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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 | 書法教育家方建勛:中國書法把生命延展到紙上

2023-12-26 09:26:46 作者: 高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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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教育家方建勛

 

前段日子,方建勛去中國美術館看展,他戴著口罩,不時低聲和同伴交談。途中,有人“尾隨”,方建勛注意到了,并未做聲。

等他摘了口罩,那人立刻湊到跟前,“我就知道!您是那個北大講書法的方老師,對嗎?”

“是的。”得到肯定的答復后,那人拉著方建勛,講起自己上完他書法課后的感想,滔滔不絕。這不是方建勛第一次碰到如此熱情的書法愛好者,剛開始還有些驚詫,后來慢慢習慣。

起因就是那堂課。

2019年9月,北京大學秋季學期開學,多了一門全校公選課——《書法審美與實踐》,上百名學生黑壓壓一片擠在教室里,還有旁聽生搬個板凳見縫插針,有的索性站兩個小時,連北京大學原常務副校長吳志攀也從頭到尾跟著聽了15節(jié)課。

 

方建勛在北大的書法公開課。

 

“后來,有制作方將課程視頻傳到B站上,播放量幾萬、幾十萬地往上漲,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人看。”作為北京大學書法教育與研究中心研究員,方建勛致力于實踐和傳播書法藝術幾十年,這次“破圈”,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看到自己受歡迎當然很高興了,因為我本來就是想分享出去。有那么多人喜歡聽書法課,這是對我教學的認可。”

今年9月,北大出版社將這15節(jié)課落到紙面,書籍取名《中國書法十五講》。

《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到方建勛的辦公室時,他正伏案為新書簽名,當然,用的是毛筆。提按轉折、輕重緩疾,一張小紙,也是一方馳騁的天地。他本人偏愛“二王”的行書,筆勢翩翩,行云流水,臨了不知多少遍。他說,“中國人對于書法的熱愛,就像拿筷子一樣,有一種生命的牽連在里面”。

 

以“北大書法公開課”為基礎出版的《中國書法十五講》。

 

審美先行

 

北大的書法氛圍濃厚,由來已久。1917年,蔡元培組織成立了北大書法研究會,將書法藝術列為美育的重要內容。

2019年,秉承蔡元培美育精神,北京大學書法教育與研究中心成立。

“書法教育與研究中心的一項任務就是給大家講書法課。此前我一直給北大校友講,效果不錯。他們就又請我去給本科生開一門書法課。”回憶起開課的由頭,方建勛歷歷在目。

的確,寫過字的中國人沒有不知道書法的,可就算從小練書法,寫了多年毛筆字,也不見得真正領悟過書法之美。

方建勛稱這樣的人為“高級書法小白”,在他開設的“北大書法公開課”中,就有不少這種有基礎的“小白”。

他們和沒有基礎的學生,其實在書法學習上處于同一起跑線,所以方建勛在設計這堂課時,一視同仁,采取了“審美先行”的講授方式,這和傳統(tǒng)書法教學——上來就提筆練字有著明顯不同。

“審美先行,就是先學會欣賞書法。”方建勛說著,仿佛進入了“上課模式”,“對一件作品如果沒有審美感知的話,那你去寫的時候也很難正確表達出來”。

審美,首先要高。

不要為時下流行書風所迷惑,只有親眼去看看古代經典碑帖,才懂得何為美丑。為此,方建勛花了許多功夫,搜集名家名作、經典字例,從筆法、結構、章法逐層分析,培養(yǎng)學生的書法審美能力。

 

智永筆下的“察”字體現出中國書法的點畫之美。

一點一畫有美。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禪師寫“察”字,第一筆“點”,落筆厚重,有“高峰墜石”之美,撇、捺厚重又不失飄逸,有骨肉兼?zhèn)涞氖嬲怪?;單字的結構也有美。

楚簡里一個“大”字,動感十足,似邁開大步的人,形、勢俱美。整幅作品的章法更美。

明代書家文彭草書《采蓮曲》,整幅作品淋漓酣暢,順著書寫的筆勢連連續(xù)續(xù)、輕輕重重,富于節(jié)奏變化,似有音樂律動起伏流動于字里行間,又如山底溝澗中向上升騰舒卷的云霧,詩意縹緲,令人如入仙境,這是章法布局加成下的美感。

 

明代書家文彭草書《采蓮曲》(局部)。

 

