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野詩織
那個女生騎自行車到了日本鐵路公司(JR)桶川車站外,準備搭車去大學上課。這是1999年10月26日中午12時50分。平常的話,她會直接走上通往車站的天橋。但這一刻,慘案發(fā)生了。
她在人行道邊鎖車,一名男子從她背后靠近,猛刺一刀。她回頭時,又中一刀。一聲慘叫,她蹲倒在地。男子逃逸無蹤。
秋天的日頭落得飛快,天一眨眼就暗了。警察拉起黃色警戒線,兇案現(xiàn)場被圍得水泄不通。電視播報新聞:“死者為住在上尾市的21歲女大學生豬野詩織……”
記者們撲到詩織家,家里空無一人。記者正在周圍亂轉(zhuǎn)時,詩織的弟弟回家了。聽到姐姐的死訊,弟弟竟說:“真的被殺了?”
案發(fā)當天的命案現(xiàn)場。
“如果我突然死掉,兇手就是小松”
詩織的最后幾個月,一直活在“我會被殺死”的恐懼中。這一年3月24日,她第一次找好友島田傾訴。在東京大宮地鐵站附近的一家天婦羅餐廳,詩織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可能會被殺掉。”
“你先把這個名字寫下來,如果我突然死掉,兇手就是這個人。”她從皮包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印著“W汽車經(jīng)銷公司”和“小松誠”。詩織開始講兩人間發(fā)生的種種。“真的有這樣的人嗎?”島田覺得難以置信,但眼前的詩織面容憔悴,滿是恐懼。
小松誠,真名小松和人。
1999年1月6日,東京還沉浸在新年氛圍中。在繁華的南銀座,笑容溫和、頭發(fā)微卷的小松向詩織遞出那張名片,自稱汽車公司老板,23歲。詩織一點都沒懷疑。
詩織與小松陷入熱戀。小松溫柔體貼,對詩織也很大方。他夸口說自己每個月能賺1000萬日元(約合51萬元人民幣),褲袋里總?cè)缓耥斥n票。他喜歡送東西給詩織,一開始送的很便宜,多為300日元(約合15元人民幣)的公仔。詩織笑著說“好可愛”,欣然接受了。之后禮物卻越送越昂貴,甚至升級到奢侈品牌包和高級套裝。他還告訴詩織:“下次見面的時候,就穿這一身來。”
詩織對名牌并不感興趣,日益升級的禮物攻勢更令她不安。某天她告訴小松:“我已經(jīng)收了你未來十年份的生日和圣誕節(jié)禮物了,不用再送了。”小松卻暴怒:“這是我對你的愛,你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心意!”詩織第一次感到小松不太正常。
交往不到一個月,小松舉止愈加詭異。他常開著奔馳敞篷車在空曠的國道上故意蛇行,猛踩油門發(fā)出巨響。有一次,詩織到小松位于池袋的公寓做客,發(fā)現(xiàn)房間里擺了一臺攝像機,隨口問他怎么回事。小松拽起她的手,把她拖到隔壁房間,一臉兇相,拳頭重重捶到墻上,怒吼道:“啰嗦什么!???你瞧不起我???”
