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聞丹青:祖父聞一多那枚未完成的印章……

2022-04-26 07:52:00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微信作者:許曉迪
原標題:對話聞丹青:祖父聞一多那枚未完成的印章……

從聞一多、聞立鵬到聞丹青,

時代賦予他們各不相同的斑駁底色。

作者:許曉迪

1926年初,位于北京西城的西京畿道34號搬來一對年輕夫婦。男主人總是一身深色長袍,扎了褲腳,穿一雙黑緞老頭樂鞋。他把書齋客廳的四壁貼上無光的黑紙,再狹狹地畫上金邊,像一位裸體的非洲女郎,手臂、腳踝上套著細金圈。屋內(nèi)的方形神龕里,供著一尊西方女神,屈著一條腿,挽住下沉的褻衣。

這是男主人——聞一多一手打造的宮殿。這一年,他27歲,留學歸來不久,在北平藝專做教授。

·聞一多。湖北浠水人。詩人、學者、藝術(shù)家,中國民主同盟早期領(lǐng)導人。1946年7月15日在云南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暗殺。

多年后,他的孫子聞丹青在中央美院(1950年由北平藝專美術(shù)系與華大三部美術(shù)科合并成立)的大院兒度過少年時代,瘋玩時磕破了皮,就去醫(yī)務室找李苦禪的太太擦藥。“李苦禪說,當年在這里讀書,上過祖父的素描課。”聞丹青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聞丹青,聞立鵬長子,1954年生于北京,先后在 《中國攝影》《大眾攝影》從事編輯工作。

他的父親聞立鵬,是聞一多的小兒子,自1947年踏上美術(shù)之路,歷經(jīng)藝海沉浮,1967年曾在菜市口以南、陶然亭以西的“半步橋監(jiān)獄”做了75天“階下囚”。上世紀90年代監(jiān)獄搬遷,此處建了小區(qū),他買房搬入,重回故地。聞丹青指著窗外一處爬滿青藤的建筑:“那就是當年監(jiān)獄的崗樓。”

·聞立鵬,聞一多三子,1931年生于湖北浠水,從事油畫創(chuàng)作,代表作有《國際歌》《紅燭頌》等。

2022年4月2日,“紅燭頌:聞一多、聞立鵬藝術(shù)作品展”在清華大學藝術(shù)博物館開展。聞一多47年短暫的生命里,蘊藏著藝術(shù)家、詩人、學者、斗士多重身份,卻始終貫穿一個追求——美。純美的藝術(shù),醇美的生命。后來,聞立鵬選擇油畫,聞丹青選擇攝影,也是賡續(xù)其“追尋至美”的理想。

戲劇、詩歌、美術(shù)

聞一多的人生道路,是從美術(shù)開始的。

1912年夏天,13歲的聞一多考入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清華大學前身),在這所“東方華胄的學府”度過十年光陰。他熱心各項校園活動,參加演說辯論,也傾心話劇,不僅編劇本,還參與演出,扮過革命黨人、差役、律師、“震耳長鳴”的驢,以至男扮女裝,飾主角的母親。

清華開設(shè)圖畫課,聞一多勤加練習,校外村莊、圓明園遺址、清泉古廟,都是他寫生的去處。1919年9月,聞一多與楊廷寶、方來發(fā)起清華美術(shù)社。次年12月,他又和浦薛鳳、梁思成等人建立了研究文學、音樂等各種藝術(shù)的組織“美司斯”——取自希臘神話中繆斯女神的音譯。在《美司斯宣言》中,他們“相信藝術(shù)能夠抬高、加深、養(yǎng)醇、變美我們的生命的質(zhì)料”,為此愿意“用我們自己的生命作試驗品”。

1922年,聞一多承擔了畢業(yè)班紀念冊《清華年刊》的編輯和設(shè)計工作,從黑色蠟皮的封面、扉頁到題圖、題花,以及大部分插圖,都出于他之手?!秹艄P生花》一幅,靠案熟睡的少女,幻夢中筆頭生花,著名插畫家比亞茲萊的經(jīng)典大塊黑白融合東方傳統(tǒng)的線描,正體現(xiàn)了他的藝術(shù)理念:“不是西方現(xiàn)在的藝術(shù),更不是中國的偏枯腐朽的藝術(shù)僵尸,乃是溶合兩派精神的結(jié)晶體。”

·1922年,聞一多為《清華年刊》繪制的插圖《夢筆生花》和《舞臺》。

“凡是他創(chuàng)作的,常會在畫中藏一個小小的‘多’字。”聞丹青說,他對《演講》這幅印象深刻,畫中的學生在天安門前演講,遠處一位黃包車夫駐足觀看。“那個年代的知識青年,十分同情底層民眾?!肚迦A年刊》里專門有一章講到車驢夫閱覽所、平民圖書館、校役夜學。今天的學生出畢業(yè)冊,會把學校的司機工人、宿管大媽帶上一筆嗎?”

