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8月3日,魯迅的第一本小說集《吶喊》由北京新潮社出版,收錄了《狂人日記》《故鄉(xiāng)》《孔乙己》《藥》《阿Q正傳》等名篇。
時至今日,《吶喊》已出版100年。小說中的人物和話題,“救救孩子”、閏土、阿Q精神、人血饅頭、孔乙己脫不下的長衫……不僅成為經(jīng)典的文化符號,且仍在當下被反復(fù)提及、討論。
百年間,魯迅的形象,也經(jīng)歷了幾次顛覆性的重寫:從“民族魂”的崇高象征,到“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的中學(xué)語文魔咒,再到今日的“網(wǎng)紅”“頂流”——神壇上的文學(xué)宗師,“下凡”得徹底。
魯迅在年輕人中有多火?《Z世代數(shù)字閱讀報告》顯示,《魯迅全集》是“95后”最愛的文學(xué)讀物。他是B站上最火的文豪,在微博上擁有自己的“超話”;他的《野草》 被北大學(xué)生改編成說唱歌曲,他的《故鄉(xiāng)》演繹出“當代聊齋”《閏猹抄》;他說過的、沒說過的話,被做成表情包四處流傳;《覺醒年代》熱播后,魯迅“不干了”的立牌,被打工人虔誠地供于工位……
從“最怕周樹人”到“迅哥兒永遠的神”,在中文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里,魯迅何以吸粉無數(shù)?而在語言狂歡之后,我們又該如何理解魯迅的精神遺產(chǎn)?
寶藏男孩/斜杠中年
如果說,“官方魯迅”“學(xué)界魯迅”和“教科書魯迅”塑造的是一個“大他者”“大權(quán)威”,那么“互聯(lián)網(wǎng)魯迅”,則帶來打破刻板印象和權(quán)威塑造的巨大快感。網(wǎng)友們在文本的犄角旮旯,在“文學(xué)家、思想家、革命家”的定義之外,重新挖掘魯迅身上的多元化與草根化。
魯迅,這位20世紀中國最具原創(chuàng)思想價值的作家,無疑是座“富礦”,越挖越有料。
論文化修養(yǎng),魯迅是跨界KOL。
他懂德文和日文,英文能讀一點點,一輩子翻譯了近百個作家的作品,比自己寫的東西還多。
他的古文功底深厚,《漢文學(xué)綱要》和《中國小說史略》可見修養(yǎng)與見識,絕不是文人玩票的學(xué)術(shù)書。
他是冷門知識博主,從士大夫遺忘的文獻里抄錄了許多罕見資料。比如《嶺表錄異》,專記廣東風土物產(chǎn),沒有道學(xué)氣,文人本真的東西流于其間。
論藝術(shù)審美,魯迅是直男翹楚。
他是古代藝術(shù)收藏家,對漢代畫像石情有獨鐘,搜購了5100多種,線條朗健、構(gòu)圖靈動,充溢漢唐氣象。
他是新興木刻發(fā)起者。當國內(nèi)藝術(shù)大師、美術(shù)院校對木刻不屑一顧時,他拿出珍藏的原拓當教材,舉辦講習(xí)班。魯迅去世后,哭得最痛苦的是木刻青年,多年后,他們在抗日戰(zhàn)爭宣傳中,擎起耀眼的藝術(shù)火把。
他是資深影迷,戰(zhàn)爭、愛情、奇幻、歌舞、偵探、懸疑、動畫……都能欣賞,有時還二刷、三刷。
他是設(shè)計大師,設(shè)計了北大?;眨约白约?0多個書籍封面。
有時也手繪,畫他最喜歡的貓頭鷹。
及至日常穿搭,也頗有心得。自己不講究,但愿意指導(dǎo)別人(比如蕭紅)。他有一張照片,漁夫毛衣開衫、V領(lǐng)毛衣、中式立領(lǐng)襯衫,毛衣塞到褲子里,可見一旦想起來拾掇自己,也是“時髦精”。
這樣一位“斜杠中年”,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互聯(lián)網(wǎng)原住民們的理想鏡像——擁有“不明覺厲”的技能點,也不乏“深接地氣”的興趣圈。
他們進而發(fā)現(xiàn),這個百年前的“寶藏男孩”,也經(jīng)歷過自己當下的生命體驗。
1912年5月,魯迅隨教育部從南京遷到北京,第二天住進了宣武門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被34只臭蟲趕到桌子上睡了一夜。白天,他去教育部上班,“枯坐終日,極無聊賴”,晚上聽著福建來的鄰居“大嗥如野犬”,平時以抄古碑、輯古書、讀佛經(jīng)的方式消遣度日。夏夜便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一只壁虎,被他養(yǎng)在小盒里,每天喂稀飯,養(yǎng)得又胖又大,人來了也不逃走。
此時的魯迅,還不是那個隨《狂人日記》登場的名人。吃不起廣和居的燴海參、燴魚翅、糟熘魚片,只能吃些熘丸子、炒肉片之類的廉價家常菜;常常嘴里“淡出個鳥來”,動輒飲于酒館;他喜歡稻香村的薩其馬,曾站在北平的街頭大吃葡萄,夜里寫完兩封信、吃了三個梨,還要在日記里感嘆一句“甚甘”。
此番情景,與今日的“北漂”“滬漂”“深漂”何其相似——白天打工人,回家擼寵物,點外賣盤算著價格,也享受日常生活里的“小確幸”。
