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嬰失蹤,母親蒙冤32年

2023-06-25 14:50:43來源:《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作者:于冰
  
1981年2月20日,林迪和丈夫邁克爾在法院門前的臺階上展示自己懷抱女兒的照片
  再過幾天,就是艾沙利亞·張伯倫43歲的生日??伤龔奈磻c祝過生日。
  1980年8月17日,當時僅9周大的艾沙利亞在野外突然失蹤。母親林迪稱,野狗把孩子叼走了。但因陪審團認為林迪殺死了艾沙利亞,法院判林迪終身監(jiān)禁。
  司法部門在2012年證明,艾沙利亞當年確實是被野狗叼走,并下落不明,林迪也終于洗脫了罪名。但歷時30多年的審訊、調(diào)查、庭審,以及輿論對她的猜測和指責,早已讓這位母親身心疲憊。
  “它一直盯著我們”
  澳大利亞北部荒蕪的平原上有一座外形奇特的巨石——艾爾斯巖。當?shù)赝林艘暺錇槭サ?,并為它取了一個可愛的名字“烏魯魯”。每逢日出或日落時分,它的顏色會隨光線變化由赭石色變成亮橘色再變成深紅色。游客們喜歡在艾爾斯巖附近搭帳篷野營,感受大自然的奇妙。
1980年8月17日,林迪和艾沙利亞在艾爾斯巖游玩時的合影
  1980年8月13日,林迪的丈夫邁克爾駕駛黃色霍頓托納汽車,載著妻子和3個孩子(6歲的艾丹、4歲的里根、9周大的艾沙利亞),前往艾爾斯巖露營。誰也沒想到,一次開心的露營會成為這家人一輩子的噩夢。
  8月16日深夜,車抵達艾爾斯巖。邁克爾搭好露營帳篷,讓妻兒早點休息。第二天早上,邁克爾帶著兩個大孩子爬巖石玩,林迪把艾沙利亞抱在懷里,在一個洞穴附近走走。
  林迪總是感覺有雙眼睛在盯著她和女兒。她不安地看向四周,發(fā)現(xiàn)有只野狗在不遠處望著他們。她后來告訴朋友,那只野狗似乎在尋找機會,要偷走艾沙利亞。但這只是林迪短暫的想法,因為忙著照顧3個孩子,她很快忘了被野狗盯著這件事。
  傍晚,林迪夫婦和另一對帶著嬰兒來露營的年輕夫婦在燒烤區(qū)生火做飯,小兒子和艾沙利亞則在不遠處的帳篷里酣睡。一切都是那么平靜。或許是附近的野狗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它們不時出現(xiàn)在露營地的遠處。通常,野狗只在露營地附近游蕩,尋找食物,很少去打擾游客。為了逗兒子開心,邁克爾向附近的一只野狗扔了一塊面包,林迪立即制止他,“你不該當著孩子面這樣做”。
  晚上8點左右,孩子們睡覺的帳篷里突然傳出啼哭聲,林迪聞聲迅速沖過去,只見一個黑影從帳篷里跑出來,然后“唰”的一下消失在黑夜中。那個黑影似乎還叼了一個什么東西,邊走邊甩頭。林迪心里一沉,沖進帳篷里一看,女兒不在搖籃里,被子和其他東西被攪作一團,一旁的小兒子還在熟睡。林迪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直接癱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道:“野狗叼走了我的孩子!”
1980年8月17日晚,野狗從帳篷中叼走了熟睡的艾沙利亞
  凄厲的哭喊聲劃破了寧靜的夜空。不到幾分鐘,艾沙利亞失蹤的消息傳遍了艾爾斯巖景區(qū),工作人員連忙報警,其他游客也開始擔心會被野狗攻擊,所有人亂作一團。
  孩子成了祭品?