“你還可以有更多想象,我們可以在書法中打開我們的想象力,因為書法不是一個具象,是一個引發(fā)想象的文字符號。”在課上,方建勛時時鼓勵學生大膽想象。

“從某種程度上說,就算你不認字,也能欣賞書法藝術。反之,就算你理解字詞、會背誦全文,也不見得能體味美感。”

這是書法藝術的神奇之處,而書法之美的最高境界是“天然”——雖由人作,不飾雕琢,宛若天成。

 

王羲之行書《蘭亭集序》(局部)。

以“天下三大行書”為例:永和九年,蘭亭雅集,曲水流觴,王羲之在微醺狀態(tài)下,心手雙暢,揮毫寫下《蘭亭集序》,宛若游龍,滿紙煙霞。“一種平和、美好、寧靜,而且還帶一點仙氣的飄逸,在紙面上自然地體現出來”。

到了顏真卿,他的堂侄顏季明是顏氏家族的驕傲,“安史之亂”中壯烈犧牲后,悲痛欲絕的顏真卿寫下《祭侄文稿》,圈圈劃劃,涂涂抹抹,極多處是干澀的渴筆。

“從視覺表面來看,我們覺得這個作品太亂了,但是就是透過紛亂的表面,我們得以感受到顏真卿當時悲傷、痛苦、憤怒等復雜的感情,這是一種生命的極致狀態(tài),這個時候,你還能夠一個字一個字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端端正正嗎?顯然是不可能的。”方建勛解釋。

同理,《寒食帖》因為恰如其分地體現出蘇東坡瀟灑豪邁、大江東去的個人氣質,令古今觀者為之傾倒。

 

顏真卿行書《祭侄文稿》(局部)。

 

“神品都是在很自然的狀態(tài)寫出來的。我們今天經常說要練字,練字的目的其實就是想練出某個筆畫,讓結構達到某種美感,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人工刻意地去努力達成一件事情。而通過更多、更久的苦習,直至抹去這些雕琢痕跡,才能產生質變,達到天然。這就像表演藝術,一個演員演技出神入化,不就是沒有表演痕跡嗎?寫書法其實也是的。”

 

蘇軾行書《黃州寒食貼》(局部)。

 

努力型選手

說到練習,方建勛坦承自己屬于“努力型選手”。

夏天清晨4點,冬天稍晚一會兒,方建勛就起床做早課了,一練兩三個小時。從15歲開始練書法到現在,即使出差在外,這個習慣也雷打不動。

“早上是我一天當中書寫狀態(tài)最好的時間段,精力充沛,安靜清醒。”他解釋,“古人當中,我覺得米芾也是屬于努力型的——一日不書,便覺思澀。蘇東坡是屬于天賦型的。其實你到底有沒有天賦,這很難說,但是努力是可以自己把握的,而也只有努力,才能兌現天賦。”

更小的時候,他就見爺爺和父親時常在家練字。濃黑的墨汁,柔軟的毛筆,寫出來的字像幅畫似的,吸引了年幼的他。從小學三年級用毛筆描紅開始,父親就開始督促他練字。“我父親會拿出一張報紙,指一篇文章給我,我就開始寫。”寫得好不好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靜氣和認真。

后來,方建勛考入杭州師范學院(現已并入杭州師范大學),進入了全新的書法世界。“以前在家鄉(xiāng)淳安的時候,經濟條件有限,練字是毛邊紙,墨汁也臭臭的,到了學校用上了宣紙,覺得不得了。還有曹素功的墨汁,我剛聞到,哇!香的,喜歡得不得了。那時候沒事兒還愛往西泠印社跑,看人家刻印章。”

 

篆刻作品《觀自在》 《學書為樂》。

書法的學習不外乎“臨帖”和“創(chuàng)作”,臨帖成熟后,就可以“拋棄拐杖,獨立行走”。

可怎么創(chuàng)呢?剛開始無從下筆,方建勛就下笨功夫,去字帖里面找,找不到怎么辦?偏旁拼湊,再找不到,就憑猜,“我就這么過來的。所以集古字是創(chuàng)作中很重要的一環(huán)。”

玉皇山下,西湖之畔,早課、臨帖、集字、創(chuàng)作、篆刻,方建勛徜徉在書法的天地,度過了一段“純粹、快樂、美好”的學習時光。“一邊是雷鋒夕照,一邊是柳浪聞鶯,既是學習的環(huán)境,也享受著藝術的熏陶。”

上世紀90年代,他進入南京藝術學院深造,師從書法家黃惇,在專業(yè)化的道路上尋求質的飛躍。

當然,也經歷過瓶頸期,“尤其是想創(chuàng)作一幅自己很滿意的作品時,會覺得特別難”。好在后來看得多了,人就多了份從容。

 