32歲的落寞北漂、45歲初戀的“情書大王”,50歲的寵娃狂魔老父親……一個作為“普通人”的魯迅,穿越民國歷史現(xiàn)場,開始與屏幕前的網(wǎng)友產(chǎn)生心靈共振。那份生命的熱力,擊打著每一個“未老先衰”的賽博沖浪人。
1936年,魯迅的身體日漸衰敗。6月后,更是幾乎逐日接受注射,間斷地發(fā)熱、吐血。8月25日,魯迅得到曹靖華寄來的“猴頭菌四枚,羊肚菌一合,靈寶棗二升”。兩天后回信:“紅棗極佳,為南中所無法購得,羊肚亦作湯吃過,甚鮮。猴頭聞所未聞,誠為珍品,擬俟有客時食之。但我想,如經(jīng)植物學(xué)家及農(nóng)學(xué)家研究,也許有法培養(yǎng)。”再過11天又寫信,還是津津樂道:“猴頭已吃過一次,味確很好,但與一般蘑菇類頗不同。南邊人簡直不知道這名字。”
這年10月,魯迅只活了19天,卻去劇院看了3部片子。最后一部是《復(fù)仇艷遇》,喜歡的不得了,視為“最大慰藉、最深喜愛、最足紀念的臨死前的快意”,發(fā)著高燒還寫信向朋友推薦。
他為每一個中國人示范了,如何暢意從容地面對生死。在此意義上,“魯迅確是我們當中的一個,喜怒哀樂與共”。
“梗王”與“嘴替”
相比魯迅其人,他的文字,更全面地參與了當代年輕人的日常世界。
魯迅的文字,嬉笑怒罵、顛覆常規(guī),極具“網(wǎng)感”,被網(wǎng)友稱為“亞洲第一梗王”。
有時很“無厘頭”。他寫過一首打油詩《我的失戀》,調(diào)侃徐志摩等人動輒“阿唷阿唷,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
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驚。
愛人贈我雙燕圖?;厮裁矗罕菈乇R。從此翻臉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胡涂。有時很“惡趣味”?!豆适滦戮帯防镉衅侗荚隆?,講后羿箭術(shù)太好,最后沒有大獸可以射,就去射烏鴉,給嫦娥做烏鴉肉炸醬面,天天吃天天吃,嫦娥生氣了,就獨自奔月了。
有時很“惡趣味”?!豆适滦戮帯防镉衅侗荚隆?,講后羿箭術(shù)太好,最后沒有大獸可以射,就去射烏鴉,給嫦娥做烏鴉肉炸醬面,天天吃天天吃,嫦娥生氣了,就獨自奔月了。
有時興起,也想做做“同人文”。他對郁達夫講,自己想寫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故事:
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祿山和她的關(guān)系,所以七月七日長生殿上,玄宗只以來生為約,實在是心里已經(jīng)有點厭了,仿佛是在說,“我和你今生的愛情是已經(jīng)完了”;到了馬嵬坡下,……玄宗若對她還有愛情,哪里會不能保全她的性命呢?……也許是授意軍士們的。
相比陳凱歌的《妖貓傳》,魯迅的《長恨歌》故事,暗黑得更有意思。
在某種程度上,魯迅深深打入了互聯(lián)網(wǎng)語言的基層結(jié)構(gòu),那種獨特的個性、深刻的簡潔、犀利的談鋒,是新媒體時代理想的傳播范式:
猛獸總是獨行,牛羊才成群結(jié)隊。
面具戴太久,就會長到臉上,再想揭下來,除非傷筋動骨扒皮。
夢是好的;否則,錢是要緊的。
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網(wǎng)友們繼而開始模仿“魯迅體”,書寫各自五味雜陳的生活:
我大體是病了,知識在眼前,卻被腦袋拒之門外。
我翻開工資單一看,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了“事多錢少”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整本工資單只寫了兩個字——走人!
我在職場中,常發(fā)現(xiàn)當面稱我為同事的,暗中卻將我做傀儡或從背后槍擊我。
在討論社會熱議話題時,魯迅也常常成為“互聯(lián)網(wǎng)嘴替”。
談“男女平等”,魯迅說:
第一,在家應(yīng)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yīng)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上也恢肋@權(quán)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zhàn)斗;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quán)更要用劇烈的戰(zhàn)斗。
談“鍵盤俠”,魯迅說:
假使有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著,不久準可以圍滿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個人,無端大叫一聲,拔步便跑,同時準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然而又心懷不滿,罵他的莫名其妙的對象曰“媽的”!
