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申說:“對于個體的共情,我沒有很多創(chuàng)作者那么強的直覺,我對大的文化圖景,在個體之外的一些角度會更敏感。”
紀錄片《石史詩》是90后導演王申的第二部作品。鏡頭追隨一塊白色大理石,記錄它如何在中國老板經營的希臘礦山被切割采出,經中國運營的雅典比雷埃夫斯港運往福建泉州。在泉州工廠,這塊大理石被制成希臘雕塑和旅游紀念品;經義烏商城,被批發(fā)給希臘商人,出現在希臘的“人間天堂”圣托里尼;紀念品與至此舉辦希臘式婚禮的中國夫婦相逢,被他們帶回老家青島,重回中國。在順著國際貿易的“食物鏈”折返航行中,這塊石頭重走了全球化時代的奧德賽之旅。
《石史詩》海報
《石史詩》獲得了第4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發(fā)展中電影計劃·向上評審團獎”,今年也入圍了世界各大影節(jié)展。很多人都對這部紀錄片褒獎有加,并非因其跟隨一塊石頭走南闖北的獨特想法,或是被片中有趣的人物所吸引,卻是因其沒有被所謂的共情力牽絆住手腳。
《石史詩》獲得第4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發(fā)展中電影計劃·向上評審團獎”
片中,人物是產業(yè)鏈條下的注腳,“人”與“物”的流轉相互作用,令觀者直面了文化差異帶來的沖擊,一切都以攝人心魄的視聽效果呈現在眼前。
鏡頭下,借由大理石的旅程逐一展現了各式各樣的人文景觀,配以藝術化的聲音,讓《石史詩》的內在觀感更有延展力。
藝術家黃曉陵評論此片:“大理石真是唯美而又有歷史的題材,但其實片子并沒有去描繪她經典的美,都在一片灰塵中,讓人有一種看清紋理的欲望。”
作為一位90后紀錄片導演,王申有超出同輩人的克制與思考。在他的影片里,強烈的視聽奇觀才是終極目的。
“紀錄片也應該是電影啊,雖然我并不是影院教條主義者。”
近日,正在荷蘭烏特勒支藝術學院學習當代藝術的王申接受了澎湃新聞的采訪,和他欣賞的紀錄片導演趙亮的寡言不同,王申特能聊。他的另一個顯眼之處,是會把大量精力投入到電影藝術以外的東西上。
“我比較喜歡歷史,會把生活里邊的相當一部分時間不留給電影或者是藝術本身,社會、政治、歷史這些東西是我非常重要的興趣部分,會占用我的很多時間,不管是看書還是聽播客,還是包括玩一些歷史游戲。”
王申的本科在中國傳媒大學,讀的是電視編導,后來去北京電影學院讀了碩士,那幾年接觸了一些歐洲的紀錄片工作者,打開了視野,他認為紀錄片的框架是模糊的,相對于故事片更去中心化,可以提供更多可能性。
因為父親是國際新聞記者,那些年正好外派到希臘,王申從父親那里得知希臘華人組織了一個救助難民的志愿者團隊,這讓王申嗅到了好題材的“特殊性”。
“是否大部分海外華人的對待難民出發(fā)點感覺有點不太一樣?”王申立馬到了希臘,拍成了他的第一部紀錄片《芳舟》。
百萬中東難民抵達希臘避難。雅典唐人街的風云人物大姐大陳雪艷(Suzanna)四處游說,組織希臘華人志愿者團隊,扛著商店里的義烏鞋帽、廣東牛仔褲走出封閉的唐人街,到海島、邊境、難民營救助新到來的客人。
王申的處女作《芳舟》入圍了阿姆斯特丹紀錄片節(jié)、韓國EIDF國際紀錄電影節(jié)等多個國際電影節(jié)、紀錄片節(jié)。
《芳舟》用了跟拍人物的方式,聚焦了中國人如何融入西方主流社會,如何參與西方主流議題以及圍繞它們的一些思考。拍完《芳舟》,王申明確了自己可以做一名職業(yè)紀錄片導演。
到了第二部,王申內心非??释軌蜃龀龈暵牷囊徊考o錄片。
在拍第一部片子《芳舟》時,有一個旅居希臘的華人老板,他帶王申去了他收購的希臘礦山,之后還帶著王申去了全世界最大的石材集散地和加工地——福建泉州南市水頭鎮(zhèn)的工廠。
“這個線索被保留下來,當時就想到有機會可以做比較宏大又抽象性的一個影片,于是2018年就開始調研,確定產業(yè)鏈上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地點,可拍攝的人物和工廠等等。”
王申說,從某種意義上說,《芳舟》和《石史詩》其實是互相成就的。
關于《石史詩》,他一直在弱化電影本身的意義。
“和我們現在的時代一樣,最外在的變成了最本質的,時代精神的本質就附著在外在奇觀上,”他強調說,“所以,我更感興趣的是文化上的碰撞、挪用、復制和新的產出。”
【對話】
一塊石頭折射出一個宏觀的、遠大于個體尺度的世界結構
澎湃新聞:《石史詩》會讓人想起紀錄片《傘》《中國梵高》,你自己會受哪些紀錄作品的影響?
