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里面,一直到有一個人去世為止,我們都會在一起。”
4月3日,宮崎駿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中國大陸上映。
· 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海報。
這部制作了7年的“人生電影”,不久前斬獲了第9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上一次該獎頒給亞洲作品,還是21年前的《千與千尋》,同樣出自宮崎駿。
奧斯卡頒獎禮上,放了一段錄像。刮了胡子、人也清瘦不少的宮崎駿,一本正經(jīng)地轉(zhuǎn)向鈴木敏夫:“多虧了您的制作經(jīng)費。”
鈴木沉默3秒,(^-^)V。
這背后,是熊熊燃燒的預算:“在通常的日本電影中是個不可能的數(shù)字。”但面對這位攜手40余年的人生搭檔的“告別之作”,又能怎樣呢?
帶著宮崎駿的重托,這位吉卜力的“金牌制作人”開啟了他的宣傳“中國行”。
首映禮上,感傷與吐槽無縫切換。
·抖音截圖@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關(guān)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里不多劇透。它確實是一次極為私人化的酣暢表達,凝結(jié)了宮崎駿對自己、對時代的總結(jié)與剖析,也投射著吉卜力“三巨頭”的影子。
那個用積木構(gòu)建世界平衡的“塔樓主人”舅公,是已于2018年去世的高畑勛。
那個“被死神纏身”的少年真人,是宮崎駿自己。
而那個引導、陪伴真人進入“異世界”冒險的蒼鷺,則是鈴木敏夫。
“一下子交了兩個喜歡的女朋友”
1958年,17歲的宮崎駿看了日本史上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白蛇傳》,被深深打動,縮在桌爐邊哭了一晚。
· 動畫《白蛇傳》劇照。
5年后大學畢業(yè),他進入東映動畫公司,結(jié)識了前輩高畑勛。兩人都是左翼青年,熱衷群眾運動,為中國的《鐵扇公主》《小蝌蚪找媽媽》和蘇聯(lián)的《冰雪女王》著迷,從政治到審美,一拍即合。
1965年,高畑勛導演處女作《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把宮崎駿拉進團隊。之后,兩人跳槽,親密合作,又分道揚鑣。直到1978年,一個被要求在3個星期內(nèi)創(chuàng)刊一本動畫雜志的絕望的編輯,找到了他們。
編輯叫鈴木敏夫,帶著“全共斗”世代的血氣方剛,1972年進入德間書店做記者,曾被警察請去喝茶,也被人手舉菜刀恐嚇過。正準備大展拳腳,卻被調(diào)去負責《Animage》的創(chuàng)刊。
對動畫一竅不通的鈴木,找來三個女高中生打聽情況,從她們口中聽到了10年前的“名作”——《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
鈴木打電話給高畑勛。1小時后,對方還在絮絮叨叨,主題只有一個:我不想見你。然后把電話給了湊巧在旁的宮崎駿。宮崎駿則直截了當:8個頁碼說不明白,得16頁。半小時后,鈴木決定放棄采訪:這都什么人啊。
因為無法釋懷,他半夜跑去看了《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大受震撼,決定再訪兩個怪人。
· 《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海報。
這一次,高畑勛和鈴木聊了3個多小時,臨走時來了一句,“你要是有本事,就把這些寫成文章吧”,聽得他頓時火冒三丈。
宮崎駿則權(quán)當沒這號人,埋頭工作到深夜兩三點,突然說:“我回去了,你們明天9點再來吧。”第二天早上9點,鈴木去了,干等一天。第三天,埋頭畫分鏡的宮崎駿,開口問了第一句話。
