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國

2024-04-03 16:17:03來源: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環(huán)球人物》雜志
原標題:福耀科技大學校長、西安交通大學前校長
  卸任西安交通大學(以下簡稱西安交大)校長的這天,向來低調的王樹國又一次成了熱點人物。

王樹國
  3月19日下午,在西安交大創(chuàng)新港校區(qū),當王樹國走出行政主樓涵英樓時,上千名西安交大師生早已自發(fā)列隊,等候在廣場前。他們當中的不少人特地從30多公里外的興慶校區(qū)趕來,乘坐一個半小時的地鐵,只為與這位“寶藏”校長告別。
2024年3月19日,西安交通大學師生自發(fā)送別卸任校長的王樹國。(高翀 / 攝)
  “校長再見”的聲音此起彼伏。站在涵英樓前,王樹國逐一面向三個不同的方向,深深鞠躬致謝。汽車啟動,他搖下車窗,探出頭,雙手抱拳,高高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下。人群留在原地,久久未散。幾天后,消息傳來,王樹國被聘請為福耀科技大學(暫名)校長。“王校長”依然在。
  大學校長似乎總被公眾賦予特別的角色期待。大學的核心氣質是什么?大學要培養(yǎng)出怎樣的人?這些年,王樹國始終在嘗試做出回答。
  一個蕩漾在校園之中的回響是:在西安交大的學子眼中,樹國校長帶給大家的,是赤誠的情懷、高遠的視野、卓越的膽識,以及感同身受的柔軟……
  一名中國校長可能是什么樣子?王樹國提供了一種答案。
  魅力——“你們說,我想聽”
  2023年7月的那場雨中演講是許多人認識王樹國的開始,而在西安交大,校長講演的魅力早已無須多言。
  “樹國校長從來不會拿稿子的。校長站起來的那一刻,大家就已經(jīng)沸騰了。校長講一會兒,同學們就嘩嘩地鼓掌。”就讀于西安交大能源與動力學院的閆朗(化名)說,他沒有見過比那持續(xù)時間更久的掌聲,校長一次5分鐘左右的講話,掌聲往往會響起四五次之多。

2023年5月12日,西安交大舉辦第六十屆田徑運動會,王樹國參加開幕式。儀式結束后,交大學子爭相上前與王樹國合影。
  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的當下,如何自處,如何與世界互動,是王樹國與青年們交流的核心議題。
  2023年9月,王樹國來到西安交大定點幫扶的云南省保山市施甸縣調研。在施甸一中,“王校長來了”的消息不脛而走,不少高三學生好奇地伸出腦袋,從教學樓的窗戶向外張望。
  機會難得,施甸一中的校領導希望王樹國給即將高考的學生鼓鼓勁兒,“簡單聊幾句就好,見一面也行”。王樹國一口答應,在教室里與高三的孩子們侃侃而談,結果,這場計劃外的交流持續(xù)了30多分鐘。
  西安交大學生、研究生支教團成員王野(化名)也在現(xiàn)場。人太多,教室站不下,雖然不清楚樹國校長說了些什么,但她聽到里面的掌聲“響了特別久”。
  2018年,王野畢業(yè)于施甸一中,是施甸縣第一個考入西安交大的孩子。入學后第一個暑假,王野沒有回家。恰好那個夏天王樹國要到施甸調研,了解到這個情況,臨行前特地通過班級輔導員,請王野在學校大門口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他。
  那一次的施甸之行,王樹國特地去了一趟王野家,給她的父母看照片。“樹國校長這么做,是為了讓爸爸媽媽知道我在西安交大有好好學習,讓他們放心。”王野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感慨道,校長的這份心,自己會記很久很久。
  那次家訪之后,雖然只見過照片,但每次兩人在校園中相遇,王樹國總能一眼認出王野,和她聊上幾句,問問學習、生活,了解施甸近況,還不忘囑咐她回家時記得去看看昔日的老師。
  2023年9月那天,在和施甸一中的高三學生交流之前,王樹國和西安交大研究生支教團的10名成員有一次座談。王野代表支教團向他匯報工作,王樹國很高興,說大家都做得很好,要好好為施甸作貢獻,這才是交大的有志青年。
  支教團的每位成員都攢了很多話想和校長說,導致發(fā)言嚴重超時。一旁的工作人員忍不住提醒:同學們快一點,樹國校長的行程安排很緊湊,我們接下來還要去好幾個地方。
  “沒關系,聽孩子們說。”王樹國看著大家:“孩子們沒關系,你們說,我想聽。”
  他回憶起自己青年時期在農(nóng)村勞動的往事,說到有一次干農(nóng)活時受傷,差點一命嗚呼,后來又去當工人,因為始終堅持學習,才一步步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分別時,王樹國鄭重地與10位支教團成員挨個擁抱,就像見面時和大家一一握手那樣。
  他珍視與學生的每一次見面。2023年春天,閆朗在學校食堂碰到了剛送走客人的樹國校長。他的合影請求被欣然應允,站過去后,校長自然地拉起他的手,細細詢問:你是哪個專業(yè)的?
