風水的門道,說江湖上的經(jīng)歷。
寫《鬼吹燈》時,我還在和朋友合開的公司上班,天天混日子,泡在天涯論壇的“蓮蓬鬼話”里。里面的故事都很精彩,但十之八九沒結(jié)尾,看著著急,我想不如自己寫寫。
在這之前,我以為小說都是一天寫完的。動筆才知道有多難,完全靠即興發(fā)揮。第一個帖子里,王胖子叫王凱,后來覺得和胡八一的名字不配,才改叫王凱旋。所有人都沒看出來,以為是我少打了一個字。
寫了一個多月,出版社找到我,說可以出書。簽了約才發(fā)現(xiàn)上了套,每天都要寫,要日更連載。有段時間正趕上世界杯,晚上熬夜看球,白天還得3000字,有一次一天寫了1萬多,是我寫作生涯的最高紀錄。
小說叫《鬼吹燈》,因為東北有俗語“煙泡鬼吹燈”,就拿來做了書名。有人提意見,說這書掛羊頭賣狗肉,我要看這鬼怎么吹燈?后來才愣編出“吹蠟燭”這事兒(小說里,“摸金校尉”進入古墓,先在東南角點一支蠟燭才能開棺;如果蠟燭熄滅,須速速退出,不可取一物)。
《鬼吹燈》里,有一半的篇幅我不滿意。有時候胡八一和王胖子討論一件事,可以討論3000字不挪地方,因為我也沒想好接下去寫什么。前幾天《云南蟲谷》的導演和我說,拍網(wǎng)劇承受了很多壓力。我說您甭有壓力,這本我自己都不敢看第二遍。
·2021年根據(jù)天下霸唱《鬼吹燈》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云南蟲谷》。
《鬼吹燈》八本,每寫完一本,我都要醉一次,不能喝酒也得慶祝慶祝。
江湖故事·底層邏輯
《鬼吹燈》之后,我寫了十來個單本,各個方向都嘗試一下。《河神》就是那時寫的,講天津水上公安的故事。水上公安又叫“撈尸隊”,負責打撈河中的浮尸,以及殺人越貨后丟棄的兇器、贓物。
我專門去了一趟重慶磁器口,那兒挨著長江,每年洪水特別大,警察們見識得多?!逗由瘛防飳懙?ldquo;點煙辨冤”,用煙灰看死尸有沒有冤情(煙灰撒到浮尸身上,附著的灰多,說明入水前人已經(jīng)死了,殺人拋尸,必有冤情),聽著迷信,只是沒有科學地解釋明白。
·2017年,根據(jù)天下霸唱作品改編的電視劇《河神》。
這都是江湖中的智慧。什么是江湖?士農(nóng)工商這四種職業(yè)之外,都是江湖人。江湖人怎么生存?我喜歡聽這個。馬路上的說書藝人撂地畫鍋,怎么吸引觀眾?可以是文的,唱一段詞,通俗易懂又好聽;或者白沙撒字,侯寶林先生就會這個絕活兒。也可以來武的,倆人裝不認識,“咣”撞一下,互相揪住了,周圍一看,喲,打架了,人就聚上來了。
我喜歡這種底層邏輯。以前天津一到廟會,就有一個人打著旗子敲著鑼,吆喝著“當心扒手”。有人說這人就是心眼好,還有人說這個人丟了錢,急成了瘋子。實際上,這人是一個賊頭。他這一提醒,逛廟會的都摸摸自己的錢包。誰料后邊跟著十幾號賊,看得一清二楚,一擠一撞,這條街的錢包都沒了。
這屬于生活以外的東西,一個作者在屋里編是編不出來的。
未來我想寫兩個天津城。一個是“四神斗三妖”系列(已完成《河神》《火神》《崔老道捉妖》),寫舊日天津的奇人異士、風土人情,是一個架空的世界。
一個是《大耍兒》里的老城天津。我想把故事的結(jié)局落在1994年。那一年,天津老城拆遷,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你問他們,老房子好還是新房子好,都說新房子好,寬敞干凈,起碼不用去公共廁所,但還是會懷念胡同里的街坊鄰居、人情往來。
好多人說,現(xiàn)在還有人看這些故事嗎?金庸的小說都是宋元明清的事兒,大家不也看得著迷?年輕人的冒險與青春,是跨越時空的。
此時此刻,沒什么可寫的,網(wǎng)絡時代沒有秘密,什么都是透明的,所有的戲法都沒有奧秘。
· 天下霸唱小說《大耍兒》。
《大耍兒》里有我的少年時代。那時候,我們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兒壓力這么大,天天瘋玩。夏天天熱,在外邊搭個行軍床,弄個涼席,來個馬扎,切個西瓜泡壺茶,聽大人拿著扇子,天南海北地聊。故事都是口口相傳的,一個人告訴另一人,再說就換了版本,越傳越邪乎。
所謂傳奇,就是這么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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