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源
盛夏里見到孔一蟬,恰逢旅行團樂隊結束了“似近似遠”“似你似我”雙專場全國巡演。樂隊成員暫作休整,或回到老家,或人在外地,孔一蟬選擇留在了北京。巡演路上發(fā)生的很多事情和想法,他想趁熱做一番整理,“一旦回到柳州老家,整個人就會松弛下來”。而北京對于他來說是修行的地方,也是保持工作狀態(tài)的必要條件。
· 旅行團樂隊“似近似遠”“似你似我”雙專場全國巡演海報。
旅行團的排練室位于北京東南的一座城中村里,孔一蟬一邊為我引路,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里實在是很臟亂”。10年之前,因為專輯《Wonderful Day》的制作經費剩了兩萬塊,旅行團就把這間平房租了下來,每月租金800元,從此有了自己的據點。10年之后,租金漲到了一個月3000元。接連幾個月在外演出,排練室門口已停滿了共享單車,還有村民晾曬的衣服,好像荒蕪中生出的野草。好不容易拉開鐵門,里外全然兩個世界,那里是樂隊的自在天地。除了健身器材和樂器設備外,墻上、地上擺滿了十多年來的記憶碎片,還有那最醒目的3個大字:精氣神。
旅行團一路走到今天,的確靠著一股精氣神。
“寫不出大金曲,就勤能補拙”
作為主唱,孔一蟬自言從小就是較勁的人,連踢球時都放松不下來,甚至會為每一次失誤認真地生氣。他膚色黝黑,言語不多,在北京生活多年也沒有和“京圈”音樂人們喝酒吃肉、打成一片。
“我的生活其實有很多負面情緒,身邊的人會很難受,可能這就叫缺(心眼),也會影響到樂隊的關系。”孔一蟬說。性格如此,音樂便成了他自我軟化的過程——讓自己變得沒有那么苦大仇深。旅行團早期音樂里有愛、有陽光、有遠方,正是這主動軟化的直接反應。比如2008年,樂隊成立的第三年,他們創(chuàng)作歌曲《中央花園》:“人們換上漂亮的衣裳/幸福笑容 草莓口香糖/今夜有愛不會再憂傷/熒紅燈下盡情的邂逅……”
嚴格來講,旅行團從未吃過同代搖滾人的地下之苦。初到北京,他們便租住在京郊農村寬敞的自建獨棟,各路朋友迎來送往,過得很是自在。演出費不夠打車回家,他們就在livehouse邊上的水吧湊合一晚,沒什么大不了的。對待金錢收入,孔一蟬的心態(tài)好得出奇,“用音樂養(yǎng)活自己,其實是輕松的事情,有一口飯吃就ok了”。早在十幾年前,獨立音樂市場尚不明朗之時,他就決定把樂隊當成一輩子的事業(yè)。
我和旅行團的初次相遇,恰好也在那個時間點。中國傳媒大學東門的小酒吧里,我們同臺演過一場。當時以為旅行團是個不起眼的校園樂隊,其實他們進京已經3年,是摩登天空的簽約樂隊,還發(fā)過專輯。那些年里,旅行團的勤奮大家有目共睹,樂隊在摩登天空旗下先后發(fā)行了專輯《來福膠泥》《Wonderful Day》《于是我不再歌唱》《B-Side》,同時完成了一輪又一輪的全國巡演。后來,樂隊曾做客我的電臺節(jié)目,回憶起那段日子,孔一蟬在直播間里笑著說:“我知道自己才華有限,寫不出大金曲,所以就勤能補拙吧。”
· 旅行團樂隊發(fā)行的專輯《來福膠泥》《Wonderful Day》。
那時的獨立音樂場景,多元之花剛剛萌芽,但在北京,依舊是硬朗、躁動之聲占據主流。幾位深受甲殼蟲樂隊影響的柳州青年,筆下的音樂在北方被貼上了“小清新”的標簽,甚至還有“娘炮”等負面評價。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瓶頸也如影隨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看不到未來,貝斯手小P無奈提出離隊,想回到柳州找份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
第一次觸到谷底,孔一蟬和鍵盤手韋偉一同寫下了《于是我不再歌唱》,“朋友 希望春天以后/你能成為那個你/我能成為那個我/于是我不再唱歌 /開始買新的生活/賣掉了舊的生活 從此不再漂泊”。
溫情、不舍、倔強之情交織在一起,既是樂隊境遇的真實寫照,也能看到孔一蟬在自我軟化之余,骨子里那抹不去的“較勁”。
最不堪的時光,最受歡迎的歌
樂隊排練室墻上掛著一枚馬拉松比賽的獎牌,說來也跟較勁有關。
2015年,旅行團發(fā)表歌曲《生命是場馬拉松》,有人評論說 :“我覺得他們跑五公里就得掛。”孔一蟬之前確實沒跑過馬拉松,這句話又激活了他的“較勁模式”,當即報名了當年的芝加哥馬拉松。在長跑中不斷突破自身極限之后,他對《生命是場馬拉松》有了全新的理解, 從此和樂隊一起“入坑”,到哪演出都帶著跑鞋。
正是這松弛中較勁的精氣神,幫助樂隊渡過了一道又一道難關。
就在這一年,旅行團與摩登天空合約到期,他們自立門戶,創(chuàng)建“來福膠泥工作室”。這并不是一條坦途,創(chuàng)作、演出之外,所有運營管理都要獨立承擔,工作壓力遠非乘以2那么簡單。那年12月,專輯《十日游》發(fā)行,標志著樂隊成熟的轉向,青春易逝,倔強仍在。
· 旅行團樂隊發(fā)行的專輯《十日游》
專輯里那首《逝去的歌》,是對生命的細膩慨嘆,至今仍是旅行團最受歡迎的一首歌。孔一蟬在單曲文案里發(fā)問:“人與人之間太冷漠,每個人每天都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在匆忙的追求名利。如果我們跳脫這些冷漠,那世界將是怎么?”
