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打碎”了王晶，還要用“張無忌”打敗“張無忌”嗎

“盡皆過火，盡是癲狂”，電影專家大衛(wèi)·波德萊爾這句評價香港電影的話，放在王晶身上也很恰切。

|作者：許曉迪

|編輯：許曄

|編審：凌云

1993年，電影《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的結(jié)尾，趙敏回眸對張無忌說：“要救六大派，來大都找我吧。”

此片票房慘淡，一向以炮制賣座電影為拿手好戲的導(dǎo)演王晶，難得遭遇了一次“滑鐵盧”。計劃中的下部因此泡湯，趙敏終究沒能等來張無忌。

這成為很多人的“意難平”。張敏版趙敏、黎姿版周芷若、邱淑貞版小昭……這一“女神陣容”，被認為是N版《倚天屠龍記》中的選角頂配。

2019年底，這部令“80后”“90后”念念不忘的港片，突然有了“續(xù)命”的官宣。

2022年初，王晶在微博匯報了最新的“填坑”進展——《倚天屠龍記之九陽神功》及《倚天屠龍記之圣火雄風(fēng)》，將在今年與觀眾見面。

但一切興奮和期待，在看到劇照的剎那，就被打回原形。

網(wǎng)友開啟吐槽模式：43歲的張無忌（林峯飾）和52歲的張翠山（古天樂飾），讓人痛心“美男遲暮”；

敏、芷、昭像磨皮過度的三胞胎，傻傻分不清……

王晶在微博回應(yīng)：“每個年代會有新的007、蝙蝠俠，也會有張無忌，希望大家看片之后給出公平意見。”

上世紀的“爛尾樓”重新開工，其中的變遷和錯置，可謂滄海桑田。這一次，王晶親手打破了自己建構(gòu)的電影世界，就像之前的每一次，毫不留戀。

40年來，他拍過無數(shù)爛片，但受眾之廣、票房之高、作品之多，又網(wǎng)羅起香港影壇的半壁江山。

他說：“我不在意別人怎么評價我，世界上只有一個王晶就對了。”

“魔改”金庸，“暗黑”江湖

世界上確實只有一個王晶，會把金庸的江湖拍得如此“暗黑”。

《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中的張無忌，可稱最黑化的版本：用激將法讓火工頭陀傳他“九陽神功”，在學(xué)會“乾坤大挪移”后毀掉石壁上的武功心法，入主明教后一眼看穿朱元璋的野心，馭人之術(shù)也頗有城府……

從梁朝偉、馬景濤到吳啟華、蘇有朋，張無忌都被刻畫為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好人；惟有李連杰，演出了一個心機深沉、忍辱負重的狠人。

再說女主角，小昭轉(zhuǎn)身、趙敏回頭、周芷若掀面紗，直到現(xiàn)在網(wǎng)友提起，腦中都會瞬間閃現(xiàn)驚鴻絕艷的動圖。

但同時，她們又是性格各異的狠角兒——小昭嬌俏可愛下的精明、周芷若萬般溫柔下的毒辣，趙敏的英氣瀟灑背后有朝廷鷹犬的氣焰，一個個都不好惹。

江湖各派更是被王晶嘲了個遍：

滅絕師太，手握倚天劍，覬覦屠龍刀，狂熱追逐號令天下的權(quán)力。少林空聞，忠厚長者的外表下有顆六根不凈的心，以正義之名行傷天害理之事。華山二老，極盡猥瑣，一見漂亮姑娘就想趁人之危。武當掌門張三豐，葷段子協(xié)會會長，出手就使大耳刮子。

王晶拍出了一個“正邪不分明”的江湖，以及權(quán)力、人性、欲望、情感的斑駁斷面。當年看得是熱鬧，多年后重溫，才發(fā)現(xiàn)在某些時候，王晶比想象中復(fù)雜得多。

《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上映的那一年，香港電影尚在巔峰，年產(chǎn)量高達242部。其中，王晶出品的電影累計票房，占港片票房總收入的15%。

那一年，也是香港電影斷崖式下跌的起點。此后，臺灣片商的抵制、好萊塢電影的涌入，再加上1997年金融危機的沖擊，讓這座“東方好萊塢”陷入泥沼。

在那個時刻，王晶堅守香港。2018年，“肥貓”鄭則仕在《吐槽大會》上說：香港電影最低潮那幾年，是王晶一直堅持開工拍爛片，才實實在在養(yǎng)活了一大批工作人員。