談“家庭教育”,魯迅說: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nèi)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網(wǎng)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于打撲,使他畏葸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談“造黃謠”,魯迅說: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膀,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象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談“佛系青年”,魯迅說:
對于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于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
這些“魯迅說”,被網(wǎng)友視為社會批判的“元語言”與“終極真理”,卻也反襯出面對復(fù)雜的社會肌理,當代人日益疲軟、匱乏的思考與言說能力。
在狂歡的玩梗與表層的援引之外,魯迅于我們,還意味著什么?
“我們都是閏土、阿Q、孔乙己”
繼承魯迅最好的方式,是進入他的文本。
很長一段時間,提及《故鄉(xiāng)》,“互聯(lián)網(wǎng)樂子人”想到的,第一是某位冠名于“閏土”的男歌手,第二是“瓜田里的猹”,形容八卦太多,一時看不過來。
但在新的境遇下,《故鄉(xiāng)》再度將讀者卷入,用文字映照他們的現(xiàn)實,宣泄?jié)庵氐臒o力感:“小時候讀《故鄉(xiāng)》,對長大后的中年閏土是看不起的,可等我們自己成了大叔,像所有普通人一樣背上生活的重擔時,再回首,原來自己終于成了閏土。”
如《故鄉(xiāng)》一樣,當年那些刻板記背的魯迅文章,如今讀來,有了特殊的況味。
“在計劃裸辭再想到房貸孩子后說‘算了算了’時,腦海里冒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阿Q——那個一邊自我矛盾一邊自我安慰的人。那一刻我無師自通了社畜們的‘精神勝利法’,于是又能笑著迎接明天。”
“最開始讀孔乙己的時候,我是那個柜臺后的小柜員,我嘲笑孔乙己冥頑不化、自討苦吃;畢業(yè)后再讀孔乙己,我是那個酒店老板,我不關(guān)心孔乙己,我只記得他欠了我九個大錢;經(jīng)歷社會錘打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才是孔乙己,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不過是茴字的四種寫法,可那成為了我被嘲笑的源泉。”
如此才發(fā)現(xiàn),魯迅寫《吶喊》,并非啟蒙者高高在上的國民性批判,將閏土、孔乙己、阿Q痛貶一通了事。人之所以成為奴隸,往往不是主動的選擇,而是多重因素的壓迫,如魯迅所說,是“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他更將自己放入這可悲可鄙的小人物序列——在某種程度上,孔乙己是他的過去,假洋鬼子則是他的現(xiàn)在。
100年過去,今天的讀者從這些故事中,看見了命運的交叉。時代在前進,卻并不允諾“黃金世界”的必然到來。當年,魯迅寫下孔乙己等人的故事,揭開東方鐵屋中反復(fù)上演的狂熱與麻木、奴役與壓迫,自己也陷入思想的纏斗,在懷疑與悲觀中無法自拔。最終,他沒有沉淪其中,以滿腔的熱情洞穿黑暗和虛無,以絕望的抗爭擺脫冷氣與鬼氣,不靠天、不靠地,不憚中傷、不懼孤獨、不屈服于敵人、也不盲從于戰(zhàn)友……
在此意義上,脫下還是穿上長衫,并沒有唯一答案。你問魯迅,他會說:不再彷徨,拳來拳對,刀來刀當(擋)。
年輕人為什么喜歡魯迅?知乎上有一個回答:他到死都沒變成一個倚老賣老、老氣橫秋、膽小怕事、裝模作樣的老油膩。
《熱風》隨感錄中的這段話被廣泛援引:
愿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fā)聲的發(fā)聲,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就令螢火蟲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后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真正走進魯迅,要我們?nèi)∠录倜?,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要時時自省:不要變成一個保守、馴服、崇拜權(quán)力、貶抑弱者的“看客”,不要淪為一個頭腦機械、思路狹隘、總被流行意識牽著走的“新愚民”,不要陷入對空洞名目的崇拜和迷信,成為被端上席面的“醉蝦”。
這樣的人生,當然不是容易直面的,但這正是魯迅選擇的道路。
30年前,學(xué)者王曉明寫了一本《無法直面的人生》,那是一本側(cè)重表現(xiàn)魯迅精神痛苦和思想悲劇的傳記。序言中,他寫道:
一個人要直面人生,也須那人生是可以直面的,倘若這直面竟等同于承認失敗,承認人生沒有意義,承認自己是個悲劇人物,必然要沉入絕望的深淵,等待無可延宕的毀滅——你還能夠直面嗎?不幸的是,魯迅恰恰遇上了這樣的人生。我甚至想,能夠懂得這人生的難以直面,大概也就能真正懂得魯迅了吧。我不再像先前那樣崇拜他了,但我自覺在深層的心理和情感距離上,似乎是離他越來越近;我也不再將他視作一個崇高的偶像,他分明就在我們中間,和我們一樣在深重的危機中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