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之戰(zhàn)1800周年:千萬不要歧視你的對手

2022-04-14 07:50:29來源:新京報網作者:張哲

時光倒流一千八百年,劉備和陸遜的軍隊正緊張對峙。

亂世鮮有太平日子。為了替關羽報仇并奪回荊州,劉備一改討伐漢賊的核心戰(zhàn)略,對昔日的盟友孫權揮師相向。

劉備派人開辟通路,聯(lián)絡異族,策反郡縣,挑釁敵軍。另一邊,陸遜受孫權委派,在夷陵堅守不出,遭遇麾下將領們群起質疑。

劉備看起來勝券在握。

陸遜還在等待時機。

戰(zhàn)爭的結果經由《三國演義》而廣為我們所知。盡管在前八十回中出現了數次,陸遜的形象始終隱在霧中。直到夷陵之戰(zhàn)前夕,他才鄭重現身。不過,回目仍用“書生”來指代他(“守江口書生拜大將”);仿佛只有擊破劉備,此人才配擁有姓名(“陸遜營燒七百里”)。

不妨繼續(xù)深入檢視文本,看看陸遜是如何登場的。作者略施小技,先鋪陳一番他人的評價:闞澤舉薦他,稱之為“儒生”;張昭蔑視他,稱之為“書生”。用詞略有差異,后文會討論到。

激烈的辯論制造了一種屏息靜待的氛圍。仿佛一場演唱會,張昭之類的老牌明星依次登臺,卻只是暖場嘉賓。這使人充滿好奇,舞臺中央將要出現的新一代超級巨星,究竟是什么樣。

演出開始,陸遜從天而降。作者不輕易寫人外貌,對陸遜卻費了一點筆墨:“身長八尺,面如美玉,體似凝酥”(后四字見于嘉靖本,毛本無),從身材、面容、膚質,多維度刻畫這位新角色。

這是中國古典文學常見的修辭,微夸大,略含糊,賦予讀者自主想象的空間,不過未見得高明。因為諸葛亮出場時,外貌也是“身長八尺,面如冠玉”的套話。高挑卻不魁梧,俊美但不陽剛,算是某種對書生身份的刻板印象。

可以看出,作者毫不掩飾地利用任何機會,給陸遜貼上“書生”標簽,并一再強化它。既然如此,本文就以“書生”二字為線索,來討論作者為什么采用這種策略寫作,以及現實中的陸遜是否真是書生。

清刻本《三國演義》中陸遜的形象,其儒士冠服,背手忖思的書生形象,可謂深入人心。“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已然膾炙人口。如今更是牢牢扣在文科生頭上的一頂帽子,在人人都能上微信刷視頻的今天,識文斷字已然不是高人一等的標志。書報人人皆可讀,書生的地位就更是一落千丈。畢竟,若是除了讀書之外別無長技,被視為百無一用,也非厚誣之辭。因此,書空咄咄,書生之論,只要提及書生,就會自然而然聯(lián)想到迂闊、腐朽,紙上談兵、不堪大用之類的辭藻,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一種思維定式。這種思維定式,固然是對書生的一種成見,但對那些真正讀書覃思入理,又有經世致用之才的書生來說,這種成見,也可以成為一種偽裝,或是以書生的面目韜光養(yǎng)晦,保全于亂世;或是在眾人“書生迂闊”的嘲諷聲中一鳴驚人,斬獲更多的傾心折服。所謂“反轉”,所謂“逆襲”,只是沒有看透表象之下的本質而已。所以,真的“百無一用是書生”嗎?