  “我說是核能的。樹國校長說:核能好,前景非常棒,你們能動學院(能源與動力學院)為咱們國家的能源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閆朗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他個子比校長高,當時特意低頭聽校長說話。“我特別感動,覺得校長真的是時刻把我們的成長放在心上。”
  “咱們看鏡頭。”叮囑完,王樹國輕輕說道,給閆朗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畢竟在學校里,見到校長或許不足為奇,但和校長合影卻殊為不易,因為校長出現(xiàn)的地方,總會迅速排起一條“求合影”的長龍。
  閆朗見過這種盛況。去年盛夏的一天中午,王樹國剛送走客人,就被眼尖的學生們發(fā)現(xiàn)。等待合影的隊伍很快壯大到四五十人的規(guī)模,甚至拐出一個彎。天氣炎熱,又逢午飯時間,校長助理提議拍個合照,王樹國沒同意,依舊一張一張地配合,直到半小時后與最后一名同學拍完才離開。
  學生的感受他在意,學生說的話他也記在心里。西安交大學生肖昕(化名)還記得,幾年前她參加過一次學生代表和樹國校長的座談。會上,有人提意見:整個興慶校區(qū)只有一個公共浴室,總是大排長龍,非常不方便。
  “我們一定會落實。”王樹國當即承諾。
  很快,興慶校區(qū)原有浴室的改造工作拉開帷幕,對浴室的給排水系統(tǒng)、照明系統(tǒng)、暖氣系統(tǒng)、熱水系統(tǒng)等基礎設施進行了改造提升,改造后的淋浴位也由260個增至326個。學校還在本校區(qū)新建了幾個浴室,其他校區(qū)的浴室升級改造工作也提上日程。“樹國校長非常愿意傾聽學生的意見,并且迅速、有效地解決同學們的訴求。”肖昕說,在西安交大,校長與學生的距離,就是這么近。
  西安交大企業(yè)家俱樂部創(chuàng)始人黃明生有類似感受。他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王樹國校長到任不久,就專程到各地與校友見面。他聽說新校長是機器人專家,以為將見到一位不茍言笑的學者,實際見面后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小寶校長”的昵稱很快在校友圈子中流行開來。
  在北京,座談會的時間通常選在下午或晚上,因為王樹國要先到相關部委去匯報工作,再從繁忙的行程中擠出時間來。黃明生回憶,王樹國每次組織校友座談會,通常都以“向校友匯報學校近期情況”開頭。他聽取發(fā)言時會探過身子,讓發(fā)言者感到備受尊重。
  對大學而言,校友是重要的外部支持力量。在不少大學,校友和學校維持一種單向的“輸血”關系,但王樹國提出,西安交大要為校友終身服務。這讓1982年就已畢業(yè)的黃明生印象深刻,“很感動、很溫暖”。
  在一次座談會上,有位年輕的校友談到創(chuàng)業(yè)不易,面臨很多困難。王樹國立即詢問:“你有什么困難?我們想辦法幫你解決。”了解情況后,他還特意要來這位年輕校友的筆記本,寫了一段贈言:“事業(yè)本是在不斷克服一個又一個的困難以后發(fā)展起來。”這位校友很受鼓舞,把這段贈言轉發(fā)給黃明生看。
  “最后還有兩個大字:切記!”黃明生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講到這里,笑了起來。
  毅力——“宏偉的目標在鼓舞著我”
  人生的轉折點有時是可以被察覺到的。對青年王樹國而言,這個轉折點就發(fā)生在1978年1月高考中榜之時。
  他是河北省滄州市獻縣人,在兄弟四人中排行第三。1973年,剛滿15歲的王樹國高中畢業(yè)。這一年,大學招收工農(nóng)兵學員,由當?shù)亟M織推薦,重點選拔那些有兩年實踐經(jīng)驗的工人、農(nóng)民、軍人。王樹國因缺少下鄉(xiāng)經(jīng)驗,無法報考。正式開考那天,他不甘心地站在考場外一棵大柳樹下,看著監(jiān)考老師進進出出。
  “題難不難?都考什么題?”王樹國問監(jiān)考老師。
  對方如實相告。“這題我會做。”說著,他蹲在地上,用手邊的草棍在泥土地上寫寫畫畫起來。
  “你要考肯定能考上,但你不能參加考試。”老師說。