  第一個到達的警察是弗蘭克·莫里斯。他注意到帳篷地上的一塊地毯上有血跡,野狗的爪印從帳篷入口處一直向外延伸,但很快就消失了。
艾沙利亞失蹤后,警方對艾爾斯巖附近進行大規(guī)模搜查
  考慮到事件的嚴重性,加上艾爾斯巖的景區(qū)面積太大,警方召集景區(qū)工作人員和游客,組成了一支300多人的搜索隊伍,以艾沙利亞睡覺的帳篷為起點向四周展開地毯式搜索,以尋找野狗的蹤跡,或是嬰兒的衣物碎片。一名游客在距離帳篷不遠處的地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凹陷的土坑,警方推測,野狗似乎在這里放下了獵物,然后又叼著獵物離開。景區(qū)工作人員看過土坑后也認為,坑里的一些針織物痕跡有可能是包裹艾沙利亞的衣物留下的。
  林迪顧不上傷心,整個夜里都跟著搜救隊四處奔跑,尋找女兒的蹤跡。可結(jié)果不盡如人意,景區(qū)附近的野生動物太多,蹤跡雜亂,找不到更有用的線索。忙了一整晚的林迪再也支撐不住,靠在丈夫的肩膀上抽泣。她很自責,恨不得被野狗叼走的是自己,而不是還沒有好好看見這個世界的女兒。
艾沙利亞
  一個星期后,警方在距帳篷4公里的野狗窩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堆嬰兒的衣物:一件被撕破的、沾滿血跡和塵土的連體衣,一件襯衣,一雙毛線鞋。它們被確認是艾沙利亞失蹤當晚穿的衣物。一名警察在新聞節(jié)目中手拿這些衣物,向觀眾展示上面的血跡。
警方找到了艾沙利亞血跡斑斑的連體衣
  警方調(diào)查期間,每天都有大量媒體記者涌向林迪家。整個澳大利亞很快都知道艾沙利亞失蹤的事情。起初人們同情
  林迪夫婦的遭遇。但隨著事件的發(fā)酵,輿論開始質(zhì)疑:“艾沙利亞真是被野狗叼走的嗎?”
  林迪夫婦身上似乎有很多疑點。有人說,經(jīng)歷喪女之痛的林迪從未在公眾場合掉過一滴淚,每次出現(xiàn)都是妝容精巧、穿著時髦,一副精心裝扮的模樣,看起來很冷靜,完全不像一個剛失去孩子的母親該有的樣子。夫婦倆信仰的宗教也受到質(zhì)疑。他們都是“基督復臨安息日會”的教徒。這個教派的教徒們喜歡穿黑色衣服,偏愛生食和素食,并把創(chuàng)始人懷愛倫視為“先知”。在澳大利亞人看來,這是個有爭議且偏激的教派。邁克爾是教會的牧師,后來多次在采訪里提到“艾沙利亞去了上帝那里”。
  還有匿名者向媒體爆料,夫妻倆入了邪教,艾沙利亞的名字含義是“在沙漠中獻祭”。很會做衣服的林迪,曾給兒子做了一條黑色裙子,后來又給了艾沙利亞穿。為完成祭祀儀式,林迪夫婦帶著小女兒去圣地露營,殺害女兒“獻祭”,然后林迪故意大喊“孩子被野狗叼走”,當所有人去找孩子的時候,她再去拋尸。
  人們對這些越傳越邪門的傳聞深信不疑。即便林迪不停地解釋,孩子名字的真實含義是“上帝相助”,他們也沒有加入邪教,但輿論已經(jīng)陷入瘋狂,夫妻倆從失去女兒的悲傷父母,變成了“全澳大利亞最痛恨的人”。有人在她家門口學狗叫,朝他們家亂丟東西。在很多報道中,林迪更被稱為“女魔頭”“冷漠的魔鬼”。
  “他們覺得我在演戲”
  媒體和輿論一邊倒的質(zhì)疑,影響了警察辦案的處理態(tài)度。他們也開始懷疑,嬰兒的衣物為什么沒有被撕成碎片?一只野狗怎么可能叼走一個嬰兒?為什么沒有找到嬰兒的遺???種種質(zhì)疑接踵而至。有犬類專家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解釋。野狗從來不儲藏食物,找到食物之后會吃得一干二凈,小型哺乳動物的皮毛甚至鳥類的羽毛都會被吃掉。嬰兒的重量對成年野狗來說也不是問題,有記錄顯示,野狗曾經(jīng)叼走過一只重達20多斤的沙袋鼠。
  1981年2月20日,澳大利亞的一個地方法庭審理了此案。由于沒有找到艾沙利亞的遺骸,當晚同行的游客也作證確實聽到了嬰兒的哭聲,看到了帳篷旁邊的野狗腳印,地方法官裁定艾沙利亞可能是死于野狗襲擊。隨后,林迪夫婦離開了法庭。可當?shù)鼐旌蜋z察官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滿意,堅持要求繼續(xù)調(diào)查。另一邊,媒體對案件的持續(xù)報道,也激發(fā)了人們激烈的討論。
1981年12月,林迪(右一)望著法醫(yī)等人對自己的汽車進行血液檢測
  幾個月后,負責現(xiàn)場勘驗的法醫(yī)布朗申請重新審理該案,并得到了批準。1981年9月20日,警方對林迪的家進行了4個半小時的搜查,沒收了300多件物品,包括衣服、剪刀和汽車。