撰文 | 張哲

共識

先來看什么是“書生”。三國時代,“書生”的意思比后來窄一些,特指儒生。例如:

(趙)咨曰:“吳王浮江萬艘,帶甲百萬,任賢使能,志存經略,雖有余間,博覽書傳,歷史籍,采奇異,不效書生尋章摘句而已。”(書生一作諸生)

在以知識與才華聞名的魏文帝曹丕面前,使者趙咨把自己效命的孫權描繪成一個酷嗜讀書的人,但強調他的特殊喜好在于“奇異”。根據其他已知的史料,孫權對術數、逸聞、志怪、新興宗教之類的神秘事物抱有異常興趣,看來趙咨的話并非空談。

不過,趙咨是通過矮化死讀儒家經典的書生,來贊美孫權知識廣博,并暗指孫權在這方面完全不輸曹丕。采用這樣的話術,說明在趙咨和聽者曹丕之間,早已存在一種默認的共識:“書生”,經常是暗含貶義的字眼。

除了讀書死板、狹隘,“書生”通常還有一個更負面的烙印,即軍事上無能。如:

(孫)權以(嚴)畯代(魯)肅,督兵萬人,鎮(zhèn)據陸口。眾人咸為畯喜,畯前后固辭:“樸素書生,不閑軍事,非才而據,咎悔必至。”

又如:

(魏明)帝論伐蜀事,(楊)暨切諫。帝曰:“卿書生,焉知兵事!”暨謙謝曰:“臣出自儒生之末,陛下過聽,拔臣群萃之中,立之六軍之上,臣有微心,不敢不盡言。”

曹睿輕視楊暨的軍事見解,即便已經任命楊暨為中領軍這一重要武職,仍稱他為“書生”,個中的歧視意味不言自明。另一方面,楊暨答得不卑不亢,承認自己的出身,也感恩曹睿的提拔,令自己由文職轉武職。此處,楊暨用相對中性的“儒生”,悄悄替換了曹??谥酗@著貶義的“書生”一詞。

嚴畯固辭,楊暨切諫,態(tài)度一個消極一個積極,背后卻隱含了同樣的邏輯:“書生”必然不擅長軍事。這種普遍認知無需特地說破,潛伏在這兩個漢字的縫隙間,世代流傳。直到《三國演義》的年代,“書生拜大將”的回目仍是利用上述反差,為戲劇性的反轉暗藏伏線。

《守江口書生拜大將》,出自清刻本《三國演義》繡像。書生常常被塑造成書空咄咄,不知兵事的形象。

示弱

當代人對陸遜那種白面書生的印象,并非羅貫中或別人的創(chuàng)造。陸遜本人的確用“書生”自稱,而且不止一次。在給關羽的信里,陸遜寫道:

仆書生疏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盡,雖未合策,猶可懷也。

疏遲,即迂闊、遲鈍,對現實事務不了解,不擅長。如此措辭,正符合自稱的“書生”。編劇羅周等人敏銳地指出,陸遜的書信“沒有生僻字,辭藻也談不上華麗”,“句式整齊”。這些文義之外的特征似乎也強化了寫信者平庸、死板的形象。

問題是,陸遜并非真如信中所展現的那樣。他出自吳郡豪族陸氏,從祖父廬江太守陸康是東漢忠臣,有盛名,卻被野心勃勃的袁術派孫策攻滅。由于陸康嫡子陸績年紀尚幼,大五歲的陸遜替陸績“綱紀門戶”。也就是說,陸績擁有代表陸氏利益的名份,但治理家族的實際權力一度由陸遜掌控。

《陸績懷橘》出自清刻本《孝經傳說圖解》。孝乃是儒家道德倫理規(guī)范之首。張慶民在《陸氏〈異林〉之鐘繇與女鬼相合事考論》中,先從陸機(遜孫)那史有明文的“服膺儒術”談起,寫到陸紆(遜祖)“敏淑有思學”、陸駿(遜父)“淳懿信厚”、陸康“勤修操行”,陸遜以德報怨被孫權譽為“長者”,得出陸氏以修德操而聞名的結論;再從陸績的學術修養(yǎng),論及陸郁生(績女)的節(jié)義其來有自;更從陸抗(遜子)上疏多次引用儒家經典,分析陸景(遜孫)兄弟的教育背景;最后逸出一筆,說整個江東士風都“秉持儒家道德倫理規(guī)范”。這番宏論或可為陸遜的儒生背景提供弱相關的佐證。