  “那時候我特別傷心。”多年后,王樹國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
  為了能有上大學的機會,王樹國跑到一個縣里的農(nóng)場落戶插隊,當起了農(nóng)民。所有農(nóng)活里,他干得最多的就是起豬圈里的豬糞。四股鋼叉一叉下去,端起來的豬糞足有二三十斤重,沒幾天,王樹國就被磨出滿手血泡。舊的血泡剛下去,新的血泡又長出來,形成一個循環(huán)。
  閑暇時,王樹國會寫寫小說,主角多是身邊的農(nóng)民、老百姓。他說自己“看了一切我可能看的書”,包括中國哲學家艾思奇的著作、馬克思的《資本論》以及四大名著等。
  兩年的插隊生活結束,油田建設如火如荼,王樹國跑到天津大港油田成了一名修井工。每當采油機發(fā)生故障,他必須迅速到位檢修油井。后來,他又先后做過鉆井工、采油工,直到油田發(fā)現(xiàn)了這名小伙子的寫作才能,才把他留在了組織部。
  恢復高考的消息來得很突然。1977年10月的一天,報紙送來時,王樹國正在鉆井隊的鉆井平臺上工作,看到這個消息,“就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特別興奮”。
  兩個月后的12月5日,王樹國趕了幾百公里路,從油田會戰(zhàn)工地回到城里??荚嚹翘?,他和許多不同年齡的人一起走進考場,參加了新中國迄今唯一一次在冬天舉行的高考。
  作文題目是《宏偉的目標在鼓舞著我》。那是王樹國第一次寫作文,在石油戰(zhàn)線充分歷練的他一揮而就,講述一名年輕的工人如何把石油事業(yè)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把高高的石油井架上那盞燈比喻為人生的燈塔,寫如何在石油戰(zhàn)線上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書寫自己的人生。”他后來回憶道。
  次年1月,王樹國以考區(qū)第五名的成績被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以下簡稱哈工大)錄取。得知結果的那一刻,20歲的他頓時覺得“整個天都藍了,因為我知道哈工大是一所非常好的學校,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人的命運發(fā)生了轉折,我突然感覺到人和這個時代的發(fā)展同步了——我跟上了這個時代發(fā)展的步伐”。
  專業(yè)是王樹國自己選的——機械工程。當年大港油田技術處有一位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機械系的大哥,解決了不少機械方面的技術難題,讓王樹國心生敬意。

1977年12月,高考制度恢復。圖為當時的一個考試場景。
  大學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同學們年齡各異,走入校園前的身份和經(jīng)歷也大不相同,但在理想烈日的照耀下,每個人都生機勃勃、準備大干一場。王樹國在哈工大先后取得了學士、碩士學位。1987年,他被公派到法國極負盛名的工程師學院——法國國立高等工藝學院繼續(xù)深造,從事機器人動力學、控制與仿真技術研究。
  他的行李是一個巨大的箱子,里面裝了包括搟面杖、菜板在內的幾乎所有他能想到的東西。走出巴黎戴高樂機場時,王樹國驚呆了——那么多現(xiàn)代化建筑、汽車。高速公路兩邊的金屬護欄讓他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國家太浪費了,為什么把大量的金屬都放在路邊做護欄?”中法兩國社會面貌的巨大差異瞬間擊中了他,“那種壓力突然讓你感覺到你需要奮斗,需要讓國家變得更好”。
  王樹國的四弟王志毅還記得,那時在中國國內寄一封信需要花費8分錢,而從法國往中國寄信則需兩元錢之多,三哥舍不得。一個月后,家人才收到三哥寄來的第一封信。
  王樹國在信中寫道:我強烈地感受到祖國與發(fā)達國家的差距,我代表著中國,必須努力學習,為祖國變得更好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
