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塔爾薩發(fā)生種族大屠殺后,黑人居民走在廢墟中。
5月25日,在美國非洲裔男子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跪殺”一周年之際,美國總統(tǒng)拜登在白宮接待了其家人。此前,弗洛伊德案嫌犯肖萬已獲判3項殺人罪名全部成立,正在等待量刑宣判。民主黨人控制的美國國會眾議院也在3月以小幅優(yōu)勢通過了相關(guān)法案,做出了禁止警察在執(zhí)法過程中使用鎖喉動作等規(guī)定。
然而,種族歧視依舊是美國社會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就在白宮做出種種“糾偏”姿態(tài)時,一位名叫維爾拉·弗萊徹的107歲老人在美國國會又揭開了一塊丑陋的傷疤。
整整100年前,弗萊徹親歷了塔爾薩種族大屠殺。當時,一群白人沖進塔爾薩市一個黑人聚居區(qū),燒毀上千棟房屋,造成數(shù)百人死亡、數(shù)千人受傷。這是美國歷史上最血腥、最嚴重的種族屠殺事件,在美國歷史書中卻很少被提及。
左圖:童年時期的維爾拉·弗萊徹。
右圖:5月19日,107歲的維爾拉·弗萊徹老人在美國國會,就100年前的塔爾薩種族大屠殺事件尋求賠償。
石油城里的“黑人華爾街”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nèi)舾刹豢勺屌c的權(quán)利,其中包括生存權(quán)、自由權(quán)和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1776年,美國的建國先賢們在費城正式通過了《獨立宣言》,寫在篇首的這段話也成了一代代美國人耳熟能詳?shù)拿?。然而?00多年來,一代代美國人也經(jīng)常半嘲諷地說,“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黑人就是“不那么平等”的人。在1787年制定的美國憲法里,各州按人口比例分配聯(lián)邦眾議員名額時,黑人只算3/5個人。1862年,美國時任總統(tǒng)林肯簽署《解放黑人奴隸宣言》,宣布“一切被蓄為奴的人應該獲得自由,并永享自由”,從法律上廢除了奴隸制度,但黑人仍遭遇種族隔離的命運,無論就餐還是工作,都和白人分開,連看戲都得從劇院后面進去。
在20世紀初,因石油而致富的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市卻出現(xiàn)了一個富裕的黑人社區(qū)。這個州地處美國西部,到1919年石油產(chǎn)量已占全美產(chǎn)量1/5。石油讓許多人錢包鼓了起來,塔爾薩成為該州第二大城市,有10萬人口,其中1萬是黑人。他們很多人是一戰(zhàn)退伍老兵,在這個新興城市迅速積累了財富。研究塔爾薩歷史30多年的學者約翰·富蘭克林說:“我祖父在1921年2月來到這里。他是家族里第一個上大學的。”老富蘭克林是個律師,來到塔爾薩追逐自己的夢想。那時候,黑人聚居的塔爾薩市格林伍德區(qū)被稱為“黑人華爾街”,到處都是黑人擁有的商店,還有好幾家飯店。黑人們穿著體面,舉止文雅,穿著正裝吃牛排、喝紅酒,家中放著連白人家庭都少見的鋼琴,有人還雇了剛從歐洲移民來美國的白人當司機、傭人、園丁,一些黑人富商甚至擁有私人飛機
20世紀初,格林伍德的許多黑人家庭擁有自己的汽車。
當年,黑人在格林伍德開的商店。