王申:對,《中國梵高》在母題上以及我片子里其中一個人物的處境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但《中國梵高》還是個體驅動,緊跟人物心靈的一部片子,我更多還是受趙亮的《悲兮魔獸》這種類型片子的影響,或者德語地區(qū)的各類型電影作品對我的影響也非常大,比如說奧地利導演尼古勞斯·葛哈特,他是一個非常愛拍工業(yè)景觀、廢墟景觀的導演,他的《我們每日的面包》《沒有人的文明》,他的整套美學體系延續(xù)了德語地區(qū)的某些電影和攝影傳統(tǒng),尤其杜塞爾多夫攝影學派的一整套景觀攝影美學。
今年我印象最深的一部片子還是意大利導演尤里·安卡拉尼拍的紀錄片《亞特蘭蒂斯》,不過我本來就很喜歡他之前的那些片子,他還拍過阿聯酋一個土豪的生活景觀、拍過威尼斯的一群靠快艇走私毒品的小青年們的放蕩不羈的生活,他的紀錄片美學都是有強烈視覺奇觀的東西。
澎湃新聞:跳脫人物視角,從更宏觀的視角去進行視聽表達,這是你希望將來一直去努力的創(chuàng)作方式,還是僅僅是一段探索?
王申:這和當時的觀影有很大關系,做《芳舟》的時候就已經在慢慢思考,了解了更多美學形態(tài)的紀錄片,包括當代攝影、當代藝術的影像,之后就慢慢找到了一個興趣點,一個比較視覺化,視聽語言又比較沉穩(wěn),工業(yè)感的一種美學系統(tǒng)。我對于個體的共情,沒有很多創(chuàng)作者那么強的直覺,反而對大的文化圖景、在個體之外的一些角度會更敏感。
低于個體視角的一塊石頭,卻折射出一個宏觀的、遠大于個體尺度的世界結構,這可能是我當時那幾年比較想做的一個東西。
澎湃新聞:概括地說,你的工業(yè)感的美學系統(tǒng)是怎樣的?
王申:比如喜歡用固定鏡頭、喜歡用全景別,聲音非常的重要,音色可能也是偏工業(yè)感的,再往后的創(chuàng)作可能更會進一步推進,這是我大概在2017年到2021年之間的一個審美狀態(tài),或者說是我的精神狀態(tài),喜歡冷靜克制,宏觀觀察或者評判世界的這么一個狀態(tài)。
澎湃新聞:是的,較早前紀錄片作者更善于捕捉情感關系中人性的部分,對外部環(huán)境更多的是直接批判。
王申:我們開始做藝術創(chuàng)作,都是先解決“what”再解決“how”,因為時代更迭社會變遷,我們和上一輩,尤其是60后70后那一批創(chuàng)作者區(qū)別特別大,對于個體那種身體性的經驗或者是痛楚,沒有過去一代人那么的真切,我和他們一些人很熟悉,我們這一代導演,應該多數人不可能完成像徐童或者趙亮早期的那種創(chuàng)作……每一代人有不同的使命。我認為,藝術家也很難跳出自己的時代身份和天生階層帶來的限制。
紀錄片變得越來越重要
澎湃新聞:全球化和“食物鏈”上的中國人,這個議題一直有人關注,正是因為生態(tài)一直在發(fā)生變化,你從中看到了什么?