  “拼命地學,那時候真是不分晝夜。”王樹國說。每晚,他掐著時間跑出實驗室去趕地鐵,是最后一班地鐵的常客。1989年,博士學位的課程結束,王樹國開始轉向課題研究。也正是在此時,中國的國家高技術研究發(fā)展計劃(“863”計劃)已經(jīng)啟動,哈工大機器人研究所(今機器人技術與系統(tǒng)全國重點實驗室)正在組織進行聯(lián)合攻關課題——編制中國首個大型“智能機器人結構仿真系統(tǒng)”軟件,并物色負責人。
  王樹國接到哈工大領導的通知:你該回來了,你應該去承接這樣一個國家級的課題。“個人選擇一定要順應時代發(fā)展的潮流。”后來,王樹國反復對年輕學子強調這句話。從一名農(nóng)民、工人到進入大學,再到出國、歸來,這條“順潮流而動”的路他身體力行了。
  1989年3月,王樹國回到哈工大,任“863”計劃基礎研究課題“智能機器人結構仿真系統(tǒng)”軟件總設計師。這一年,他31歲。
  魄力——“那種孤芳自賞應該摒棄”
  一組數(shù)字或許可以佐證王樹國在學術上的優(yōu)秀:32歲被評為副教授,35歲破格晉升為教授。
  1997年10月,在一次項目驗收會上,時任山東輕工業(yè)學院(今齊魯工業(yè)大學)講師馮益華第一次在山東濰坊見到王樹國。項目屬于“863”計劃的課題之一,是一條機器人噴釉生產(chǎn)線,用它代替人工,既環(huán)保,又可提高成品率。
  王樹國是評審組組長,穿了西裝,沒有打領帶。馮益華形容,那是一種“純搞業(yè)務的人的精神狀態(tài)”。聽取課題組項目匯報及考察機器人應用現(xiàn)場時,王樹國聽得認真,問得仔細。“很專業(yè),都是學術層面的交流。‘863’計劃是國家級項目,我們很緊張,但王教授完全沒有‘我來驗收你’的感覺,他溫和、謙虛,反而有一種親切感。”
  2002年王樹國任哈工大校長后,一度被視為高校校長中的“少壯派”,記者們描述他“說起話來慷慨激昂,說到動情處,神采飛揚,觀點鮮明,不加掩飾”。
  他不厭其煩地闡釋自己的治校理念:大學根基在于大學的文化,人才培養(yǎng)是大學的本質功能;哈工大始終堅持面向國家重大需求、面向國際學術前沿的“兩個面向”。
  他強調校長應該職業(yè)化,批評“這邊當著專家、學者、教授,那邊當著校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機械工程及自動化學院院長丁希侖是王樹國的第一位博士生。他問過老師:“王老師您學問做得那么好,為什么不成為院士?”王樹國回答,作為校長,要考慮的不是我如何成為院士,而是考慮如何讓哈工大產(chǎn)生更多的院士。
  他注意到高校、科研院所、企業(yè)之間長期“封閉”的狀態(tài),推動哈工大主動向前,與美國國際商業(yè)機器公司(IBM)、中國航天科技集團、中國航天科工集團等機構共創(chuàng)產(chǎn)學研合作。
  地理空間上的“開疆拓土”也在同步進行。2002年,哈工大威海分校更名為哈工大威海校區(qū),同年哈工大深圳研究生院設立;2014年,深圳市政府與哈工大開始共建本碩博教育體系完備的“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深圳)”,至2019年該校已實現(xiàn)廣東省內高校理科投檔線的“三連冠”。
  王樹國提出“大哈工大”的概念,即哈爾濱、威海、深圳3個校區(qū)都是哈工大的一部分。從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到東部沿海,再到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深圳,在王樹國的掌舵下,哈工大始終與行業(yè)和區(qū)域發(fā)展同頻共振。他親自定調:“許多考生和家長會咨詢我們,說威海這邊是分校嗎?事實上不是分校……威海這邊是一個校區(qū),從那里畢業(yè)的學生,發(fā)放的畢業(yè)證和學位證書都是由我簽章的,和本部沒有任何區(qū)別。”
  執(zhí)掌哈工大12年后,2014年4月28日,56歲的王樹國調任西安交大校長。他這次赴任,被許多西安交大校友視為“臨危受命”。
  西安交大的前身交通大學,是我國創(chuàng)建最早的高等學府之一。20世紀50年代,在中央的“西遷”決策下,交通大學分設西安、上海兩個部分,以滿足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西安部分逐漸發(fā)展為西安交大,并成為首批進入國家“211工程”和“985工程”建設的學校。