從3月20日開始,詩織的生活完全被控制了。小松每隔30分鐘就會給她打電話,還找人監(jiān)視她,連詩織遛狗也能讓他醋意大發(fā):“居然丟下我跟狗玩,看我不宰了你家的狗!”詩織害怕極了。她鼓起勇氣提出分手,小松大怒:“你要跟我分手的話,我就把你逼到發(fā)瘋。”“你爸就等著被裁員,家破人亡吧。”“你只要乖乖聽話,像以前那樣穿我買給你的衣服,在旁邊笑就是了。”
“我受不了了,好痛苦。”“我可能會被他刺死。”4月上旬,島田經(jīng)常收到好友詩織這樣的短信。為了讓小松討厭自己,詩織燙了個難看的爆炸頭,但毫無效果。
小松開始干擾詩織家人的生活。6月14日,詩織家的門鈴響起,隨后傳來一群男人粗重的吼聲:“詩織在家嗎?讓我們進去!”母親打開門,3名男子直闖進來。自稱小松上司的男子說:“小松詐領了公司500萬日元(約合25.5萬元人民幣),是你女兒教唆的。”他們走后,詩織向受到驚嚇的母親坦白了與小松間的事。
第二天,在母親陪伴下,詩織前往警署。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小松仍打電話來要求“破鏡重圓”:“回到我身邊吧。”“沒辦法了。”“好,很好,給我走著瞧!”這是小松最后一次聯(lián)絡詩織。
威脅、恐嚇、報復接踵而來。先是有人在詩織家附近貼滿印有她照片的淫穢傳單。那天下著大雨,詩織哭了,母親一張張撕下傳單,淋成了落湯雞。后來,周圍又出現(xiàn)了寫著詩織家電話號碼和“等你來援交”的小卡片,就連詩織父親任職的公司也收到了1000多封“舉報信”……詩織的尊嚴與名譽,幾乎被摧毀殆盡。
詩織一家人沒有一刻能安心。詩織在家稍弄出點聲響,母親就嚇得臉色大變。有車子停在門外,家人就會心驚膽戰(zhàn)地從窗簾縫向外窺探。只要電話鈴響起,整個屋子都會被恐懼籠罩……
“這種男女問題,警察是不能插手的”
當所有希望都寄予警方,詩織再一次絕望了。
負責偵辦案件的埼玉縣警上尾署。
詩織家所在的轄區(qū)屬埼玉縣警上尾署。第一次前往警署時,詩織就將3名男子闖入家中的對話錄音帶和小松大吼大叫的錄音帶都交給警方——因為時刻感受到威脅,她在手提包里藏著錄音機,一有機會就錄音。
詩織臉色蒼白,再三表示“這樣下去我會沒命的”。聽了錄音帶,一個年輕警察激動地說:“這分明是恐嚇?。?rdquo;中年刑警卻不當一回事:“不行不行,這案子不會成立的。”他還對詩織一家人說:“收了人家那么多禮物,才說要分手,做男人的怎么會不生氣?你自己不是也拿到好處了?這種男女問題,警察是不能插手的。”
詩織回家后,把小松送的禮物全部快遞到了小松在池袋的公寓。父母鼓勵她:“絕對不可以屈服”“我們一起加油”。詩織又鼓足勇氣前往上尾署報案。“我要努力活下去。”她這樣對朋友說。
等待詩織的依然是警察的冰冷回復:“你最好考慮清楚喔?打官司的話,要在法庭上說出一切,不但花時間,也很麻煩。”一個月后,警方總算接受了報案,沒過幾天又到詩織家中要她撤案。詩織徹底陷入了絕望。她不停地對朋友說:“已經(jīng)無計可施了。”
10月26日,詩織如驚弓之鳥般的生活終于被死亡終結。活在恐懼中的詩織,早已在房間留下類似遺書的筆記,一切線索都指向小松。然而,案發(fā)一個月后,上尾署依舊沉默。整個城市從晚秋步入冬季,僅有零星幾篇以“桶川女大學生命案經(jīng)過一個月”“毫無重大線索”等為標題的報道,刊登在報紙一角。
詩織被害后,島田曾主動聯(lián)系上尾署,告知好友的遺言。警方繼續(xù)敷衍,沒給出任何明確回復。
島田被迫轉(zhuǎn)向媒體。在銀座一家KTV里,他見到了《焦點》雜志記者清水潔,把詩織的事和盤托出。當過15年調(diào)查記者的清水潔很快查出小松的真實身份。小松誠,真名小松和人,不是什么經(jīng)營汽車公司的企業(yè)家,而是數(shù)家非法色情店的老板。據(jù)說小松后面還有個叫一條的老大,是個身著黑西服、腳蹬漆面皮鞋巡店的黑道人物。線人從四面八方捎來的消息,一點點拼湊出案件原貌:當天持刀行兇的,正是小松的“小弟”久保田。