“比如看王鐸,看董其昌,他們的作品也不是每一件都是精品。這個只要接受的話,心態(tài)就會發(fā)生改變。”在他看來,真實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就該有多種層次,只要每天寫一寫,把時間放長后,一年下來總有幾件精品。

 

方建勛為書畫公益班學員授課。

 

2008年,方建勛來到北京大學哲學系,隨朱良志修習中國美學,得以從更深入、系統(tǒng)的理論層面思考中國傳統(tǒng)書法藝術。

書法學其實不單單指狹義的軟筆書法,還涉及中國書法史、篆刻、書畫鑒定、中國畫、古代漢語、中國哲學等內容。

“理論扎實了,回頭看,就不再局限于原來的技巧層面,慢慢研究到書法和哲學、美學、歷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交融聯系,世界就一下子大了起來。”

就像方建勛的“北大書法公開課”,每學期的授課內容都不一樣。

“上一個學期是講書法家,那就會涉及當時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回到不同書法家所處的時代,要把書法與歷史學、社會學的勾連融到課堂里。”他說,這樣備課雖然耗費許多精力,卻是不斷精進學術修養(yǎng)的過程,也能反哺自己的創(chuàng)作。“所謂功夫在詩外,書法的功夫,也常常在字外”。

 

方建勛為《中國書法十五講》簽名。(侯欣穎/攝)

 

“人人皆可成為書法家”

 

有學生在課程結束后,寫下這樣一段話:在忙碌的期末季,書法課后的練習并不是一項讓我感到焦慮的作業(yè),相反,它為我構筑了一個獨屬于我自己的詩意的小世界。充滿儀式感地收拾干凈桌面,鋪開毛氈,淡黃色的燈下,毛邊紙泛著柔和的暖意,把一個字在筆下體會一遍又一遍,從墨色的干濕、筆畫的疾緩中感受古人書寫時的心境,常常忘記時間的流逝,在快節(jié)奏的現代生活中,這是一段多么難得又值得感恩的時光。

 

“看到這樣的反饋,是我作為老師感到最開心的事。”方建勛說,“在書寫的世界里,其實沒有古今之分,書法就是古人的日常。”

 

蘇軾有幅《啜茶帖》,是給朋友道源的一紙短札:“道源無事,只今可能枉顧啜茶否?有少事須至面白。孟堅必已好安也。軾上,恕草草。”蘇軾此信,是想邀請道源來一起喝茶聊天的,文辭柔婉,書寫的筆致細膩輕靈,與他常見書作的闊朗豐腴大有不同。

 

蘇軾寫給朋友道源的

《啜茶帖》。

再看明代書畫家沈周寫給祝允明的行書信札:“捧誦高作,妙句驚人,可謂壓倒元白矣。健羨健羨。敬謝敬謝。但纏頭之贈恐是虛語,所見者星銀之犒耳。呵呵。”沈周在信中開啟“夸夸”模式,大贊朋友的文章“壓倒元白”,卻把本來允諾的豐厚酬資耍賴換成碎銀子,末了還要發(fā)個表情包“呵呵”。

“這樣的書法我們看起來很親切,其實古人日常寫書法和我們現在給朋友發(fā)微信是一樣的。”

因此,方建勛提倡讓書法回歸日常,并身體力行用毛筆寫備課稿,建議學生用書法記錄日?,嵤禄蛘КF的靈感,還鼓勵他們說,“人人皆可成為書法家”。

“這個‘書法家’跟加入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或者成名成家不是同一個概念。我是希望學生可以進入到一個自然的書寫狀態(tài)。你有學業(yè)、工作,業(yè)余去練習書法,可能練習一輩子,這就特別契合古代書法家的日常書寫狀態(tài)。”

 

沈周致祝允明札。

 

歐陽修晚年將學書作為人生一樂,“有暇即學書,非以求藝之精,直勝勞心于他事爾。”在他看來,與其他活動相比,修習書法更能獲得精神上的充實和快樂。

“我現在也能體會到這種心境。”采訪最后,方建勛意猶未盡。

“當我拿起毛筆蘸了墨在紙上寫字的時候,我感到生命延伸到了紙上。今天我們跟歐陽修那時完全不是一個時代了,書法已經進入非實用時代,再拿起筆來寫字的時候,已經是單純地為了獲得書寫之樂和精神寄托,這反而與藝術的本質更接近。”

 

方建勛的日常備課稿。(侯欣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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