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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釣聲音的人

2021-04-28 15:33:43 來源:原創(chuàng) 作者:許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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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坂本龍一第一次到北京,跟著《末代皇帝》劇組進駐紫禁城。那是一個龐大的團隊,群眾演員就近2萬人。34歲的坂本原本只是演一個小角色,意外地參與了電影配樂,兩年后,站上了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配樂領獎臺。

 

1996年,坂本第二次到北京,在保利大廈舉辦一場小型演奏會。張藝謀、陳凱歌、崔健、姜文,文藝界的不少大腕都在場。

 

2018年,坂本第三次到北京,見了張亞東、曹保平和青山周平,去了唱片店Fruity Space,在九霄俱樂部一架走音的鋼琴前彈奏了自己的名曲《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京城文藝圈為之轟動,能否和坂本龍一合上影,成為檢驗文藝工作者資歷的試金石。

 

那次北京之行,他是來為自己的展覽挑選空間,最后選中了木木美術館。2021年3月20日,“坂本龍一:觀音·聽時”展開幕。這是他迄今規(guī)模最大、最全面的展覽,包含8件大型聲音裝置。在他看來,音樂會和光盤中的音樂都受限于時長,而音樂裝置“像一個為音樂本身打破時間枷鎖的許可證”,聲音回蕩在展廳中,每天至少8小時,沒播放鍵,也沒有暫停鍵。

 

而計劃中的第四次北京之行,最終卻沒能如愿。1月21日,坂本龍一在微博上發(fā)文,告知自己被確診為直腸癌。自2014年被確診為咽喉癌,這是他第二次面對癌癥,“此后的日子,我將‘與癌共生’”。


01 “海嘯鋼琴”

 

昏暗的展廳深處擺著一架鋼琴。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發(fā)生9級特大地震,引發(fā)福島核電站泄漏。一年后,坂本在福島的一所學校里找到這架被海嘯淹沒過的鋼琴,因為在水里泡得太久,已經嚴重走音,按下琴鍵,像“在彈奏一架淹死的鋼琴尸體”。

 

面對這架死去的鋼琴,坂本覺得那跑掉的音,正是“大自然修復力的鳴響” :“工業(yè)革命之后,我們把自然的形態(tài)全部按我們的意愿扭曲。這些木頭需要年年月月的機器壓力才能固定成一架琴的樣子。而每過一段時間,我們會說,琴松了、音跑了、需要調琴了??赡瞧鋵嵤亲匀徽龗暝氐竭^去的形態(tài)。”

 

2017年,坂本與藝術家高谷史郎合作,用這架“海嘯鋼琴”完成了裝置作品《你的時間》。展廳中,左右兩側10臺LED面板,發(fā)出從微弱到刺目的光,鍵盤上的機械錘將全球實時地震波的頻率用動力呈現(xiàn),敲出永不重復的樂曲,透過音箱交錯響起。

 

“海嘯鋼琴”沉悶、刺耳的聲音,也被收入2017年的專輯《異步》中,坂本龍一為其命名“disintegration”(解體)——一切人造物都對自然有不同程度的破壞,小到一枚琴鍵,大到一座核電站。

 

展覽中的作品,不少是《異步》的衍生物?!兜谝皇狻分?,藝術家阿彼察邦把自己的相機寄給朋友,請他們自由拍攝。粗糙的像素、暖意的色調,每一張都是日常生活的私密瞬間——大海,車窗的鄉(xiāng)村小路,睡夢中的孩子、大人與狗。

 

音樂則來自《異步》中的《生命,生命》,坂本邀請音樂人大衛(wèi)·西爾維安念了一首俄羅斯詩人阿爾謝尼·塔可夫斯基的詩:“夢 現(xiàn)實 死亡/一波接一波……每個浪潮上都是一顆星/一個人/一只鳥/夢想/現(xiàn)實/死亡/一浪接一浪。”和著詩歌的,是水滴石穿般的鋼琴聲。

 

而在《空間脈動》里,24部iPhone和iPad像一扇扇小窗,在黑暗中幽幽發(fā)光。屏幕中的畫面是坂本龍一在紐約的工作室,棉麻質地的收納和餐墊、郁郁蔥蔥的綠植、大大小小的花盆、潔白的樓房,一切恍若靜止,只有貼近,才能聽見從中發(fā)出的細微聲音。這里是《異步》的誕生地,每一天,坂本將自己關在小小的錄音室,“像紡織工人一樣”勞作。

 

患咽喉癌后,他的唾液分泌不足,只能慢條斯理地服藥,每咽一顆喝一口水,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嚼著口香糖。紀錄片《終曲》記錄下這段“與癌共生”的日子,也記錄下坂本依然活躍的身影。大地震后,他站在了“反核”第一線,抗議了3年,日本重啟了9臺核電站機組。片中,坂本坐在火車上,看著iPad里的民眾抗議視頻,無奈地說:“總覺得無論我們說什么,上頭的人都聽不見,最終又回到沉默。”“日本人已經沉默四五十年了。”他的眼神有些飄忽,“又倒回去就沒意思了。”


02 YMO時代

 