1922年8月,聞一多來到美國芝加哥美術(shù)學院,修習西洋美術(shù)。煙囪林立、噪聲如雷的工業(yè)區(qū),讓這個“東方老憨”難以消受,“彼之人民忤我特甚”的民族屈辱感,令他“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還有藝術(shù)。一年苦讀,聞一多各門成績均佳,獲“最優(yōu)等名譽獎”,但始終無法擺脫“詩神的誘惑”——白天在畫室用功,晚上回去看到拜倫、雪萊、濟慈、老杜、放翁在書架床頭,“心里又癢著要和他們親熱了”。

1923年,聞一多轉(zhuǎn)學至科羅拉多大學,與梁實秋相伴讀書。他給梁實秋畫過一張半身像,頭發(fā)是綠的,背景是紅的,嘴角撇得像瓢,“看起來好嚇人”。

一年后,聞一多再次轉(zhuǎn)學,來到紐約藝術(shù)學院。

在這里,他結(jié)識了張嘉鑄、趙太侔等一班戲劇人,蓄起長發(fā),日上三竿起床,開夜車至午夜,到附近的廣東小館喝五加皮、吃餛飩。他們排演的英文古裝劇《楊貴妃》在紐約演出,大獲成功。聞一多用油彩在服裝上畫出大海、紅日、白鶴,燈光下閃現(xiàn)富麗堂皇的迷色。幾個年輕人大受鼓舞,三更時分喝得半醉,在廚房火爐旁彼此告語:提前回國,發(fā)動“國劇運動”。

1925年6月1日,聞一多踏上闊別3年的祖國土地。迎接他的是“五卅”慘案后馬路上的斑斑血跡。他寫下一系列愛國詩作,“希望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敵愾”。一位青年說自己讀《七子之歌》,“信口悲鳴一闕復一闕,不知清淚之盈眶”。

新月、清華、西南

戲劇夢碎后,聞一多那間“黑屋”成為“新月派”詩人的聚集處。他們以《晨報·詩鐫》為陣地,提倡新詩的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黑屋”附近那條扔著“鈹銅爛鐵”、潑著“殘羹剩飯”的水溝,被聞一多寫入《死水》,變幻出“綠成翡翠”“銹出桃花”“油織羅綺”“霉蒸云霞”的斑斕。

這一溝“絕望的死水”正是中國的隱喻。軍閥混戰(zhàn)、國民革命興起又分裂,讓聞一多過著漂泊動蕩的生活。1927年,他開始治印,排遣憂懷,寫信給好友饒孟侃:“繪畫本是我的元配夫人,海外歸來,逡巡兩載,發(fā)妻背世,詩升正室。最近又置了一個妙齡的姬人——篆刻是也。”

這一年,新月書店在上海華龍路開張。聞一多為出版物設(shè)計封面裝幀:

《巴黎的鱗爪》是徐志摩的散文集,深重的底色上零亂分布著纖手、長腿、媚眼、紅唇,讓人聯(lián)想到光怪陸離的現(xiàn)代巴黎生活;《浪漫的與古典的》是梁實秋的論文集,淺棕色的“古典”“浪漫”陰陽兩方印文,組成色彩古樸的圖案。潘光旦的《馮小青》探討女性心理變態(tài),聞一多為其繪制了插圖《對鏡》,畫中女子披著睡衣、左肩半露、鬢發(fā)散亂、眼神憂郁,懸掛的鳥籠暗示著她的悲劇命運。

·聞一多為徐志摩的散文集《巴黎的鱗爪》所作的裝幀設(shè)計。

1928年,聞一多的第二本詩集《死水》由新月書店發(fā)行。設(shè)計由他自己操刀,封面、封底選用通盤的黑紙,書名題寫在白紙上。翻開封面,銀灰色的單線勾勒出奔騰的戰(zhàn)馬、手持長矛的士兵與飛舞的亂箭。

