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兒們眼中,陳寅恪的角色不僅是她們的父親,更是一位堅守學術理想的學者,內心糾結的只是“民族文化之衰頹”。
|作者:陳娟
|編輯:于冰
|編審:凌云
近日,有記者從成都市第二人民醫(yī)院獲悉,知名內科醫(yī)生陳流求于2022年2月12日12時20分在該院逝世,享年92歲。
不為人知的是,陳流求還有另一個身份,她的父親是國學大師陳寅恪。
· 陳流求
陳寅恪生前和妻子育有三女:大女兒陳流求,二女兒陳小彭和三女兒陳美延。
與兩個妹妹相比,陳流求與父親相處的時間比較少。她少小離家讀書、工作,后來追隨丈夫到成都,在那兒一住就是40年。她一直自詡為“很普通的一名醫(yī)生,一個很普通的退休老太太”。
盡管如此,生前每次憶及父親,她都覺得自己很幸福,“有幸在這樣溫暖的家庭中健康成長”;也感恩于父親對她的言傳身教,“教會我們三姐妹以平常心和獨立精神行走于人世間”。
如今,長女去世的消息,再次把人們的視線拉回到這位國學大師和他的家族、家風之上。
為女兒取名,用心良苦
1926年,北京發(fā)生“三·一八”慘案。段祺瑞下令屠殺請愿要求拒絕八國通牒的群眾,死47人,傷150人。
也是在那一年,36歲的陳寅恪結束國外游學生涯,到清華大學任教,與梁啟超、王國維等大家齊名,并稱研究院“清華三巨頭”。
在清華大學,陳寅恪還收獲了愛情。
陳寅恪與妻子唐筼的相識非常偶然。一天,他和幾位同事閑談,其中一位提及自己曾在一位女教師家中看到墻上懸掛一幅詩幅,詩幅的落款是“南注生”。同事不知“南注生”是誰,向陳寅恪請教。陳寅恪略一思索,說道:“此人(女教師)必灌陽唐公景嵩之孫女也。”
唐景嵩是清同治四年進士,愛國將領,別號“南注生”,著有《請纓日記》——一部講述自己清末赴越南參戰(zhàn)以及參與中法戰(zhàn)爭的回憶錄。陳寅恪剛好讀過這本書,知曉此人。而那位女教師,正是唐景嵩的孫女唐筼。
唐筼自幼讀書,先后就讀于北洋女師、金陵女子大學,平日喜愛音樂和美術,閑暇時一個人彈琴唱歌,在舊報紙上練習書法,妥妥的才女一枚。
· 唐筼。
后來,經(jīng)同事介紹,陳寅恪認識了唐筼,二人情投意合,于1928年完婚。比起那些山盟海誓,轟轟烈烈的民國愛情,陳寅恪與妻子的感情看似太過平淡、波瀾不驚,卻活出了別人求而不得的生活。學識深厚的兩人,私下常常賦詩唱和、琴瑟和鳴,連女兒的名字都取得非同一般。
婚后第二年,大女兒陳流求在北京出生。此時,臺灣已被日本占領多年,但陳寅恪始終認為“臺灣自古屬于中國,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便把臺灣的古稱“流求”當作女兒的名字。1931年,二女兒出生,取名“小彭”,取自澎湖列島。兩個女兒的名字都與《馬關條約》中割臺條款有關。
三女兒在1937年出生,取名美延,出自《荀子·致士》里的“得眾動天,美意延年”,有積極樂觀、延年益壽之意。
· 陳寅恪一家。(左起:陳小彭、陳寅恪、唐筼、陳美延(前小童)、陳流求。)
2010年,在父親去世多年后,三姐妹共同出版《也同歡樂也同愁——憶父親陳寅恪母親唐筼》,追憶父親、母親當年往事。在書中,她們寫道:“我們三姐妹的名字看似簡單,但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我們才逐漸了解到父母和祖父在給我們起名字上的良苦用心。”
陳氏門堂三代世家,陳寅恪祖父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是晚清湖南新政的領軍人物。其父陳三立是詩文名家,也是清末“維新四公子”之一。而陳流求三姐妹,無人從事文史研究,而是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他對我們要學什么從不干預,只是讓我們獨立地思考,獨立做決定,讓我們做我們想要做的任何工作。”陳流求說。