當時,孔一蟬的目標是唱到80歲。而獨立之后的旅行團,依然在希望和低谷之間盤旋。2016年,在一輪票房不很理想的劇場巡演后,樂隊甚至停擺,成員四散各方。隊友先后萌生退意,團魂氣數將盡,彼此無語數月,最后是在韋偉的提議下,每個人寫一封信,坐在一起,面對面朗讀出來。
· 旅行團樂隊鍵盤手韋偉。
后來,他們創(chuàng)作了一首歌《永遠都會在》:“很多事情搞不懂/像萬千世界撲來/快樂而又煩憂/人生的路口/停留還是走/很多感情不放手/是俗套不變劇情。”歌里唱到的人生路口俗套情節(jié),終歸在他們身上應驗,幾個男人淚目相視、彼此讀信的場面,外人看來肉麻至極,可只有共同經歷過的人,才懂個中滋味。
· 旅行團樂隊。
回頭看看,孔一蟬也會自嘲,旅行團最受歡迎的歌都是在最不堪的時光寫出來的。“抑郁躁狂多才俊”也好、“江山不幸詩家幸”也罷,創(chuàng)作者的宿命如此,好生活和好作品似難兩全??滓幌s喜歡的很多音樂人前輩,都靠幾近自毀的方式求得藝術的璀璨,可他不愿這樣。
絕處逢生的《永遠都會在》承載了樂隊成員間厚重的情感,樂隊暫時留住了,而接下來怎么走,依然長路漫漫。那年,孔一蟬32歲,盡管不煙不酒,卻依然感覺到了身體與精神機能的下降。他試圖重新調整與自己、與外界的關系。“自律是能保住你智慧跟生理敏捷的一個方式。在別人看可能我很佛系,但是這個因人而異,這對我很重要,得去找自己舒適的方式,你才能出產這些東西。”孔一蟬說。
游走在松弛與較勁之間
2018年9月,孔一蟬告別陪伴了自己34年的原名“孔陽”,更名 “一蟬”。他引用《史記》里一句“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將過去的人生比作等待羽化的幼蟲,而今,脫殼成蟬了。
想想也玄妙,改名之后,樂隊迎來了一次轉機。
在2019年蟬鳴聲聲的夏天里,旅行團樂隊登上了熱門綜藝《樂隊的夏天》,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仿佛濃縮再現了他們過去十幾年的歷程,樂隊在高強度的賽制里飽受爭議、幾經沉浮,接近被淘汰的邊緣。那天我乘影棚的電梯下樓,隨后錄制的比賽將決定旅行團的去留。電梯門開,我看到了一臉悲壯的孔一蟬站在過道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電梯門便關上了。
誰成想,那晚的旅行團演瘋了,所有的積郁傾泄而出,最后以一首《Bye Bye》高票逆風翻盤。舞臺上的孔一蟬,用盡全身氣力喊出每一句Bye Bye,與天地較勁,和自己死磕。一個娛樂為本的綜藝節(jié)目,硬是被旅行團的精氣神點燃,成為那個夏天里愛樂人的集體記憶。
第二年,孔一蟬結束了一年的工作,回柳州老家過年,還和發(fā)小們踢了一年一度的“賀歲杯”球賽。聚餐時,大家感慨歲月流逝,再加上當時的疫情,彼此間跨越30多年的感情有了“生死之交”的意味。隔天,孔一蟬一氣呵成,寫下了《老朋友》這首歌:“轉眼來/到三十而立/成家立業(yè)有各自家庭/老朋友升級2.0/未來沒準會親上加親。”
因為疫情,孔一蟬和樂隊的幾個老朋友憋了幾個月沒有見面了,以至于后來他接到湖南衛(wèi)視《歌手》欄目的邀約,首先想到的是終于能和樂隊一起交換demo(小樣)、搞搞創(chuàng)作?!端平七h》 《似你似我》的雙專輯,便脫胎于此時。當時,樂隊來到秦嶺腳下韋偉的錄音室,僅僅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便完成了新專輯的全部創(chuàng)作和錄制。
· 旅行團樂隊發(fā)行的專輯《似近似遠》。
旅行是一個向外觀看的過程,旅行團從前的作品,唱非洲、西雅圖,去泰國、去圣迭戈,都有著同樣的方向感。而《似近似遠》《似你似我》雙張專輯,則開始慢慢往回看,向內走,梳理生命中的人和回憶。
關于自己的音樂,孔一蟬將之比作南方街道,那里的小店門口擺套茶具,客人來了,坐下一起慢慢品,一下午就過去了。旅行團從不是快餐式的娛樂,滋味一層一層,都需要時間、溫度和情感的耐心萃取。好在,他們堅持下來了。如今,37歲的孔一蟬,也更加自如地游走在松弛與較勁之間,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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