在格林伍德,黑人們不會因為膚色受到任何歧視,可以自由出入公共場所。著有《黑人華爾街》等書的歷史學家漢尼拔·約翰遜說:“人們認為格林伍德是美國南方腹地的黑人逃避經(jīng)濟、社會和政治壓迫的避風港。正是因為歧視黑人現(xiàn)象的存在,以及黑人在白人主導的經(jīng)濟中缺失發(fā)言權(quán),才使得這里的經(jīng)濟如此繁榮,這是必然的結(jié)果。”
但在種族歧視的汪洋大海中,格林伍德這塊小小的綠洲是脆弱的。那時候,臭名昭著的白人至上主義組織3K黨十分活躍,在塔爾薩周邊地區(qū)就有數(shù)千名3K黨黨徒。塔爾薩市的白人們也看不慣格林伍德的繁華,覺得那里的黑人“不配”擁有財富、享受生活。一些白人辦的報紙將格林伍德的酒吧描述為“罪惡、不道德以及種族混合的源頭”。漸漸地,白人對黑人從嘲諷變成了嫉妒,并等待著一個“找茬”的機會。
一聲尖叫引出一場暴亂
1921年5月30日,一個名叫迪克·羅蘭的黑人擦鞋童走進了位于格林伍德南大街的一棟辦公樓。他在使用有色人種專用衛(wèi)生間后,準備乘電梯下樓,卻不小心在進電梯時絆了一下,碰到了操作電梯的白人女孩佩奇的腳。佩奇發(fā)出了尖叫聲,羅蘭在驚嚇中逃走了。佩奇叫來警察,說自己遭到了襲擊。第二天,警察逮捕了羅蘭。
就在那時候,關(guān)于“電梯里發(fā)生了什么”的謠言已經(jīng)在塔爾薩的白人社區(qū)里狂傳。盡管佩奇在冷靜下來后更改了自己“被黑人襲擊”的指控,認為羅蘭可能只是因為摔倒而誤碰了自己,但當?shù)匕兹嗣襟w卻故意無視這一點。當天下午,《塔爾薩論壇報》在頭版發(fā)表了文章《黑鬼因在電梯襲擊女孩被捕》,說羅蘭因性侵佩奇而被警察逮捕,還在文章中添加了很多虛構(gòu)的細節(jié),意在激發(fā)白人讀者的仇恨。
白人們確實憤怒了,報紙被搶購一空。隨著夜幕降臨,數(shù)百名白人暴徒聚集到關(guān)押羅蘭的法院附近,要求警長交出羅蘭,讓他們實施私刑。警長麥卡洛拒絕了,并讓手下封鎖法院周圍,試圖阻止暴徒闖入。到晚上9時,一些黑人聽聞羅蘭可能會被使用私刑,約100名黑人(其中不少是一戰(zhàn)退伍老兵)帶著武器前往法院增援,也被警長拒之門外。
雙方在法院門口發(fā)生撕扯,不知道是誰在混亂中開了一槍,隨后騷亂徹底爆發(fā)。寡不敵眾的黑人老兵退往格林伍德。隨后的幾個小時里,白人開始濫殺無辜。在劇院里,他們槍殺了一名沒有武裝的黑人。一些塔爾薩官員也將武器提供給了白人,還有人居心叵測地散布謠言說,附近城鎮(zhèn)的黑人正在趕來增援。這加劇了白人們的歇斯底里。凌晨2時許,近百輛載滿白人暴徒的汽車駛向格林伍德。到黎明時分,成千上萬的白人涌入格林伍德。
暴徒們舉槍對黑人住宅進行瘋狂掃射。那些住在白人區(qū)雇主家的黑人傭人也紛紛被趕出來。不久,暴徒開始縱火。趕來救火的消防員后來作證說,暴徒用槍指著他們,不許他們救火。很多來不及離開的黑人被活活燒死。一名副警長說,他看到一個黑人被倒拖在汽車后面,“他的頭在地上撞來撞去”。老富蘭克林隨后聽到飛機盤旋的聲音,看到飛機向建筑物投放燃燒的松節(jié)油球,成片的屋頂瞬間烈火熊熊。
這場浩劫造成格林伍德超過35個黑人街區(qū)被毀。據(jù)紅十字會統(tǒng)計,共有1256棟房屋被燒毀,215棟被搶劫,黑人擁有的醫(yī)院、商店、學校等諸多建筑被毀于一旦。次日中午,州長宣布戒嚴,并派國民警衛(wèi)隊到場鎮(zhèn)壓,卻為時已晚,格林伍德早已化作一片廢墟。
時至今日,弗萊徹還經(jīng)常會想起100年前的那個夜晚,成排的房屋被燒,火光把天照得發(fā)亮,地上是橫七豎八的尸體。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逃離時白人暴徒的暴行。我現(xiàn)在仿佛還能聞到煙味、看到火光,仿佛仍能看到黑人的商店被燒毀,聽到飛機在頭頂飛過,聽到人們的尖叫聲……”
