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創(chuàng)新的戲劇和散文,為不可言說的事情發(fā)聲”,挪威劇作家約恩·福瑟贏得2023年屆諾貝爾文學獎。其戲劇代表作《有人將至》《秋之夢》曾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其他作品《晨與夜》《七部曲》《三部曲》等亦已由譯林出版社和世紀文景引進出版中,不久將與中國讀者見面。北歐戲劇傳統(tǒng),在易卜生之后,再度刮起一陣強風。
對于中國的戲劇愛好者,福瑟并不陌生,2010年起他的作品《有人將至》即在上海公演,2014年,又有5部作品到中國。福瑟被稱為“易卜生之后最偉大的劇作家”,引人好奇:在人口稀少、并非歐洲文學中心的挪威,為何能再度涌現(xiàn)出劃時代的劇作家?
其實,福瑟的崛起,與20世紀歐洲戲劇危機息息相關。早在19世紀末,因過分依賴故事,而舞臺的時空轉換速率遠不及影視,戲劇漸被邊緣化。為應對危機,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主義戲劇、荒誕劇、存在主義戲劇等,試圖掙脫故事的枷鎖,憑主題深度直啟觀眾思考。但由此帶來三個問題:首先,主題日漸個性化,貝克特等大師之后,新作越來越難懂;其次,舞美、音效等技術日趨復雜,導演作用大于一切,劇作家被忽視;其三,舞臺劇觀眾少,作家收入低,致后繼乏人。
上世紀80年代,丹麥、挪威、瑞典等國為保護“戲劇文學傳統(tǒng)”,紛紛推出政府計劃,鼓勵戲劇舞臺接受新文本,帶來“北歐戲劇繁榮”。瑞典有恩奎斯特、拉爾斯·諾倫,挪威有塞西莉·洛韋德,丹麥有賈斯伯·比勃爾曼。
1986年到1996年,挪威推出“卑爾根項目”,當年易卜生就曾被卑爾根劇院聘為常駐劇作家,從此衣食無憂、安心創(chuàng)作。“卑爾根項目”指定四大“國家劇院”扶持創(chuàng)作,政府承擔這些劇院經(jīng)費的3/4。
怕被指責為保守,劇院四處尋找新銳劇作家。時任卑爾根劇院經(jīng)理的雷姆洛夫竟找到從沒寫過戲劇的福瑟,僅因其散文曾給他留下不錯的印象。福瑟認為“卑爾根項目”涉嫌“民粹”,拒絕了雷姆洛夫。但因1992年破產(chǎn),福瑟改變了主意——不論演出效果,他都可以拿到一筆可觀的報酬。
除了福瑟,“卑爾根項目”扶持的大多數(shù)作品只演一場便無下文,少有被觀眾記住的佳作。挪威缺小劇場,大劇場又不適合實驗性創(chuàng)作,可鄰國瑞典有130個小劇場,卻沒涌現(xiàn)出自己的福瑟?;舜箦X,收獲了福瑟,幸與不幸,挪威人自己才能評估。
福瑟的作品迅速風靡德國舞臺,正是德國人,給他貼上“新易卜生”的標簽。
捷克學者卡羅琳娜·斯特利科娃認為,“新易卜生”是一次成功的公關策劃:對挪威人來說,福瑟是易卜生后,作品登上歐洲舞臺最多的作家;對歐洲人來說,只要上學時老師講過易卜生,就能立刻接受福瑟(參見其英語論文《20世紀末戲劇中使用的語言:約恩·福瑟作品的文本分析及其在斯堪的納維亞語境中的地位》)。
但事實上,福瑟并非易卜生。德國人喜歡福瑟,因他的作品找到了“故事性”。嚴肅創(chuàng)作正將故事貶得一錢不值,創(chuàng)作者與觀眾喪失了溝通的可能。在今天,舞臺上的對話都是“虛假對話”(又稱“聾人的對話”),這些對話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不體現(xiàn)人物性格,是各自的獨白。觀眾抱怨看不懂,劇作家則抱怨觀眾水平低。
福瑟的作品則聚焦于家庭,他的作品都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家庭內(nèi)部的貌合神離。不論是劇評家,還是普通觀眾,看過福瑟的劇,都會大呼:“啊,我父母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話。”話劇導演奧斯特邁爾認為,90%的人與福瑟筆下的人物有相似感受——他們的人生是失敗的,很容易認同福瑟,這是福瑟的成功秘訣之一。
福瑟從家去看世界、看自我,當最親密的關系也成陌路,則個體、社會的困境可知。于是,由此,福瑟劇與易卜生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相接駁,可它的主題又非常貝克特。貝克特喜歡用象征手法揭出現(xiàn)實的荒誕,犀利卻高冷,懂的觀眾自然懂,不懂的觀眾如入霧中。福瑟則給它套上了家庭故事的殼——沒看懂荒誕主題,你也會被這個殼打動。
福瑟劇是貝克特為核、易卜生為表的套餐,甚至被稱為超現(xiàn)實主義——過于精確地呈現(xiàn)了現(xiàn)實,看上去似乎“不高級”。這也許就是為什么英國人長期拒絕接受福瑟。英國觀眾不喜歡寫實風格,而福瑟劇中的現(xiàn)代技巧,看上去又像哈羅德·品特“玩剩下的”。然而,隨著福瑟不斷斬獲各項文學大獎,英國人也漸漸意識到他創(chuàng)作的優(yōu)點。
福瑟不參與編導,他的劇本又異常開放,無標點,語法簡單,詞匯量很少,因為他使用的是人工創(chuàng)造出的新挪威語,這是挪威的第二官方語言,以與第一官方語言布克摩爾挪威語對抗,后者被認為是丹麥語的變種,不夠“挪威”。這種極簡的語言反襯出福瑟寫作的詩意,有學者稱,福瑟的劇本都是“一首大詩”,劇中人物幾無特征動作,給導演巨大的發(fā)揮空間。福瑟代表作《名字》曾被三個國家的導演搬上舞臺,看上去,似乎是三部不同的戲,可所有觀眾都認為自己看懂了,每個導演都認為自己“正確闡釋”了原作,并對福瑟作品的深刻與優(yōu)美,佩服得五體投地。
確實,福瑟的語言有特色,情節(jié)包含了強烈的哲理性,但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可以被解讀成荒誕劇、象征主義戲劇、心理現(xiàn)實主義戲劇,乃至怪誕戲劇,每一種呈現(xiàn)都有道理,都能引人深思。不如說,福瑟創(chuàng)造了一座迷宮,所有人都能進入其中,自動補充其創(chuàng)作。
如果說,別的作家在創(chuàng)造文本,福瑟則在創(chuàng)造體系,他的魔法來自驚人的概括力。他力圖呈現(xiàn)出世界豐富無垠的本相,其中所蘊含的勇氣與真誠,引人浩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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