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界的馬可·波羅”：在八達嶺，他突然淚流滿面

編者按

近日，第34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揭曉。首設(shè)的“中國科幻國際傳播獎”頒發(fā)給意大利人弗朗西斯科·沃爾索，表彰并感謝他為中國科幻的國際傳播作出的貢獻。本報特約重慶移通學院釣魚城科幻學院院長張凡，請他談?wù)勎譅査鞯钠淙似涫?，以及他們之間的交往和對科幻的思考。 

弗朗西斯科·沃爾索

意大利科幻小說家，著名科幻編輯和出版人。多次獲得國際科幻小說大獎，并獲中國科幻銀河獎，多次擔任世界科幻大會、歐洲科幻大會主賓。主要著作包括《人體解毒劑》《電子玩偶》（烏拉尼亞獎）、《繼人類》（奧德賽獎和意大利最佳小說獎）、《征血隊》（烏拉尼亞獎）和《我，漫游者》。 

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優(yōu)秀的作品

一開始，弗朗西斯科·沃爾索每次和我說話，都居高臨下，抱以輕微的嘲弄態(tài)度。我一再忍讓，因為我的老師吳巖告訴我：“他是意大利首屈一指的科幻作家、編輯和出版人。我在他羅馬的家中，睡了好幾天的沙發(fā)，欠他一份人情。更要緊的是，他為中國科幻在意大利的傳播費盡心血。所以，你不但替我，也替中國科幻好好照顧他在中國的行程。” 

的確，這位意大利人為中國科幻作出了極大貢獻，幾乎所有中國著名科幻作家如劉慈欣、韓松、吳巖、陳楸帆、寶樹、夏笳的50余篇作品，都由他組織譯者，翻譯為意大利文和英文，被廣泛介紹到歐洲世界——盡管他完全不懂中文。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為這些作家出專集，并邀請中國作家在意大利巡回演講，推廣中國科幻。因此，每年在意大利的不同城市如米蘭、羅馬，都會掀起中國科幻熱潮。 

他如何選稿呢？弗朗西斯科的英文非常好，無論是表達還是寫作，口語幾乎沒有意大利口音。通常他會讓中國作者和譯者給他提交故事的英文簡介，如果他認為這個故事的概念好，符合他的選取標準并對科幻有更新的價值理念，就會找優(yōu)秀的譯者翻譯成英文，并進一步找一些同行進行閱讀和評議，最終列入“未來小說”書系。 

“未來小說”是他主編的科幻書系，收集了全世界各國科幻作家的名篇。他有自己獨特的選取標準：作品要切近現(xiàn)實，以近未來為主，能觀照未來生活。這個書系已經(jīng)出版了100多種圖書，中國的科幻選集有10多本?？梢哉f，中國科幻盡在他的掌握中。 

這是很特異的，我總是驚訝于他的敏感和天賦。假設(shè)把我們放置于一個相對陌生的語言世界，如秘魯和阿根廷，在并不精通這種語言的情況下，一兩年之內(nèi)找出葡萄牙語或西班牙語最杰出的作家和作品，你能完成嗎？弗朗西斯科對中國科幻的引介，就是在這樣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迅速地從泛泛了解到如數(shù)家珍。要知道，即使是很多中國科幻人，沒有詳讀小說，也不知道哪些人堪稱中國科幻的代表。而弗朗西斯科絕不會搞錯，介紹的都是中國科幻真正的代表。 

在他的譜系里，中國科幻僅是他的一處寶藏地。他同樣以最快速度在印度、秘魯、日本、阿根廷、法國、羅馬尼亞找到最優(yōu)秀的一批科幻創(chuàng)作者。 

就這種對小說及小說家的迅速直覺、驚人的文化觀察力和國際傳播力而言，他在我見到的世界科幻作家里獨占鰲頭，稱之為“科幻界的馬可·波羅”是恰當?shù)?。在剛剛結(jié)束的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第34屆中國科幻銀河獎上，他獲得《科幻世界》雜志社頒發(fā)的“中國科幻國際傳播獎”就是證明。

可愛的性情中人

他是一位極其敏銳的跨文化者，同時他性情天真，有著極致的理想主義情懷。 

有回我陪著他上北京八達嶺長城，發(fā)現(xiàn)他突然淚流滿面。原來，走到長城腳下，他看到一位小販，倚在城墻門口，畫鐵線畫。雖然我提醒他價格虛高不劃算。他還是買了，并生氣地說：“這叫自由藝術(shù)家！我也是！你知道他們?nèi)松钠D辛嗎？”我心中暗笑他煽情和幼稚，但也不禁被他的情緒感動，覺得他是一個很可愛的性情中人。 