王申:我們生產了全世界那么多的產品,可惜產品里并不附加我們自己的文化屬性,這樣緊密連接的經濟鏈條完全是臍帶式關系,相互之間是沒法對話的,事實就是經濟結構和上層建筑之間巨大的錯位,這個錯位必然會隨著很多中國人的溫飽問題解決之后,被慢慢調正。此后,大家會用一種正常的眼光來看中國和世界的關系,因為任何一個國家都不能完全孤立于社會,何況中國是全球體系下的如此重要的一環(huán)。
變化的原因就是中國制造業(yè)和外貿面臨挑戰(zhàn),新冠疫情只是一個導火索而已,這也是客觀發(fā)展規(guī)律的結果,就是一個地區(qū)通過早期的原始積累,這個過程必然會引起一波高速的經濟騰飛,十幾年之后,它必然因為工人的工資上漲,失去(勞動密集型產業(yè))競爭力,這才是真正的結構性原因。
中國這么一個巨大經濟體,它的中下游部分逐漸不存在了,新一代的人會從一個所謂第三世界身份過渡到一個非邊緣的身份,但我覺得在這個過程中是需要警惕的,我們是在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回歸或者進入?我們是以19世紀的方式回到世界大家庭,還是以一個21世紀的方式進入?這是值得思考的。
澎湃新聞:所以這也是時代需要紀錄的重要性,你覺得世界范圍內紀錄片是不是變得比以前更重要了?
王申:沒錯,在國際上我覺得紀錄片是在變得越來越重要,尤其在媒體環(huán)境里。在西方,紀錄片的核心資金是來自它的公共電視臺系統(tǒng),雖然公臺系統(tǒng)在大量的萎縮,因為新媒體刺激下,2008年之后整個一個歐洲和北美的經濟衰退,但紀錄片無論在藝術手段上,還是在一個輿論環(huán)境里面充當的重要性,包括撬動的資源的能力其實都是不斷往上漲,這其實也跟更專業(yè)更便攜的拍攝制作設備的普及有關。
混剪短視頻讓一些紀錄片打破信息繭房
澎湃新聞:還有傳播渠道五花八門了起來。
王申:沒錯,中國也有一些很奇特的現象,比如說有一些紀錄片都已經是一個冷飯了,但給它混剪了一下,它就變成一個爆款,比如說《蒙古草原天氣晴》,那是好多年前的一個日本的導演紀錄片,就莫名熱了起來。
當然這其中也有好處,我也曾看到有微博的土味視頻把徐童的紀錄片混剪了幾分鐘,確實有好多受眾之外的人打破信息繭房,變成了他的觀眾。這是很逗的一件事情,這件事在歐洲不太能被理解,因為歐洲的傳統(tǒng)藝術電影的發(fā)行渠道是很堅固的,當然也很僵化,但也很穩(wěn)定。
澎湃新聞:如果你看到有一個三分鐘介紹《石史詩》的短視頻會有什么感想?
王申:我不是那種很介意長短的導演,但是只要是嚴肅的、有價值的短片,其實是可以接受的。當然我也有對自己電影的一個期許,首先我的片子應該不太可能會出現那種大量說明性的解說詞,著重視覺和聽覺,我會給觀眾提供更多感官性的體驗,它應該是圖像式的、扁平化的、景觀化的,更關注物和空間,而不是跟著人物走的那種方式。
澎湃新聞: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會如何“進化”?
王申:希望之后的創(chuàng)作,一是在形式上更多打破閉合的、線性的電影敘事。我覺得藝術影像和聲音,可以更碎片化或去中心化;不只是一個電影從頭到尾的線性邏輯;第二,更想在影片中找到自我的感性沖動,創(chuàng)造更多自身的反應,不管將來它是個人物,還是個議題,抑或是一個藝術觀念。
(黃小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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