  這樣一所具有歷史榮光的學校,在進入新世紀之后,卻受困于優(yōu)質生源缺乏、優(yōu)秀教師短缺、學科發(fā)展受限等中西部高校面臨的普遍性問題,發(fā)展態(tài)勢趨于遲緩。
  對于現(xiàn)實困難,王樹國有清晰的認知。在履新當天的全校干部大會上,他表態(tài)說:“交大校長的崗位責任重大,關系到這所百年名校能否繼續(xù)發(fā)展、發(fā)揚光大的問題,關系到已經(jīng)畢業(yè)的幾十萬交大校友,以及將來更多校友對這所學校的評價。”他把自己真正作為一名交大人,要與西安交大這個家“榮辱與共”。
  縱觀王樹國的西安交大10年,“創(chuàng)新融合”是關鍵詞之一。
  在各種公開演講中,王樹國常常提起一個關于“小榔頭”的故事:自己上學時,老師就讓學生們實踐做小榔頭;近40年過去,當他來到西安交大,發(fā)現(xiàn)學生們的實踐仍然是做小榔頭。“盡管做這個小榔頭可以鍛煉學生的多種技能,但是與第四次工業(yè)革命、與新時代發(fā)展的需求相比,顯得過于陳舊、單薄了。”他總有一種緊迫感,擔心大學的知識供給沒有滿足社會的需求,甚至落后于社會的發(fā)展。
  為此,王樹國開始大刀闊斧地“拆墻”。
  2017年,西安交大與陜西西咸新區(qū)聯(lián)合建設的中國西部科技創(chuàng)新港(以下簡稱“創(chuàng)新港”)開始動工,一期占地面積5000畝。它是一個沒有圍墻的“校區(qū)、園區(qū)、社區(qū)”綜合體,既包括西安交大的新校區(qū),又包括多個對接企業(yè)的科研平臺。
  黃明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王樹國上任不久,就在校友座談會期間提到建設創(chuàng)新港的構想。“我當時覺得這恐怕是一個耗時十年八年的項目,校長離任時都未必能干成,沒想到真的干成了。”據(jù)他了解,創(chuàng)新港初建時并非萬事俱備,而是在建設過程中逐步爭取各方支持,解決了資金等問題。王樹國的魄力,可見一斑。
  2019年9月7日,創(chuàng)新港舉辦了第一次開學典禮。從破土動工到一期入駐使用,僅用了不到1000天,創(chuàng)造了西安交大的“改革速度”。

2020年9月10日,王樹國在西安交大西安地鐵五號線“創(chuàng)新港專列”開行活動入港儀式上講話。
  這期間,黃明生多次作為校友代表受邀前往現(xiàn)場。創(chuàng)新港正式揭幕那天,黃明生沒來得及與王樹國進行面對面地交流,但把王樹國的開懷看在眼中。相識多年,那是他所見過的王樹國喜悅之情最為外露的一天。
  創(chuàng)新港首先解決了西安交大物理空間有限的問題。有學生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說,此前,西安交大的科研用房相當緊張,一些實驗室放滿了設備和資料,“都快下不了腳”。而創(chuàng)新港一期項目有48棟建筑,總面積達到160萬平方米,科研條件大為改善。
  王樹國拆掉的不只是物理意義上的圍墻,更是大學與企業(yè)、與社會之間的圍墻。創(chuàng)新港共設立29個研究院,以社會發(fā)展和需求為導向,實現(xiàn)學科交叉和融合。一批企業(yè)到“創(chuàng)新港”落戶,組建“校企聯(lián)合實驗室”。
  在“融合”的導向下,論文發(fā)表數(shù)量不再是最重要的教師考核標準。王樹國認為,“數(shù)論文”受到西方大學制度的影響,本質上是學者的不自信:“沒有自己的新思想,就在網(wǎng)上搜熱詞,看別人研究什么,我就研究什么,為了好發(fā)論文、評職稱。”
  他提出“跑五計劃”,要求全體教師以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為背景,關注所在學科領域最具引領性的“前五名”。一系列“靈魂拷問”隨之而來:你是否身在其中?如果沒有,問題在哪里?在學科相關領域,國家有哪些需要解決的關鍵技術問題?你組織參與了沒有?如果沒有,那我們該怎么辦?同時,他讓教師們每年提報標志性成果,人才培養(yǎng)、科學研究、社會服務皆可,如果做得好,再配給資源。