回過神來,鈴木已和他們混成了朋友,“感覺像一下子交了兩個喜歡的女朋友,然后每天每天都在一起”。
1982年,宮崎駿的漫畫《風之谷》開始在他主編的《Animage》上連載。一年后,德間書店愿意出資,把它搬上大銀幕。
這是宮崎駿的背水一戰(zhàn)。他想請高畑勛當制片人,對方找了一堆借口推辭。居酒屋里,喝醉的宮崎駿當著鈴木的面失聲痛哭:“我為高畑先生付出了15年的青春,他竟然一點都不想幫我。”
· “迷弟”宮崎駿,連筆跡都模仿高畑勛。
第二天,鈴木去找高畑勛,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怒吼:“對你來說宮先生到底算什么?”這招立竿見影,高畑勛答應了。
可在哪里制作呢?“宮崎+高畑”的組合早已聲名遠播——做完一部作品,拖垮一家公司??嗫鄬ひ捴H,一家叫Topcraft的公司從天而降。1984年,《風之谷》上映,入選那一年《電影旬報》“十佳電影”。
· 《風之谷》海報。
然后不出意外地,Topcraft倒閉了。
為了不再“禍害”同行,他們決定自己做。1985年,吉卜力工作室成立。
“吉卜力”是阿拉伯語,意為“撒哈拉沙漠上吹拂的熱風”,曾被意大利空軍用作偵察機的名字,又被飛機狂熱愛好者宮崎駿拿去做了工作室的名字。
“我們互不尊重”
日本動畫界開始刮起旋風。
1988年4月,吉卜力的兩部劃時代作品——宮崎駿的《龍貓》與高畑勛的《螢火蟲之墓》——同時上映。因為宣傳不力,這兩部包攬當年所有電影獎項的作品,分賬收入加起來才5.9億日元(約合人民幣3100萬元)。
吸取教訓后,吉卜力開始了它“有意思,有意義,能賺錢”的鼎盛時代,一次次刷新著日本電影票房紀錄。
那些美好的故事里,寄寓著時代的注腳——《風之谷》的背景是“冷戰(zhàn)”下的核競賽,《哈爾的移動城堡》影射了巴爾干半島和伊拉克的戰(zhàn)火;《百變貍貓》里,當山野密林的鄉(xiāng)村被鋼筋水泥的城市吞噬,擁有幻術(shù)的貍子決定發(fā)動反擊;泡沫經(jīng)濟崩潰、阪神大地震、奧姆真理教事件后,《幽靈公主》鼓勵大家要“活下去”;世紀轉(zhuǎn)折時,人們的欲望與偏見橫流,唯有像《千與千尋》里的荻野千尋那樣,才能發(fā)掘出“不被吞噬的力量”。
身負這個動畫王國的宣傳重任,鈴木曾和說《龍貓》海報“黑漆漆,觀眾不想看”的發(fā)行方干了一架,也曾為把《紅豬》里波魯克的大臉貼上飛機的廣告,和日本航空公司展開激烈辯論。
但最難對付的還是那兩個人。
抱著“只要能把電影好好做出來,就算死了也沒關(guān)系”的念頭,高畑勛每部作品的問世都驚心動魄?!段灮鹣x之墓》一再拖延,最后有兩處沒上色就倉促上映,觀眾還以為是特意營造的悲壯氣氛。
· 《螢火蟲之墓》海報。
到了《百變貍貓》,鈴木學會“謊報軍情”,將定在夏天上映的計劃說成“春天”,還偽造了一張“春季上映”的海報,最后如期上映。
· 《百變貍貓》海報。
而多年來一直對高畑勛“單方面投入情感”的宮崎駿,對這位“知己+敵人”也是愛恨交織。
《龍貓》和《螢火蟲之墓》,原本都是60分鐘的作品,高畑勛先犯規(guī),做了88分鐘;宮崎駿不甘落后,做了86分鐘。制作成本水漲船高,完全無視鈴木死活。
·《龍貓》劇照。
《歲月的童話》里,高畑勛為畫出人物面部的立體感,進度龜速。宮崎駿將主創(chuàng)叫去一通怒吼,誰知剛離開,高畑勛就對每個人打了招呼,“按原來的畫法”。大家先是恐懼,繼而士氣高漲;倒是宮崎駿,吼完一直抖個不停,三天沒睡好覺。
· 《歲月的童話》海報。
到了《百變貍貓》,宮崎駿一度想中止制作,逼得鈴木故意曠工,“裝死”失聯(lián)。可最后看片時,他從頭哭到尾,因為片中的貍貓們,一看就是當年在東映動畫奮斗過的老同事們。
· 《百變貍貓》劇照。
宮崎駿總結(jié)過他們友誼的小船為什么始終沒翻:“因為我們彼此之間都不互相尊重。”
“回到屬于自己的時代”
2012年12月,鈴木敏夫宣布,宮崎駿的《起風了》和高畑勛的《輝夜姬物語》將于第二年夏天同時公映。
· 《起風了》和《輝夜姬物語》海報。
《起風了》中,宮崎駿把歷史真實的人物作為主人公——日本“零式戰(zhàn)機之父”堀越二郎。“設(shè)計飛機的人,無論他們的意圖是多么善良,時代之風會把它轉(zhuǎn)化為機械文明的工具,成為被詛咒的夢想。”