孫氏起自寒族,脫離袁術后憑武力奪取江東,當地豪族多有不服。反抗者如會稽周氏、盛氏,都被孫氏無情鎮(zhèn)壓。如何處理和孫氏的關系,成了關系江東地頭蛇們長期存續(xù)的頭等大事。出于家族利益,陸氏選擇吞下仇隙,和孫氏合作,年幼的陸績成了孫策的座上賓。

這個重壓下的決定很可能是陸遜作出的,可見他身段柔軟,立場彈性。他自己也出仕孫氏,在武職上發(fā)揮所長,緩慢地爬升并擴充部曲。

陸遜是水,陸績就是火。他“容貌雄壯”,個性強硬。十歲左右,他就敢當眾嗆聲孫策。后來孫權也不待見陸績,派他去偏遠的郁林當太守,是貶斥更是羞辱。陸績索性以患病為由,對當官和帶兵都漠不關心,余生都專注于儒術。

三十二歲那年,陸績在郁林病逝,死前自稱“有漢志士”,更留下一篇激憤文字:

從今已去,六十年之外,車同軌,書同文,恨不及見也。

與其說是讖語,毋寧說是對孫氏割據政權的詛咒??梢钥闯觯懣兤扔诖髣?,寄身孫氏籬下,但內心始終相當抵觸。

就在陸績死去的同年,陸遜忽然如登青云。他被孫權選為都督呂蒙的繼任者。“孫權出于使其政權逐步江東化的需要,非借重吳會大族特別是吳郡顧、陸不可……只有在陸績之外,另找他人。”田余慶的分析十分深刻。迥異于硬骨頭陸績,陸遜姿態(tài)順服,正是孫權眼中的合適人選。

不負厚望的陸遜發(fā)現并利用了“書生”一詞的貶義色彩,通過和“疏遲”這樣的負面特性綁定,精準營造出一個無能、軟弱的書呆子人設,麻痹個性驕矜的關羽,誘這強大的對手上鉤。

史書記載,關羽看了這封措辭卑微的信后,“意大安,無復所嫌”,徹底放下心防。陸遜的信猶如一顆按鈕,啟動了不久后荊州變色、關羽被擒殺的時代巨變。

歧視

三年后的夷陵。

陸遜已經獲得了更高的軍職和權力,卻面臨指揮不動諸將的窘境。他長期龜縮不出的戰(zhàn)略,更加深諸將的質疑。

于是,對著這群勛舊貴戚們,陸遜說了番綿里藏針的話。其中有云:

仆雖書生,受命主上。國家所以屈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稱,能忍辱負重故也。各在其事,豈復得辭!

“雖”表示讓步狀語,“書生”就是讓出的那一步。在這個語境里,“書生”顯然和上文所舉的每個例子一樣,自帶貶義。這個標簽對任何擔當統(tǒng)帥的人來說,都是一筆負資產。

陸遜展開說辭,巧妙地以退為進。先讓出一步,承認自己的書生背景;隨后便站穩(wěn)腳跟,開始強調自己擁有諸多優(yōu)勢:權力具備合法性,能力出眾,顧全大局。

姿態(tài)擺得多低,話的分量就有多重。這讓人不由聯(lián)想起當初決定加入孫氏的棋局時,陸遜或許也是用類似的話術,來說服家族中的仇孫派——很可能包括陸績本人。

如果接連拋出的優(yōu)勢只停留在口頭,還無法令諸將真正心悅誠服,那么待到找準時機反攻破敵時,陸遜便終于在軍中樹起了威信。蜀漢數萬大軍進退無路,土崩瓦解;劉備狼狽不堪,僅以身免,面對敗局慚恨地說:

吾乃為遜所折辱,豈非天邪!