1996年，41歲的王晶出資成立了“最佳拍檔”公司，拉上文雋與劉偉強，拍攝《古惑仔之人在江湖》。

這個沒人看好的項目，上映后引爆全港。“古惑仔宇宙”自此建立，“靚仔南”“山雞”“靚坤”“大佬B”等花名外號，至今為無數(shù)影迷津津樂道。

徐克的恩師、有“香港電影教父”之稱的吳思遠曾說：“要不是他（王晶）保留了香港電影的一些種子，現(xiàn)在香港電影早就完蛋了。”

但對王晶來說，這一切可能只是一種本能的生存策略——作為商業(yè)片導(dǎo)演，賺錢也是使命之一。

“盡皆過火，盡是癲狂”

這種觀念，或許來自家庭的影響。

王晶的父親王天林，初一都沒念完，就跑到香港投奔叔叔，從片場小弟一路做到名導(dǎo)。

他在TVB監(jiān)制了一系列經(jīng)典電視?。亨嵣偾锇娴摹稌鴦Χ鞒痄洝贰?3版《射雕英雄傳》、劉德華版《神雕俠侶》，等等。他第一個將“威亞”引入香港電視劇的拍攝，教過的徒弟后來不少都成為香港知名導(dǎo)演。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王天林拍過文藝片。多年后，王晶看完《野玫瑰之戀》，感嘆：“老爸，你真是50年代的王家衛(wèi)。”

但當年，競爭對手邵氏舉報《野玫瑰之戀》抄襲《卡門》，王天林失掉了參賽資格。他對王晶說：“仔，獎系命，你命中有就有，冇就點都冇。”

為了生計，王天林不得不去拍TVB“俗套”的電視劇。偏偏王晶的母親嗜賭成性，虧空家產(chǎn)，兩次掉入騙局。

母親第二次被騙時，父子倆都崩潰了。不滿20歲的王晶哭了一整晚。多年后，在父親去世的悼文中，他寫道：“這也直接令我的人生態(tài)度成形。我決定走不空談只務(wù)實的路，不能再讓家人受我跟父親一樣的苦。”

1979年，24歲的王晶伏在邵氏高管的豪華跑車車頂，簽下自己第一份電影合約。之所以選擇邵氏，是因為朋友黃霑的建議：“哪里錢多就去哪。”

10年后，王晶拍出了“神作”《賭神》。梳著大背頭的周潤發(fā)微笑鼓掌的表情包，如今廣泛流傳于各大微信群。它正出自電影《賭神》。

現(xiàn)在看來，該片故事情節(jié)當然跌宕精彩，但更令人著迷的，是那些神乎其神的牌技展示。

完成這些動作的，有澳門賭場的金牌荷官，有撲克頂級魔術(shù)大師，還有“亞洲第一特技武指”江道海，《天下無賊》里葛優(yōu)剝生雞蛋的“手替”也是他。

此后，王晶建立了自己的“賭片宇宙”，塑造出“賭神”“賭王”“賭魔”等經(jīng)典形象。

1994年的《賭神2》里，他拍出了著名的“淑貞咬牌”，和“張敏回頭”“朱茵眨眼”“青霞喝酒”“祖賢穿衣”一起，成為五大女神熒屏經(jīng)典畫面。

除了“賭片”，彼時眾多熱門影片類型，大都避不開王晶的名字：喜劇，有《九品芝麻官》《鹿鼎記》；功夫片，有《新少林五祖》《倚天屠龍記》。邱淑貞、舒淇、翁虹，都因擔任“晶女郎”而走紅。

那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作為亞洲最大的“電影工廠”，一切“唯快不破”。劉德華一年拍13部影片，被稱為“劉十三”；王晶也是出了名的“飛紙仔”（現(xiàn)場臨時寫劇本）。

1991年拍《整蠱專家》，王晶只拿到“周星馳劉德華整蠱專家”10個字，被要求7天后開機。一個半月后，電影開映，票房3138萬港元，位列年度第五。

“盡皆過火，盡是癲狂”，電影專家大衛(wèi)·波德萊爾這句評價香港電影的話，放在王晶身上也很恰切。那些不可復(fù)制的“靈光乍現(xiàn)”，成就了我們心中的港片經(jīng)典；但那些毫無節(jié)制的貪多求快、粗制濫造，也讓他制造了大量爛片。