時間倒回上世紀60年代,一個全球火紅的時代。也只有在這樣一個象牙塔之高與江湖之遠的界限被徹底打破的時代,一個3歲練鋼琴,5歲給小兔子寫歌,10歲學編曲,14歲以為自己是德彪西再世、在練習本上瘋狂練簽名的孩子,才會突然“流落”街頭與咖啡館,在不同文化的洗禮中成長為日后的樣子。

 

高中時代,坂本龍一逃學泡遍了新宿30多家爵士咖啡館,搭訕女生聊政治,再相約參加示威游行;閱讀左翼讀物,領導罷課抗議,撕毀考卷,在課堂上討論越南或巴黎發(fā)生的事件……他依舊熱愛德彪西、巴赫與貝多芬,但也喜歡披頭士和滾石樂隊,興趣愛好從“激浪派”的白南準、約翰·凱奇到“新浪潮”的戈達爾、特呂弗、大島渚。

 

1970年,坂本龍一考入藝術大學作曲系,美其名曰為了“追求解構”而升學。音樂學院都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千金,坂本留長發(fā)、穿牛仔褲、時常光膀子,與他們格格不入。于是他跑去對面的美術學院,和許多特立獨行的家伙打成一片,在新宿黃金街一邊喝酒,一邊談著“解放被資本主義操控的音樂”。

 

1978年,坂本龍一加入YMO(Yellow Magic Orchestra,黃色魔力樂團)。樂隊3個人,細野晴臣31歲,高橋幸宏和坂本龍一,都是26歲。第一次見細野,坂本發(fā)現(xiàn)自己花了好多年系統(tǒng)學習的德彪西和拉威爾,這個搞流行樂的家伙靠自學就掌握了;而第一次見高橋,對方一身Kenzo還披著圍巾的時髦打扮,看得他一愣,“這副德行的家伙也跟著玩什么搖滾?”

 

這一年10月,坂本龍一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千刀》。同名主打曲中,他把《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用作采樣,用電子氣泡音朗誦毛主席詩詞,最后50秒則是合成器演奏的《東方紅》。專封是高橋幸宏設計的,他逼坂本剪了頭發(fā),扔了大褲衩、人字拖,再拉去阿瑪尼專賣店,一套套試穿西服。

 

1個月后,YMO 也發(fā)行了同名首專,左翼色彩鮮明?!吨袊媚铩贰稏|風》《狂人皮埃羅》的名字取自戈達爾的電影,《東風》的部分曲調則來自《讓我們蕩起雙槳》。“68一代”的紅色幻想,雜糅進電子合成器的音色狂歡,先鋒前衛(wèi),當然,也幾乎銷不出去。

 

東方不亮西方亮。1979年,YMO第二張專輯《固態(tài)生存者》發(fā)售,邁克爾·杰克遜翻唱了其中的《面具之后》。世界巡演后,YMO火遍全球,《滾石》雜志稱“日本電子流行樂已準備好入侵美國”。潮流很快回流,1980年代的東京街頭,到處是聽YMO的人。

 

那也正是日本經濟騰飛的時代。富士、索尼、本田等日企走出國門,高田賢三、山本耀司、川久保玲等設計師異軍突起,東京夜空掛著全球文化閃耀的燈球。YMO的音樂,一方面隨著全球資本主義的大潮流向四方,一方面又肩負著民族主義的重任,成為“昭和奇跡”的象征與“文化輸出”的尖兵。

 

坂本龍一很厭惡這種感覺,不想抱持什么民族使命感。迅速躥紅讓他困擾,甚至開始討厭起YMO:“我根本不想變成現(xiàn)在這樣,都是YMO害的。”

 

三人在音樂理念上的矛盾也開始顯現(xiàn),“就像把村上龍和村上春樹關在一個屋子里,讓他們合寫同一本小說”。坂本發(fā)了個人專輯《B-2 UNIT》,封面一只腳踏在“2”上,火藥味十足。作為報復,細野和高橋寫了《CUE》,創(chuàng)作時完全不理坂本,卻安排他去打鼓,于是每次演奏,本是鍵盤手的坂本只能氣鼓鼓地敲些簡單的節(jié)奏。 

 

1981年11月,YMO暫息爭端。為留下一個美好記憶,1983年的最后一張專輯走了歌謠曲路線,誕生了YMO歷史上最暢銷的單曲《為你心動》。MV里,三個人跳著僵硬的舞,用坂本的話說,那是“可愛的中年偶像的感覺”。


03 反抗精神的DNA

 

坂本龍一始終行進在偶像的軌跡中,盡管他厭惡成為偶像。

 

離開YMO單飛后,他開始占領每一個山頭。在大島渚的《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他第一次當演員,也第一次嘗試配樂,買來《公民凱恩》的錄像帶一通研究,寫出了那首與電影同名的經典之作。脾氣暴躁的大島渚對他格外偏愛,不僅將配樂全盤照收,拍攝時也從不罵他。

 

《末代皇帝》殺青后,他又臨時受命做配樂,兩個星期寫了44首曲子,拼到住院。但貝托魯奇只用了一半,首映禮上,他氣到心臟差點驟停,沒想到幾個月后,就站上了奧斯卡的領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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