哀聲中映照出劉備的真實心態(tài)。他一生征戰(zhàn),敗仗也吃過不少,如今稱了帝,首次御駕親征,卻嘗到徹底失敗的苦果。這話另有一層隱含的意思,即自己敗給名將還勉強可以接受,但竟然敗給陸遜這樣的人,實在是始料未及。

《陸遜營燒七百里》,出自清刻本《三國演義》。在夷陵之戰(zhàn)中,陸遜麾下的將領孫桓表現得特別勇猛,也給劉備留下深刻印象,“吾昔初至京城,桓尚小兒,而今迫孤乃至此也”的感嘆即是為此而發(fā)。孫桓比陸遜年輕十五歲,時年二十五,和劉備初見時只有十歲出頭。

“陸遜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人?

這時陸遜已四十歲,劉備的輕視顯然不是針對陸遜的年齡,而是針對軍事能力。翻看陸遜的履歷,此前征戰(zhàn)山越早已顯山露水,勝率極高。如果劉備提前知道這層信息,想必不敢小覷。不過,陸遜“未有遠名”——他精心打造、主動傳播的書生人設,比他的戰(zhàn)績更加廣為人知。換句話說,劉備對陸遜軍事能力的輕視,歸根結底是對書生的身份歧視。

對于夷陵之戰(zhàn),饒勝文在《大漢帝國在巴蜀》一書中指出劉備除了軍事失誤,也犯了巨大的政治錯誤,此時伐吳缺少正當性。其實,劉備的歧視心理也是致命的。他面對的,是一個戴著「書生」面具的敵手。關羽曾被這張面具蠱惑,重重跌倒,如今劉備也原地翻車。

《三國演義》作者發(fā)現了這道暗流,于是先抑后揚地寫夷陵之戰(zhàn)。通過不斷強化“書生”形象,暗示讀者陸遜是不懂軍事、缺乏實操、個性懦弱的的書呆子;充分鋪墊后,才寫他一招火燒連營,大獲全勝。這種寫作策略相當有效,將陸遜的城府、劉備的輕敵,定格于歷史與文學交錯的高光時刻。

書生

明刻本《三分事略》中劉備白帝城托孤的情景。劉備至死或許也沒有真正看透自己的對手陸遜。“我想,已經不能用‘性格的多個側面’來描述我所知的‘各種各樣’的陸議(陸遜別名)了,相互間差別太大,超過了生命的張力與容量。”小說《時代人生之三國啟示錄》借人物之口道出的評價可供參考。

話說回來,陸遜的傳記里,其實找不到他曾出身儒生的直接證據。

不過,夷陵之戰(zhàn)奠定了陸遜在孫吳的地位,權力穩(wěn)固后,他便常對治國發(fā)表意見。他厭惡法家的施政理念,建議緩刑罰、寬租賦,并規(guī)勸君主及皇子覽經典、遵仁義、黜小人。

這些主張表明,陸遜推崇禮教與德治,是典型的儒家士大夫。這樣看來,即便無法證明他的儒生背景,“書生”之于陸遜也不失為一個恰當的側寫。

而孫權完全相反,喜愛酒宴、打獵、冒險、惡作劇和一切奇異事物,視儒家教條的框束為無物。王永平更直指孫權在政治上崇拜曹操,向往法家專制統(tǒng)治。盡管陸遜時常勸諫,孫權卻不以為然。

陸遜和孫權的矛盾——或者,用許多歷史學家的話說,江東大族和孫氏政權的矛盾——在他們的晚年總爆發(fā):孫權想改立儲君,以丞相陸遜為首的許多朝臣則強烈反對。

這場沖突長達數年,身處漩渦中心的陸遜態(tài)度激烈,絲毫不肯退讓,為了原則寧愿徹底得罪孫權,甚至付出生命。

沖突的深層原因,學者早已從不同角度作過剖析。很少被提到的是,回望早年那個身段柔軟的背影,此時的陸遜有些東西一以貫之,換個角度看又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疏遲”嗎?

似乎有一點。

“忍辱負重”嗎?

幾乎不再。

“書生”嗎?

作者丨張哲

責任編輯:蔡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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