左圖:塔爾薩大屠殺過后,一個小男孩懷里抱著比他還小的孩子,他們的身后是被燒毀的家園。
右圖:格林伍德的一條街道被燒毀前后的對比圖。
不讓歷史成為過去
塔爾薩種族大屠殺發(fā)生的幾小時后,警察認為羅蘭很可能只是偶然碰到佩奇,或踩了她的腳,法院隨即撤銷對羅蘭的所有指控。騷亂期間,羅蘭在獄中幸免于難。第二天早晨,他離開塔爾薩,再也沒有回來。在俄克拉荷馬州政府當年官方資料記載中,標注的是36人死亡,其中26人為黑人,還有10名白人。但歷史學家估計,死亡人數(shù)高達300人。即便按最少數(shù)字統(tǒng)計,這也是美國歷史上最嚴重的暴亂之一,僅次于1863年的紐約征兵暴亂,后者導致至少119人喪生。
暴亂平息后,一個全部由白人組成的大陪審團提出了99份起訴書,其中57份的被告都是黑人。最終,這場白人暴徒實施的屠殺卻由一個黑人背了全部的“鍋”——他以非法攜帶武器的罪名被關(guān)押30天,而所有白人暴徒均未受到處罰。黑人們向保險公司提出了數(shù)千份索賠,也無一得到賠償。
大部分黑人后來選擇離開這個傷心地。弗萊徹稱,一家人離開塔爾薩后,她也隨之失去了接受教育的機會,“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白人家庭做傭人。直到今天,我?guī)缀鯚o法支付日常生活的所需費用。”留下來的少部分黑人試圖重建家園,但當?shù)卣诜N族主義者的慫恿下通過法案,禁止黑人參與格林伍德重建。數(shù)千名失去房屋的黑人只能住進難民所。
大屠殺發(fā)生后的幾十年里,美國社會對此保持沉默,直到上世紀60年代末,生于塔爾薩的黑人政治家唐·羅斯在其創(chuàng)辦的報紙上發(fā)表了相關(guān)文章,此事才受到關(guān)注。后來,羅斯進入俄克拉荷馬州議會,成立了一個委員會來調(diào)查此事。委員會找到了一些當年的廢墟照片。諷刺的是,當年白人拍攝照片不是為了記錄事件的恐怖,而是為了炫耀“戰(zhàn)績”。2001年,該委員會發(fā)布了一份報告,描述了格林伍德遭受破壞的詳細情況,確認當年在18個小時內(nèi)有100到300人喪生,8000多人無家可歸,并要求對幸存者及其家屬進行賠償。但州議會和聯(lián)邦法院以訴訟時效已過為由拒絕了。
2011年,這個委員會在大屠殺90周年之際又發(fā)布了一份報告?!都~約時報》稱,當?shù)厥忻衲酥寥烂癖妼κ录牧私庹谠黾樱?/3的塔爾薩市民表示,他們或多或少知道這一悲劇。此后,塔爾薩市又建立了一個“和解公園”,里面設(shè)有紀念碑以悼念受害者。但政府仍拒絕就此事進行調(diào)查和賠償。歷史學者們還發(fā)現(xiàn),有人在故意抹去這段歷史,引發(fā)暴亂的《塔爾薩論壇報》1921年5月31日頭版被人從合訂本中抽掉了,關(guān)于暴動的警察和國民警衛(wèi)隊檔案也丟失了。隨著大屠殺的幸存者們逐漸老去,留下的只有證詞。
2019年,美劇《守望者》播出,主角是大屠殺受害者的后裔。此劇對事件進行了重現(xiàn),也再次引發(fā)了美國社會對此事件的關(guān)注。此后不久,塔爾薩市市長宣布對大屠殺事件重啟調(diào)查,包括在相關(guān)街區(qū)開展發(fā)掘工作,以查找和識別受害者。去年2月,俄克拉荷馬州教育部門表示將把塔爾薩大屠殺納入歷史課程。
美劇《守望者》劇照。
正如弗萊徹所說,“我每天都在回憶這段大屠殺的歷史,國家可能會忘記這段歷史,但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