他每次來中國我都會到機場接他，并最后送走他。我?guī)е弑榱酥袊?，一起走過的城市有北京、深圳、成都、重慶，帶他去各類出版社、科幻世界雜志社……中國主要的科幻出版機構(gòu)，我們差不多都一起去過。這是我們一起在不計名利地為中國科幻的傳播而努力。 

我在讀完他的英譯本小說《繼人類》之后，大受震動。這是一部關(guān)于廢土世界的科幻小說，時間是50年后的地球，垃圾遍布世界，人類不得不隔離到一個個居住帶。小說講述了一位少年從15歲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如何尋回所愛的故事。少年在人生各個階段所愛戀的對象，是一個進化后的仿生姑娘——繼人類。小說充滿著愛的魔怔和痛苦，那種情緒很像《聊齋志異》里的《連城》和《葉生》，癡絕已極。 

我和他談?wù)撨@部小說時，他的眼睛亮起來。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的家族、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妻子是俄羅斯人，如何萬里迢迢到意大利尋找他；他不順利的前半生；他每年都獨自去俄羅斯貝加爾湖寫作，把自己關(guān)起來，如果你找到他，他只會眼神直勾勾看著你，一臉懵懂…… 

我們越談越深，談到他的文學理念，談到何為科幻、何為未來，從中國、意大利到歐洲、美國，等等。 

他成為了我的伙伴，并且擔任我所在的釣魚城科幻學院榮譽院長，成為最好的國際朋友。 

英美科幻是“白洞”，壟斷整個行業(yè)

弗朗西斯科還是一位理想主義騎士，他痛恨英語世界的霸權(quán)，致力于非英語國家科幻的國際傳播。對英美科幻的“霸權(quán)”，他有一個獨特的理論，名為“白洞理論”——在全球的科幻版圖之中有一個“白洞”，制約著世界當代科幻的發(fā)展。 

白洞和黑洞完全相反，它把所有的一切都排斥在外，沒有東西可以進入這個體系之中。他所謂的白洞就是英美科幻，在過去的一百年間不斷擴張，以至于壟斷了整個行業(yè)。 

比如《哈利·波特》或《權(quán)力的游戲》這樣的作品，一出版就被翻譯成30種不同的語言，在全世界各個地方不斷傳播，由此得到的經(jīng)濟收入又回籠到英語國家的出版社，致使最受關(guān)注的科幻作品一直是用英語寫作的。 

這些作品的翻譯速度非?？?，所以率先搶占了市場，人們讀到的就只是這些作品，它們在全球的科幻市場上形成了壟斷局面。相對于白洞，還有“黑洞”這個詞，代表著文化和可能性的流失。所有的東西都會被它吸進去，不會再出來。比如，在美國只有3%是其他文化或者語言的文學翻譯作品。 

于是他在全球各個國家訪問的時候，都會問當?shù)氐木庉嬕粋€問題：你們引進的作品來自哪一種語言？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英語。這就代表著其他文化和語言的作品被邊緣化了。 

其實技術(shù)在這個過程之中也起到了一個加劇的作用，技術(shù)并非沒有國籍，技術(shù)也有自己的立場，比如世界上使用人數(shù)最多的語言是漢語，但網(wǎng)上最普遍使用的是英語。語言被重新洗牌了，網(wǎng)絡(luò)科技是由說英語的人發(fā)明的，因此就影響到語言的使用人數(shù)。

弗朗西斯科始終認為，科幻應(yīng)該是多樣性的，不能被壟斷，多種多樣的科幻應(yīng)該發(fā)生在世界各地。外星人不能夠總是登陸在紐約或倫敦?？苹眯枰M化出一種能力，要與更多的他者相遇，播撒豐富的未來之種。世界科幻、每一種文化，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未來，都理應(yīng)保護好自己的未來之種，使其瑰麗燦爛，充滿多樣性和無限可能。 

作為“科幻界的馬可·波羅”，傳播未來是他的使命。而中國就是他的科幻福地之一。在這活力蒸騰的國度，悠久的文化傳統(tǒng)不斷孕育出有別于英語、世界科幻的嶄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