清水潔團隊拍攝的殺手久保田(右)。
清水潔查出兇手,上尾署仍“按兵不動”。直到得知清水潔所在的《焦點》雜志即將公布久保田信息后,警方才將他緝拿歸案。而這時的小松已逃出了東京。
日本記者清水潔。
案件破了,詩織的父母更生氣:“為什么會是雜志記者先查到兇手?警察真的好好辦案了嗎?”幾天后,在日本國會舉辦的政府質(zhì)詢會上,議員竹村質(zhì)問警方:“當市民因恐懼而求助警方時,警方卻懈怠瀆職,豈不是叫市民自生自滅?”“警方偵辦命案效率竟遠不及一本雜志,這算什么?我覺得這暴露出了結構性問題。”
詩織父母。詩織的骨灰和生前照片、遺物,一直陳列在家里。
2000年,在詩織案推動下,日本反跟蹤法案出臺。
“墮入酒家的女大學生”
國會議員對警方的批評,被幾家主流媒體報道,終于引起了廣泛關注。而在此之前,日本媒體的報道焦點竟是被害人詩織的穿著打扮。
命案后首場新聞發(fā)布會上,警方公布死者穿著:“古馳手表”“黑色迷你裙”“普拉達背包”。有媒體這樣報道:“死者迷戀名牌”,暗示詩織是個愛慕虛榮的女孩。詩織曾在一家兼帶賣酒的餐廳打過短工,報道卻將她寫成“墮入酒家的女大學生”。在與記者聊天時,有警員甚至輕佻地說:“那是酒家女的三流案子啦。”
這些細節(jié)與命案本身毫無關聯(lián),甚至侵犯死者隱私,歪曲死者形象,卻不斷出現(xiàn)在八卦節(jié)目上,仿佛在暗示“被害人自己也有責任”。
被害者詩織的手表。
案發(fā)兩年后,一直被扣押的詩織遺物被歸還給家屬,其中包括那塊“古馳手表”。在她的祭壇前,前來獻花的人見到了這只手表。銀色表身和表帶布滿無數(shù)細小刮痕,這是20多歲女孩子手腕上常見的、并不昂貴但被珍惜著戴了許多年的手表,與媒體報道中暗示的奢華名表全然不同。表上指針指向12點50分,這一刻詩織結束了生命。輕輕將表翻過來,背面還殘留著詩織黑色的血跡。
“我的女兒被殺害了三次。”詩織的父親說,“第一次是罪犯小松,第二次是怠于調(diào)查的警方,第三次是傷害她名譽的媒體。”
《桶川跟蹤狂殺人事件》。
清水潔把詩織的“三次死亡”寫成紀實文學作品《桶川跟蹤狂殺人事件》,暢銷日本18年。該書中文版不久前面世,編輯石儒婧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提到一位中國讀者的留言:“紀實文學最大的優(yōu)點是真實,最大的悲哀是當今依舊真實。”
“感情關系中的暴力和精神虐待,本應保護公民的警察一次次失職,一個花季少女奮力求救卻無法逃脫被殺害的結局,殺人于無形的社會輿論,這些都令人氣憤。這本書還引發(fā)了日本人對諸多類似新聞的回憶。它就像拋到水里的魚鉤,你以為釣上來的只是一條魚,事實上釣上來了一張網(wǎng),網(wǎng)里是許許多多曾處于如此絕望中、拼命呼救卻得不到回應的受害者,是已經(jīng)受害還要被輿論羞辱的新聞當事人。”石儒婧說。
時間回到22年前,命案發(fā)生3個月后,在北海道釧路市屈斜路湖畔,小松被發(fā)現(xiàn)了。一具一身黑衣的尸體被沖到冰層下,面部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看不出任何表情。一旁的黑色背包里裝著數(shù)萬日元現(xiàn)金,以及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我上不了天堂……”
2001年,詩織的父母收到一張明信片,寄件人是詩織。那是1985年,詩織與家人一同參加博覽會時,寫給未來的自己的一封信。明信片上的字跡很稚拙:“我現(xiàn)在7歲。2001年的我,變成了什么樣?我變成一個很棒的女生了嗎?我有男朋友了嗎?我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