  布朗邀請了自己的老師、英國法醫(yī)專家卡梅倫對所有證物進行重新檢查。卡梅倫認為,艾沙利亞衣服上的損壞痕跡更像是被剪子或刀切割造成的,再加上衣服上缺少血跡、唾液和人體組織,他傾向于艾沙利亞的死是由人而不是野狗所造成的。
  最致命的發(fā)現(xiàn)來自于林迪夫婦的黃色汽車。通過血跡檢驗,法醫(yī)團隊發(fā)現(xiàn)這輛車到處都是血跡,覆蓋了前座、腳墊、座椅板。
  1982年10月29日,在沒有尸體、兇器、犯罪動機,只有一大串法醫(yī)專家證言的情況下,陪審團團長宣布了判決結(jié)果,林迪犯有謀殺罪,被判終身監(jiān)禁,邁克爾犯有事后從犯罪,判處18個月緩刑。有媒體寫道,由12人組成的陪審團在判決上有過分歧,有4人認為有罪,4人認為無罪,還有4人選擇棄權(quán),但最后他們統(tǒng)一了意見。林迪被判終身監(jiān)禁,這個結(jié)果獲得了澳大利亞民眾的支持。近77%的受訪者認為林迪殺死了艾沙利亞。對于公眾的譴責,林迪已經(jīng)麻木:“如果我笑了,他們覺得我殺害了我的女兒,如果我哭了,他們覺得我是在演戲。”
  在失去孩子以后,林迪又失去了自由。盡管審判結(jié)果宣布之時她已再次懷孕,但還是被立即送往監(jiān)獄。1982年11月17日,林迪的第二個女兒卡利亞在獄中出生。分娩后不到一小時,林迪就被迫和女兒分離。林迪以為,自己的余生會在獄中度過。但事情在幾年后有了轉(zhuǎn)機。
  1986年1月,一名英國游客在夜間攀登艾爾斯巖時不慎墜落身亡。由于地形復雜,他的遺體在8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警方發(fā)現(xiàn),游客失足的懸崖下方隨處可見野狗巢穴。更重要的是,和游客遺體一起被發(fā)現(xiàn)的還有件黃色嬰兒短外套。根據(jù)鑒定,這件外套正是6年前艾沙利亞失蹤當晚所穿。在強有力的科學證據(jù)下,澳大利亞北領(lǐng)地政府在1986年2月釋放了林迪,并宣布重新審理該案。同年,由特雷弗·莫林領(lǐng)導的調(diào)查委員會開始對案件展開新一輪調(diào)查。也是在這次重新調(diào)查中,之前作為定罪重要依據(jù)的血跡檢測結(jié)果被推翻了。血跡檢測靠的是“過氧化物酶反應”,然而,不僅是嬰兒的血跡會有這種反應,奶昔、鼻涕等液體也會有這種反應。
  有多位專家認為,黃色汽車里可能壓根沒有血跡。那些被認為是“血跡”的物質(zhì),很有可能是不小心灑出的奶昔、汽車出廠時噴的隔音涂料,以及銅粉(林迪家所在的伊薩山有大型銅礦)。
  調(diào)查委員會在1988年5月22日提交的報告中寫道,造成這起冤案的所有責任人,包括警察、公園管理人員、所謂的動物專家以及行為不軌的公訴人員,都應該受到嚴厲譴責。
  1992年,達爾文刑事上訴法院判定林迪夫婦獲得130萬澳元(約合599.63萬元人民幣)的賠償金。10年之后,北領(lǐng)地政府對此案件進行第四次調(diào)查。2002年6月12日,法院裁定“艾沙利亞·張伯倫于1980年8月17日在艾爾斯巖去世,她的死因是被一只野狗襲擊和叼食”。當最高法院宣布這個結(jié)果時,法庭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所有人的臉上充滿了笑容、淚水。
  跟隨了林迪32年的“女魔頭”稱號終于被摘下。“林迪是無辜的,我們是有罪的。”2012年6月21日,《紐約時報》用了這樣的標題,檢討32年前的那樁冤案。當年追逐林迪的八卦媒體記者希區(qū)柯克向林迪道了歉,30多年前曾嘲笑林迪的喜劇演員哈默也非常內(nèi)疚地表示,他盲目的愚蠢和殘忍造成的傷害無法彌補。
2012年,林迪(右一)手持修改后的艾沙利亞死亡報告
  2014年,林迪夫婦把黃色汽車捐給了澳大利亞國立博物館。林迪說:“這輛車代表了一樁大冤案,同時也是法醫(yī)科學讓我們重獲自由的象征。”直到今天,博物館網(wǎng)站上仍有這一冤案的詳細介紹。而澳大利亞媒體不久前在報道另一起案件時,將其與林迪案進行比較。這起案件中,一名女性被指20多年前殺害4名幼年子女,但并無直接證據(jù)。近年來,醫(yī)學發(fā)展卻為翻案提供了新可能:這些孩子或死于基因缺陷。該案目前正在重審。媒體引述律師的話提醒公眾:“不要忘記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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