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說|李商隱的長安一夜情

2022-05-09 07:44:40來源:新安晚報作者:閆紅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臺類轉蓬。

愛情能夠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讓沒意思的事情變得有意思起來,庸常時日有了寶光。

就像公元839年那個于史無載的夜晚,一場普通歡宴在長安城的朱樓綺戶里進行著。美酒,佳肴,讓劉姥姥大開眼界的各種奢華享受,已被滿座賓客看得稀松平常。樂趣更多地來自于互動,通過寒暄、恭維,舉杯,以及行酒令時的即興靈感,讓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以后都有可能成為彼此的資源——哪怕是談資。

酒令有很多種,我小時候還常見飯桌上有人猜拳,雙方每每面紅耳赤,氣勢洶洶,激昂時如兩只斗雞,讓少不更事的我看得膽寒,擔心他們隨時會捋著袖子跳起來。

但爽快人史湘云喜歡這個,在《紅樓夢》里它被文雅地稱之為“拇戰(zhàn)”。史湘云最不喜歡的酒令是“射覆”,說“沒的讓人垂頭喪氣的”。寶釵也不喜歡,說“射覆”是酒令里的老祖宗,早已失傳,如今行的都是后人纂的,“比一切的令都難”,她建議換個雅俗共賞的。

講程序的探春不答應,我們于是看到,這個“射覆”確實很無聊,跟可憐的中學生做的閱讀理解似的,還得是在熟記四書五經詩詞歌賦的基礎上。估計古代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也不會被自然淘汰。

但是,一個游戲好不好玩,得看跟誰玩。要是心儀已久的人就坐在你旁邊,要讓你去猜她的手中物心中事,你說好不好玩?不但當時內心要起大風暴,很久之后,只怕還要再三低回,想借用文字,穿越回那一刻呢。

所以那場長安歡宴上的賓客之一,大唐秘書省校書郎李商隱第二天就寫了一首《無題》。我們先看前兩句: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昨夜”兩個字原也普通,就是上一個夜晚嘛,就很近。然而這原本就是一場邂逅,不可復制,無法重來,才不過幾個時辰,就已經隔了萬水千山。

又像隔著時間的透明幕簾,能看清每個細節(jié),星辰與風,東邊的畫樓西邊的桂塘,這些尋常事物,因為有你的存在,變得別具意味,在無法靠近你的時刻,我將它們看了一千遍啊一萬遍。

一大把年紀才混成校書郎這樣的九品小官,李商隱在這場歡宴上存在感很弱,他不像賈寶玉,遇到心儀的女子,總有辦法上前致意,別人最多覺得他唐突,不會覺得他僭越。此刻李商隱即便看到對方的如花笑靨,也依然是咫尺天涯。

好在有酒令,游戲是平等的,無論尊卑,雨露均沾,讓不相干的人,有了會心的可能。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不知道這一晚他們都玩了哪些酒令,李商隱記下的,就是這個射覆,還有送鉤。

史湘云嫌射覆悶,卻不知它的妙處就是在“悶”里突圍,那么多人,看著我們打啞謎,靈光一閃,你猜中我設置的謎底,眾人轟然散開,以為這就是終了,卻不知輸贏于你我如浮云,我心中蕩漾的,是被你猜中的歡喜。

那個金鉤呢,是另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風流,其實就是如今的擊鼓傳花?!都t樓夢》里大家也玩過,叫做“春喜上眉梢”,還被寫得挺刺激:“那鼓聲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

在榮國府里,賈母是中心,是焦點,第一“喜”要落在她手里。李商隱參加的這場宴會上,是否也有賈母這樣的核心人物?一定是有的,大家不動聲色,務必要讓這個人高興。但這對李商隱一點不重要,金鉤落到誰手里不重要,他念念于心的,是那個金鉤,是從她的手中傳過來的。

他們原本并不坐在一起,好在金鉤準許隔座授受,這種設置成全了李商隱,即使那金鉤僅僅過手,他還是能在那一瞬間,感覺到金鉤上她指尖的溫度。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誰說往事不可捉摸,這幾行詩還原了那一刻的微醺,千載之下猶能清晰感知。可是那又怎樣?依然是個“后來就沒有后來”的故事。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臺類轉蓬。

當時上下班時間都要擊鼓,一般卯刻、也就是早晨五點到七點上班,午刻也就是中午十二點左右下班。李商隱所在的秘書省,“龍朔(高宗年號)初改為蘭臺”。他說他像飄蓬一樣,在他的小職位上飛轉。盡管心中戀戀,簽到打卡才是第一等大事。

沒錯,就這么一個微末的職務,也是他多年來孜孜以求并且一度求之不得?,F(xiàn)實太骨感了,一瞬間的情動又算什么?蘇軾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但說這句話時的他,已經舉足輕重,地位越高,責任越大,適當地放棄自我,是必須選項。更多的人,更像李商隱,為了一份殘羹冷炙,飄蓬般輾轉,永遠沒有“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清明。

一直覺得李商隱的這首詩有一種現(xiàn)代感。“現(xiàn)代”這個詞,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在我看來,“古典”文學更傾向于宏大敘述,即便是愛情,也是純粹徹底的,被一種整體性的精神所籠罩。

或如“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式的海誓山盟,或如“彼采蕭兮,一如不見,如三秋兮”的纏綿無盡,或如“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的萬千阻礙,不管是順利地飛揚,還是艱難于阻滯,愛情都是一個特別了不起的事,好像人類的一生,就是為了愛情奮爭的一生。

但李商隱這首《無題》卻告訴我們,愛情是一個多么容易產生,又是多么容易被放棄的事。它不是人生主線,而是瞬間明滅的無數念頭之一,我們終究要全力以赴地奔波在謀生路上。不妨將它與艾略特的名句對讀:

我并非哈姆雷特王子,當也當不成;

我只是個侍從爵士,為王家出行, 鋪排顯赫的場面,或為王子出主意, 就夠好的了;

無非是順手的工具,服服帖帖,巴不得有點用途,細致、周詳、處處小心翼翼;

滿口高談闊論,但有點愚魯,有時候,老實說,顯得近乎可笑,有時候,幾乎是個丑角。

……

愛情讓人有成為王子的錯覺,但是那鼓聲就要敲響,我們被現(xiàn)實打回原形,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巴不得有點用處的丑角。有意思的是,這首不憚于暴露錦袍下虱子的詩,題目叫做《J·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愛與美只是一個凝眸,片刻怔忡,我們每個人,終要灰頭土臉地回歸到現(xiàn)實。我以為的現(xiàn)代感,就是現(xiàn)代人心中的擰巴,“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的一聲嘆息。而是不那種原生態(tài)的詩情畫意,簡單取舍。

在對這種感覺的描摹上,李商隱是古代詩人里的獨一份。他是一個活在唐朝的現(xiàn)代人。

文 / 閆紅 

責任編輯:蔡曉慧
列表
文章排行

舉報郵箱:jubao@people.cn

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電話:010-65363263

由《環(huán)球人物》雜志社有限公司主管、主辦

Copyright ? 2015-2024 globalpeople.com.cn.

版權所有:環(huán)球人物網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