過去,她從未想過學文史專業(yè),因為看到父親體弱多病,于是立志從醫(yī),考入上海一所醫(yī)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重慶一家紡織廠,從事醫(yī)療相關工作。后來,舉家遷到成都,在成都第二人民醫(yī)院工作到退休。
二妹陳小彭,選修生物學專業(yè),喜歡園藝,后來定居香港;小女陳美延,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化學系,后到中山大學任教,也是她耗費心血,整理父親的手稿以及相關資料,并將之出版。
陳流求記得,姐妹三人只有小妹美延曾和父親探討過要不要學文史的問題。當時,陳寅恪答說,要是學歷史,要超過他才好。最終,美延選擇了化學。
“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雖然三個女兒都沒有繼承陳寅恪的衣缽,但他這一生,無論是治學,還是做人,都影響著女兒們。“第一,信念堅韌執(zhí)著;第二,治學嚴謹創(chuàng)新;第三,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陳流求說。
陳寅恪早年游學多國,閑余時,也會跟女兒們講自己當年留學的經(jīng)歷。
1902年春,13歲的陳寅恪跟隨長兄東渡日本,到日本東京弘文學院讀書。最初,他的興趣在理科,想學物理、數(shù)學之類,經(jīng)過幾番權衡,最終選擇文史,“(父親)后來還是覺得,中國人研究中國人的歷史比外國人更占優(yōu)勢,外國人畢竟要先把中文學好才行”,陳流求說。
日本之后,陳寅恪開始四處求學。只要聽說哪里有好大學、好教授,他就去旁聽,不為學分,不為文憑,只為了獲取知識,德國柏林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法國巴黎高等政治學校、美國哈佛大學,都有他的身影。
當時,他放棄了炙手可熱的政治學,選了冷門的古代語言作為專業(yè),修藏文、蒙文、滿文、西夏文、突厥文、梵文和希伯來文等。這種求學的態(tài)度,使得陳寅恪的學術視野越來越開闊,東方學研究也越來越受到學界的關注。
正因為此,陳寅恪被清華國學院看中,聘為教授。在陳流求的記憶里,清華園里生活的那段日子,也是全家最歡樂的時光。
當時,父親白天去上課,總是一襲長衫,腳踩布履,冬春則棉袍馬褂。“他去課堂授課,不提皮包,總用雙層布縫制的包袱皮裹著書本。講佛經(jīng)文學、禪宗文學的時候,一定是用黃布包著書;而講其他課,則用不同的深顏色包袱布包著書。”
· 在德國留學的陳寅恪。
陳寅恪講課有自己的“三不講”:書上有的不講,別人講過的不講,自己講過的也不講。開學后沒多久,他的課就成了“熱門”,常常座無虛席,到后來不止學生提前占座聽課,有些教授如馮友蘭、吳宓、朱自清等也去旁聽。正因如此,他被大家稱為“教授中的教授”。后來,傅斯年評價陳寅恪:“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北平淪陷。陳寅恪帶著全家南下避難。離開北平時,他的右眼已失明。一家人從北平出發(fā),輾轉流離,跋涉了11個省,前前后后搬家10余次。在成都燕京大學執(zhí)教時,陳寅恪左眼也失明。最讓他痛心的是,顛沛流離中,自己花費數(shù)年心血收集的書籍和資料,有的毀于戰(zhàn)火,有的被人盜走。
書沒有了,陳寅恪做學術研究的筆卻沒有停下,靠的全是記憶。
陳流求清楚地記得,當年在桂林城外良豐鎮(zhèn)雁山上的一個茅草屋里,父親伏案筆耕的情形。那“案子”其實是一個大木箱子,父親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雙腿微曲頂著木箱,一寫就是半天。“屋頂有時漏雨,也不大隔熱。熱天日間,父親的白布內衣小褂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可他好像全無知覺。”
就這樣,憑著記憶,陳寅恪寫下兩部不朽的中古史名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陳寅恪于1946年10月重返北平。再次進入清華園執(zhí)教時,他已雙目失明,上課、批改學生論文都由助手幫忙。此后的他再出現(xiàn)在老照片里,多是杵著拐杖,或者坐在沙發(fā)里,雙眼也對不準鏡頭了。