  這種倒逼計劃,極大調動了師生員工創(chuàng)新融合的內在動能。一個突出的例證是,西安交大除了在5G通信、工業(yè)互聯(lián)網(wǎng)、人工智能、大數(shù)據(jù)等領域加強布局,還關注了相對冷門的能源領域。
  2020年3月,教育部批準西安交大增設儲能科學與工程專業(yè)。根據(jù)西安交大的說法,這是全國乃至世界首個儲能專業(yè)。能源科學技術研究院在創(chuàng)新港落地,研究中國在缺油少氣的背景下如何使用能源,以及人類如何實現(xiàn)可持續(xù)發(fā)展。對此,王樹國相當自豪:“如果不深入企業(yè)調研,跟風在網(wǎng)上查熱詞,是提不出這樣的思路來的。”
  “我再三強調,大學對知識的壟斷已不復存在,我們要向社會學習,向實踐學習,這是我們建立創(chuàng)新港的初衷。能不能走在社會前列,標志著一所高校辦學水平的高低。因此,高校要了解社會、深入社會,進而去服務社會、支撐社會,實實在在對社會有貢獻。我認為未來大學不再是一個封閉、孤立的個體,那種孤芳自賞應該摒棄。”王樹國說。
  定力——“把大學校長看成一份終身的事業(yè)”
  在哈工大時,王樹國擔任機電工程學院機器人研究所副所長,領導著一支300多人的優(yōu)秀團隊。但到西安交大以后,他的學術研究基本停了。
  奔赴西安,他想得清楚,不能也不該帶走隊伍:“否則,讓西安交大的老師怎么看?當校長后,啥也沒干,先把自己的攤子撐起來了?”
  對校長職業(yè)化的思考在這時成熟,他做了4點總結:懂社會,知道大學在社會中承擔怎樣的角色;懂科學,對未來行業(yè)走勢、最新發(fā)展有預判;要有一定的行政工作能力,能把大家組織起來;要有改革的勇氣和氣魄。
  他直言,一名糟糕的校長能夠在三五年內毀掉一所學校。“毀掉一所大學損失有多大,再恢復起來,又要付出多大代價?你又耽誤了多少孩子?”
  在西安交大,王樹國在校長職業(yè)化之路上邁出了更大的步子。2014年10月,他上任不到半年,西安交大的新一屆領導班子公布《約法十則》,明確規(guī)定:校領導的第一崗位是管理,第一職責是推動學校發(fā)展。每天保證在管理崗位工作八小時以上;當管理和學術出現(xiàn)矛盾時,以管理為主;為全校干部做出表率,以自己的投入帶動中層干部的投入;努力提高分管工作的效率和質量。
  據(jù)《中國教育報》報道,以約法條文形式公布和承諾校領導職責,在全國高校中尚無公開先例?!都s法十則》凝聚著王樹國與領導班子的共識。在任期間,他和時任校黨委書記張邁曾從未建立自己的課題組,也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學院。
  作為校友,在與王樹國的10年接觸和交往中,黃明生從側面觀察到王樹國精進管理能力的諸多細節(jié),比如那頻頻出圈的脫稿演講。在他的印象里,王樹國說話向來條理清晰,但文采飛揚、抑揚頓挫的功力,是后來修煉的成果。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央視,出現(xiàn)在公開場合的王樹國總是一身西裝、精神昂揚,但是在私下里,黃明生常會發(fā)現(xiàn)王樹國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一看就是睡眠不足,有時候頭發(fā)還翹起一撮。
  對于坐落于地方省份的教育部直屬高校而言,理順校地關系是關鍵命題之一。許多西安交大師生記得,王樹國到任第一天就明確,交大是所有師生、校友的交大,也是陜西的交大。創(chuàng)新港、國家西部能源研究院等機構能夠建立,離不開陜西省和西安市的支持,也印證了王樹國與地方的充分交流。
  有了地方的支持,仍要應對地域短板。王樹國曾與黃明生坦言,創(chuàng)新最重要的就是人才,但如果一位優(yōu)秀學者有機會去北京、上海,就不太會選擇來西安。
  “他在校友座談會上集思廣益,探討是否可以通過校友和社會的力量設立研發(fā)基金,吸引優(yōu)秀人才和學生到西安來。他說,一所學校改變不了自己所處的區(qū)域環(huán)境,但仍然可以克服不利條件,把孩子們打造成卓越的人才。他總在琢磨這些事。”黃明生說。

2023年9月17日,西安交大興慶校區(qū)航拍景象。