香港電影的成就和毛病，也是如此。王晶是香港電影的一面鏡子，他們既成全了彼此，也拖累了對方。

“矛盾”的王晶

2003年，CEPA協(xié)議（內(nèi)地與港澳《關(guān)于建立更緊密經(jīng)貿(mào)關(guān)系的安排》）簽訂，合拍片風(fēng)潮涌起。王晶是最快“北上”的電影人之一。

他在北京購房安家，每年至少住4個月，常去藍色港灣和三里屯影城，看在映的熱門喜劇片，還搜過歷年春晚小品，連東北二人轉(zhuǎn)都在網(wǎng)上看了不少。

那幾年，王晶出品的電視劇，成為不少電視兒童的精神食糧。這些作品大多是“悲劇”：

《天下第一》里，天、地、玄、黃四大密探力斗閹黨，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權(quán)力格局中的一顆棋子。

·網(wǎng)友說，《天下第一》里曹公公這一退，武俠劇從此倒退了20年。

《小魚兒與花無缺》更是一部人死得只剩劇名的劇，但無論“小仙女”慕容仙還是“瘋批美人”江玉燕，都讓人印象至深。

·《小魚兒與花無缺》里的江玉燕。

這種“be美學(xué)”，表面上看和王晶八竿子打不著，但如影評人梅雪風(fēng)所說，王晶本來就是個頑固的“悲觀主義者”，在他的作品里，“人就是一種純粹的欲望動物，人永遠要比他們自我標榜的低級”。

王晶的確是一個矛盾的人。

一直把絕不賠錢掛在嘴邊的他，卻會投資一些看起來就不能回本的文藝片。

上世紀90年代，王晶投過吳君如的《四面夏娃》、關(guān)錦鵬的《愈快樂愈墮落》，擔心自己的惡俗刻板印象影響口碑，甚至堅持不掛名。

2008年，許鞍華拍《天水圍的日與夜》，找不到投資，只有王晶伸出援手。該片一舉斬獲金像獎4項大獎。后來，他又投資了許鞍華的《天水溫的夜與霧》《得閑炒飯》，票房成績最好的，也不過堪堪持平成本。

王晶看得很開：“全世界的文藝片都不賺錢的啦，自己口袋里還有錢，可以支持就支持一下吧。”

而他自己呢，同樣看得很開，繼續(xù)在“爛片”的路上狂飆突進——從《大內(nèi)密探零零狗》到《澳門風(fēng)云》三部曲，不停地炒冷飯，不停地撲街。

2017年國慶檔，《追龍》上映，成為當年黑馬。王晶1：1比例復(fù)刻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九龍城寨，將“跛豪”與“雷洛”的傳奇再次搬上銀幕。

很多人感嘆：王晶終于認真了一回。

2018年，《追龍》獲得金像獎“最佳影片”提名。從業(yè)30多年，這是王晶離獎項最近的一次。

結(jié)果還是顆粒無收。擊敗它的是《明月幾時有》，導(dǎo)演許鞍華。

在那之后，王晶推出了2.9分的《降魔傳》、“掛羊頭賣狗肉”的《追龍2》、一聽名字就有不祥預(yù)感的《新河?xùn)|獅吼》《孫悟空大戰(zhàn)盤絲洞》……

這也讓人感嘆：他還是從前那個胖子，沒有一絲絲改變。

1月8日，綜藝《導(dǎo)演請指教》上，王晶與張敏時隔多年再合作短片《客?！?。與這位昔日趙敏搭戲的，是即將在新版《倚天屠龍記》中亮相的“小昭”云千千，一位“00后”。

前幾期節(jié)目上，一位影評人就“要做王晶還是王家衛(wèi)”展開了一段議論。王晶微微一笑：“（我們）經(jīng)常坐在一起喝茶的。”

當年在電影中，羅家英飾演的監(jiān)制就對張國榮飾演的小導(dǎo)演說：“沒人要你做王家衛(wèi)，你做王晶就好了。”

《精裝難兄難弟》（1997）中更有這樣一幕：穿著背帶褲的小學(xué)生王星，對戴著墨鏡的導(dǎo)演王晶衛(wèi)說：“我要拍你那種電影。”王晶衛(wèi)沉默片刻，說：“你拍你的《賭神》《追女仔》吧……你不低俗怎能顯得哥哥高格調(diào)呢？”

這部劇的編劇，正是王晶。

電影里，那個聽完導(dǎo)演一番高論的小胖子，歡快地奔向了遠方。

部分資料來源：王晶自傳《少年王晶闖江湖》、《南方人物周刊》、《南都周刊》、公眾號“X博士”“北戴河桃罐頭廠電影修士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