· 陳寅恪一家人。
陳寅恪曾對三個女兒說:“我不會以年邁為借口而休息,我要堅持做學問。”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在目盲且晚年又遭股骨頸骨折不能站立的情況下,陳寅恪完成了80余萬字的巨著《柳如是別傳》。“此后仍未輟筆,依舊著述。這一點對我們影響至深。”陳流求說。
在廣州,陳寅恪走完了人生的最后20年,1969年10月7日因心力衰竭去世。
讀書當先正志
陳家是書香門第,一向注重后代的教育。
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21歲時便得中舉人,他的文才、韜略和辦事能力深為曾國藩所賞識,稱他為“海內奇士也”。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為光緒年間進士,官拜吏部主事,在儒家經(jīng)世致用思想影響下,以改革天下為己任,同時又從西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思想中汲取營養(yǎng),主張維新變法。
· 陳三立
這樣的家族,以詩書立門戶,開設家塾,延聘名師,子孫很早就發(fā)蒙讀書。陳寅恪在6歲時入私塾,跟著湘潭宿儒周大烈讀書。后來,祖父、父親被罷官,賦閑在家,更是將心血傾注在教育子孫上。
有一次,陳寶箴在孫子陳隆恪的扇面上題字時就寫道:“讀書當先正志……如此立法,久暫不移,胸中便有一定趨向,如行路者之有指南針,不致誤入旁徑,雖未遽為圣賢,亦不失為坦蕩之君子。”
這段話意在教育后人如何讀書做人,也成為陳寅恪兄弟日后的人生準則。
1901年,父親陳三立攜全家到南京定居,安頓完家,便辦起了家塾,教學內容以國學基礎知識為主,同時又開設數(shù)學、外文、音樂、繪畫和文體等。這種教育,對陳寅恪影響很大,既系統(tǒng)學習國學,又取西方自然科學、人文科學之長,為之后學貫中西打下基礎。
到了陳流求這一代,陳寅恪對女兒們的教育也非常重視。
空閑時,他會選一些唐詩,教孩子們背誦,從最初的“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到后來的《長恨歌》《琵琶行》。
“他不干涉我們學什么,但要求我們不管學什么系,數(shù)學一定要好,邏輯思維要嚴密。”陳流求說,這是父親對她們姐妹三人唯一的要求。她記得,父親常常叮囑她學醫(yī)萬不能馬虎,這句話影響了她一生,“作為一名醫(yī)生,我要對每位病患負責,不嚴謹是萬萬不行的。”
科學,也是陳寅恪對自己研究文史所提出的目標,“我們常聽父親說,雖然史學目前難以達到數(shù)理學科的精確度,他仍要盡力提高史學的科學性”。
在那個年代,無論環(huán)境如何變遷,條件多么艱苦,陳寅恪總是竭盡全力讓三個女兒接受良好的教育。在抗戰(zhàn)艱苦時期,女兒們仍可以住校學習,這在當時是很不容易的。
除了創(chuàng)造學習條件,陳寅恪對女兒們的影響,更重要的是言傳身教。他做學問的態(tài)度,正是他一生的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 陳寅恪
“父親堅持用文言文寫作,堅持用繁體字豎排出版自己的著作。他強調文責自負,甚至不允許別人改動一個標點。”陳流求回憶說。有一次,父親要出一本書,出版社要求改動其中的一個詞,被他嚴詞拒絕了,結果那本書也沒能在當時出版。
在女兒們眼中,陳寅恪的角色不僅是她們的父親,更是一位堅守學術理想的學者,內心糾結的只是“民族文化之衰頹”。他留下的精神遺產(chǎn),在文化斷層的年代,鼓舞著失落文人們,成為他們借以安身立命的精神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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