  2018年,黃明生見證了王樹國迎來這樣的機會。一對校友伉儷向西安交大捐贈1億元人民幣,是西安交大建校以來單筆最大捐贈。經(jīng)校領導班子研究決定,這筆資金的一部分被用來支持“越杰計劃”——每年在高考應屆生中選拔45名優(yōu)秀學子進入“越杰班”,為他們提供豐厚的全額獎學金和到世界頂級高校學習交流的機會,以培養(yǎng)未來不同領域的領軍人才。
  “這種模式,在當時的全國高校中并不多見。到‘越杰班’講課的既有學界導師,也有校外的企業(yè)導師,因為樹國校長希望學生早早了解社會需求。從方方面面,他都在踐行大學要服務社會、支撐社會的理念。”黃明生說。
  2020年11月13日,一張圖片在網(wǎng)絡上熱傳:頭發(fā)斑白的王樹國眼眶泛紅,緊緊抱著一位老者。西安交大的師生員工在兩人周圍形成了水泄不通的“包圍圈”,有人拍照留念,有人同樣含淚。
  這位老者,是比王樹國年長4歲的張邁曾。他曾在西安交大求學、工作近30年,2000年起先后在陜西省委、省人大常委會任職,2014年重回母校擔任黨委書記,直到2020年退休。王樹國和他這對“新交大人”與“老交大人”的組合,是許多西安交大校友心中的“黃金搭檔”。
  在離任講話中,張邁曾對王樹國給予高度評價:“我有幸與樹國同志合作共事,我們一起坦誠相待、互相學習、緊密合作,形成了一段難忘的友誼,這是我一生值得學習和懷念的財富,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共同推動學校事業(yè)快速持續(xù)發(fā)展。”
  王樹國在一次媒體采訪中坦言:“大家都在不斷地探索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制如何去有效地執(zhí)行。實際上說起來特別簡單,就是首先書記、校長要做好人,做誠實的人,做真實的人,只要不作假,就能配合得非常好。”
  “離開王樹國的西安交大會怎么樣?”
  在2023年世界大學校長論壇上,已臨近退休年限的王樹國被媒體問到這個問題。
  王樹國回答:“從歷史上看,從來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存在或消亡影響社會發(fā)展的進程,這是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教育工作者……人的一生很短暫,能做一點對社會有用的事情實際上是一個人的幸運。”
  10年間,這些“有用的事情”與西安交大的發(fā)展有目共睹:2017年,西安交大入選國家一流大學建設名單A類建設高校;2019年,創(chuàng)新港建成啟用,成為陜西省和西安交大落實“一帶一路”、創(chuàng)新驅動發(fā)展及西部大開發(fā)三項國家重大倡議和戰(zhàn)略的重要平臺;2020年,西安交大年度經(jīng)費預算達到歷史性的101億元;2023年,第五輪學科評估結果出爐,與第四輪相比,西安交大新增1個A類學科以及3個工學類A+學科,學科建設再上新臺階。
  而在黃明生和許多校友看來,王樹國不僅留下了這些“實績”,也極大提振了全校師生員工的士氣。西安交大向來有埋頭苦干的傳統(tǒng),但在王樹國的帶領下,大家多了銳意進取的視野、信心和朝氣。黃明生至今記得王樹國在一次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論壇上的寄語:“多一點夢想,多一點情商,多一點智慧,多一點毅力,多一點朋友,開闊一點胸懷。”
  采訪期間,多位校友推測,王樹國雖然退休了,但大概率不會停止奮進的步伐。果然,福耀科技大學(暫名)近期官宣邀請王樹國擔任校長的消息,王樹國的新動向再度沖上熱搜。
  王樹國曾說,中國最缺的是一生奉獻于大學校長這一崗位的教育家。“這一崗位對教育的發(fā)展太重要了。我是把大學校長看成一份終身的事業(yè),這不是一份簡單的工作。”
  他的新校長任期,令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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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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