1932年,聞一多來到清華大學,任中文系教授,棄新詩而去,鉆入古典的故紙堆。學生回憶“楚辭”課上的聞一多,抱著大沓的手稿抄本走進教室,擦火點煙,用迂緩的聲調(diào)念道:“痛飲酒,熟讀離騷,方得真名士!”這是他一生最安定的時光。新南院的住宅舒適寬敞,書房前種著翠竹,草坪的大缸里養(yǎng)著金魚,5個孩子在身邊,有保姆廚師照料。

5年后,“七七事變”。清華南下長沙,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組成臨時大學。聞一多動身赴湘,開始抗戰(zhàn)8年的顛沛流離。1938年初,學校再遷昆明,成立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

聞一多選擇和學生一起步行入滇。1938年2月,“湘黔滇步行團”出發(fā),跋涉68天,一路上借宿農(nóng)家茅舍,與雞鴨狗豬同堂而臥。艱苦浪漫的長征中,聞一多重拾畫筆,畫了50多張寫生。他寫信給妻子,說自己已長了一副“極漂亮的胡須”,抗戰(zhàn)不勝,誓不剃須。

·1938年2月,聞一多參加“湘黔滇步行團”,沿途畫的寫生。

教授學者漂泊西南,難掩眾星璀璨。聞一多的課堂充滿藝術(shù)氣息。他用整張的毛邊紙墨畫出伏羲、女媧,釘在黑板上,有聲有色;把晚唐詩和后期印象派的畫聯(lián)系起來,講李賀同時講到“點畫派”。

家庭中,聞一多也營造著藝術(shù)的磁場:墻上古拙的拂塵、層層疊疊的線裝書卷、床頭潑墨山水般的大理石掛盤……他聽孩子們背古詩,用男低音和他們一起唱《黑奴曲》《伏爾加船夫曲》;中秋飲茶賞月,冬日踏雪尋梅,在黑龍?zhí)兜奶泼匪伟睾蜐M樹茶花間感受自然之美。

叛徒與新兵

現(xiàn)實卻是越發(fā)逼仄。空襲頻仍,物價高漲,聞一多的薪水難以養(yǎng)活八口之家,從線裝書到皮大衣紛紛典當。為了節(jié)約炭火,冬天全家到小溪中洗臉,地里的螞蚱在鍋里熥干,不舍得放油,撒點鹽也是一道菜。大學教授與村姑一條河里洗衣,與車夫一個鋪子買米,真正接上了中國的地氣。

1943年,教授們開始自制肥皂、養(yǎng)豬養(yǎng)馬,夫人們開始擺攤賣糕點,聞一多也成為“手工業(yè)勞動者”,掛牌治印。“一向心寬”是對老友朱自清的慰藉,“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是與戰(zhàn)友吳晗的共勉。

聞一多曾與華羅庚“隔簾而居”,1944年為他刻印,邊款詼諧:“不算寒傖,也不闊綽,陋于牙章,雅于木戳,若在戰(zhàn)前,不值兩角。”抗戰(zhàn)勝利后,學生黃海和陳幼珍前來辭行,聞一多為其題詞“君子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按下印章“叛徒”。

這一年,聞一多以“叛徒”之姿走出書齋,從“何妨一下樓主人”變成激情噴發(fā)的民主斗士。1946年7月15日,在李公樸追悼大會上,他握拳宣誓:“我們隨時準備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后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下午5時,幾聲槍響后,聞一多倒在西倉坡離家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有一枚未完成的印章,剛設(shè)計好字體,還沒動手刻。印面是五個字:其愚不可及。”聞丹青說道。

這一年,聞立鵬14歲。父親殉難街頭、長兄重傷垂危、母親病發(fā)住院的絕境,劈斷了他的少年時光。

·抗戰(zhàn)中,聞一多與三子立鵬、長女聞名在昆明。

1947年,聞立鵬通過封鎖線,來到晉冀魯豫解放區(qū)的北方大學,進入美術(shù)系學習,老師是王式廓、羅工柳等來自延安的革命美術(shù)家們。教學條件簡陋,他們就用柳樹枝自己燒制木炭條,用黃泥做成立方體、球體、椎體,再刷上白石灰。

1949年10月,聞立鵬從華大三部美術(shù)科畢業(yè),作為“美術(shù)干部訓練班”的一員,進入王府井校尉營的北平藝專。操場上鑼鼓震天、紅綢飛舞,課間飯后總會聽到嘹亮的《信天游》。聯(lián)歡會上,“美干班”真人演出“俄羅斯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緬??品蛟趧e廖佐夫鎮(zhèn)》,比原畫還精彩。