當宮崎駿在工作室,每天定時做著音樂體操時,另一邊他口中的“樹懶的子孫”高畑勛,則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
《輝夜姬物語》的企劃早在2005年就提出了,制片人西村義明從28歲負責這個項目,36歲了還在做,有3年時間,他的夢里只高畑勛。
《輝夜姬物語》的故事來自《竹取物語》,高畑勛用水墨寫意的線條描繪日本的一花一木,光畫片的數(shù)量就有50萬張。最終,137分鐘、破吉卜力片長紀錄的《輝夜姬物語》,不出意外地延期上映了。
2013年的日本,“3·11”大地震、福島核危機、修憲事件,自然災害疊加政治轉(zhuǎn)向,“這個國家強迫著我們向右轉(zhuǎn)”。
“六十年代安保運動的老伯伯”坐不住了。鈴木敏夫接受采訪,說“修改憲法是政治家的一意孤行”,宮崎駿擔心:“不能讓鈴木一個人犧牲,要捅大家一起被人捅!”于是報紙上出現(xiàn)了他的“放聲吶喊”。他們又拉上高畑勛,在吉卜力的雜志《熱風》上發(fā)表“反對修憲”的特輯。
這一年,72歲的宮崎駿第七次宣布退休。妻子聽聞這個消息后,哼了一聲。高畑勛則說,“雖然他說了這次是認真的,但反悔的可能性也很大”。
2016年8月,退休3年后,“狼來了”少年駿興沖沖地拿著新動畫的企劃書找到鈴木敏夫,告訴他想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前做好。
“分鏡沒畫完,你先死了怎么辦?”
“別這么說,搞得我不死都不行了。”
這就是《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誕生。
“喚醒隱藏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沉睡著的東西,現(xiàn)在已是不得不這樣創(chuàng)作作品的時候了。”
當項目有序推進時,2018年4月,高畑勛的去世,打斷了一切。
追思會上,宮崎駿回憶二人的相遇,一邊說,一邊哭。他無法接受這份離別,徹夜不眠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個多月。
他開始思考這一生與電影的糾纏:
也開始思考生存與死亡:
高畑勛去世一年后,全部分鏡完成,宮崎駿把他“安葬”在了動畫里。
電影中,舅公請真人接替自己,用13枚石塊建起自己的塔,“從惡意中創(chuàng)造一個自由的王國”;真人拒絕了,執(zhí)意回到現(xiàn)實世界,那個“互相殘殺、互相爭奪的愚蠢的世界”。
舅公筑起的世界崩塌了,在電影中,宮崎駿與高畑勛徹底訣別。
錄音棚里,宮崎駿反復聽著舅公的最后一句臺詞:“回到屬于自己的時代!”
他曾說過:“不是迎合時代而創(chuàng)作,而是根據(jù)時代中的自己,創(chuàng)作出從內(nèi)心奔涌而出的東西。”40年來,他創(chuàng)作了13部動畫長片,小至奇幻冒險,大至歷史寓言,俘獲了不同代際、不同國家的觀眾。這一次,他將“告別之作”獻給自己,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交出了答卷。
鈴木敏夫目睹了這場答題之旅。一邊吐槽“死也死不掉”的宮崎駿,到底活著的樂趣是什么;
一邊在對方心生空虛,半夜打電話嘮叨時耐心安慰,“不會有事的,還好得很呢。”
· 宮崎駿會讓鈴木敏夫的“懷民亦未寢”已經(jīng)成為動畫界一個梗。
“對于我而言,可能有各種各樣的路可以走。但當我遇到宮崎駿的時候,我就想和他一起走下去。”首映禮上,鈴木說:“兩個人里面,一直到有一個人去世為止,我們都會在一起。”
吉卜力的風還在吹,揮別了舅公的少年與蒼鷺,還能開啟新的冒險嗎?
總監(jiān)制: 張 勉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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