1959年,聞立鵬以處女作《血債》踏進藝壇大門。這一年,他28歲,被選為留蘇研究生,卻因中蘇關(guān)系破裂美夢難成,一年半突擊苦學俄語,只換來高血壓病。所幸西方不亮東方亮,插班加入了羅工柳主持的“油畫研究班”。

·聞立鵬作品《血債》。

羅工柳思想開放,主張“新奇怪絕”,18個學員要有18種面貌。1961年,他帶領(lǐng)“油研班”到新疆,六天六夜坐火車硬座挨到烏魯木齊,又坐了三天長途到伊犁,在陽光、白楊、葡萄園中開始寫生。又去敦煌臨摹壁畫,洞窟黑乎乎的,他們把鏡子放在洞外反射陽光,光線一變,就要出去挪鏡子。

畢業(yè)創(chuàng)作,聞立鵬想把《血債》重新畫成油畫《國際歌》,在黃山住了一個月,到處觀察寫生。立馬峰下,巨石背襯天空,氣勢逼人。他將這種感受搬入畫中,7位烈士成“山”字形排列,黑與土紅的色調(diào),恢弘悲烈。

1963年,“油研班”畢業(yè)創(chuàng)作展隆重開幕卻草草收場。此時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囚犯與煤工

一年后,文化部取消模特兒制度。聞立鵬上書中央,提出不同意見,獲毛澤東批示:“畫男女老少裸體Model是繪畫和雕塑必需的基本功,不要不行。”

“文革”中,聞立鵬以“莫須有”的罪名,在“半步橋監(jiān)獄”關(guān)押75天。他利用派發(fā)的廁所草紙、寫檢查的鉛筆,背著看守默寫練筆。出獄不到半年,武斗成風中,他又被綁架關(guān)押了3個月,一天深夜冒死從美院陳列館四樓結(jié)繩逃脫。

1969年,美院全體教職工下放河北部隊農(nóng)場,聞立鵬和妻子張同霞雖同住一村,卻不許相見,大會批,小會斗,每天學習《敦促杜聿明投降書》,不眠之夜,他寫下了“一夜北風緊,萬里秋月明。愿刀剖肺腑,照我赤子心”的小詩。

1972年深秋,聽說妻子已離隊出走,聞立鵬也決定“解放自己”?;氐奖本┖?,他和朋友們結(jié)伴到各地寫生,想盡快恢復生疏的手藝。“我們坐在裝炸藥的翻斗車里,在太行山絕壁上行駛。我們匍匐在手扶拖拉機中,在王屋山穿越狹小黑暗的山洞水渠。風里,幾十斤重的石頭壓不住畫箱、畫架;雨里,用松節(jié)油和著雨點在畫布上涂抹。”

當父母雙雙“叛逃”歸家,聞丹青也從插隊的房山農(nóng)村回到北京,開始了“滿面塵灰煙火色”的送煤生涯。熙熙攘攘的街市、深宅大院的高干人家、大雜院里的平民百姓,都得一筐筐背進去,按要求擺在窗檐下,碼在床鋪底下。

1976年清明節(jié)期間,聞丹青天天騎著自行車去天安門廣場,在茂密的花海里抄寫詩詞。一些攝影愛好者拍下當時情景,編輯成冊,找到聞立鵬,請他設(shè)計封面。聞丹青看后大受震撼:“照相機還能干這事兒?”1979年后,這些人組成“四月影會”,在中山公園舉辦展覽,“沒有重大題材、宏大敘事,都是小花、小草、市井、人物、街景,給我刺激特別大”。聞丹青說,從此,他走上了自己的攝影之路。

這一年,聞立鵬創(chuàng)作了《大地的女兒》和《紅燭頌》,前者描繪一襲白裙的張志新烈士橫臥在血泊花叢中,后者定格父親聞一多在紅燭前回首凝望。此后,他畫“無字碑”,畫白石,畫金秋,畫藍色的夜,畫綠色的歌……在抽象的風景中,展現(xiàn)生命的崇高、壯美、悲愴。

·聞立鵬作品《大地的女兒》。

約100年前,聞一多寫下《色彩》:“生命是張沒價值的白紙,自從綠給了我發(fā)展,紅給了我熱情,黃教我以忠義,藍教我以高潔,粉紅賜我以希望,灰白贈我以悲哀;再完成這幀彩圖,黑還要加我以死。從此以后,我便溺愛于我的生命,因為我愛他的色彩。”

從聞一多、聞立鵬到聞丹青,時代賦予他們各不相同的斑駁底色。透過這個藝術(shù)家族,也疊印出百年中國歷史變遷的奔流與跌宕。

責任編輯:李佩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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