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南京,老舊的宿舍樓門前掛著一個風(fēng)鈴,隨風(fēng)叮當作響。這是百歲老人楊苡的家。上世紀50年代,她翻譯了艾米麗·勃朗特的《呼嘯山莊》。
紀錄電影《九零后》的導(dǎo)演徐蓓覺得,這是位很有“日漫風(fēng)”的老太太。沙發(fā)背上是各種玩偶,柜子里,貓頭鷹們瞪著圓圓的眼睛排成一隊。
鏡頭前,楊苡講起了自己的“少女心懷”:從8歲到18歲,最欣賞的男人是哥哥楊憲益,“絕對崇拜,誰也不能和我哥哥比”;另一個就是巴金的二哥李堯林,“那是我的暗戀”。
拍攝那天,楊苡拿著一個小播放器聽歌,“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當我們年輕時)”,1938年美國電影《翠堤春曉》的插曲。那一刻,徐蓓決定,這就是片子的英文名字。
這是一部西南聯(lián)大學(xué)子的生命史,16位“演出者”平均年齡96歲。這也是徐蓓自2018年的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后,再次講述這座抗戰(zhàn)烽火中的傳奇大學(xué)。
· 《九零后》海報。
01 “人類衰老后最美的樣子”
1937年7月,天津人楊苡中學(xué)畢業(yè),保送南開大學(xué)。書房里還有她當年的畢業(yè)照,18歲的少女,嬰兒肥的圓臉,劉海覆額。他們拍完照第二天,日軍占領(lǐng)北平城。接著,南開大學(xué)遭遇連續(xù)轟炸,2/3校舍毀于一旦。北大、清華、南開三校組成臨時大學(xué),決定遷往長沙。1938年初,學(xué)校再遷昆明,改稱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
楊苡決定去昆明。從上海到廣州,經(jīng)過香港到海防,再坐上4天的火車。少年們?nèi)呵榧ぐ海?ldquo;到了中國邊界,我們就站起來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唱《松花江上》,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楊苡進入聯(lián)大外文系,學(xué)號N2214——T代表清華,P代表北大,N代表南開,L則是新考入的“聯(lián)大人”。
自1938年5月4日至1946年7月31日,西南聯(lián)大辦學(xué)八載,弦歌不輟。“教授天團”——朱自清、沈從文、聞一多、陳寅恪、錢穆、金岳霖、馮友蘭、華羅庚、費孝通、陳岱孫、吳大猷等人——漂泊西南,吃“八寶飯”、跑警報,一邊養(yǎng)豬養(yǎng)馬、刻印章、做肥皂、上街擺攤,一邊寫出不朽的學(xué)術(shù)著作。楊振寧、李政道、鄧稼先、汪曾祺、楊苡、穆旦、許淵沖等從這里走出,成為中國的明日之星。
2016年,受云南省委宣傳部的委托,徐蓓著手拍紀錄片《西南聯(lián)大》。她看了幾十本書,從易社強的《戰(zhàn)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lián)大》到各種學(xué)生回憶錄,從梅貽琦、鄭天挺的日記,汪曾祺的散文,到蔣夢麟的傳記;張伯苓的文選10本,她都翻過一遍。
采訪歷時兩年多,徐蓓至今記得與每個人相見的情景。
2017年5月,美國馬里蘭州。上午10點,她和團隊走進巫寧坤的公寓。這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譯者,那一年97歲,因為太激動,看錯了時間,凌晨2點就醒來坐著等。夫人說他這幾天總做夢,夢中喊著“大西門外,大西門外!”——昆明的大西門外,是當年西南聯(lián)大的宿舍所在地。
離巫寧坤住處1小時的車程,是劉緣子的家。他們曾是聯(lián)大外文系的同學(xué)。這位翻譯過《人類的故事》的老人,已是99歲高齡。為了今天,早挑好了衣服,一件深綠色襯衣,上面繡滿花朵。采訪快開始了,她朝女兒看了一眼,女兒心領(lǐng)神會,拿來一支口紅。
2017年6月,北大燕園。96歲的許淵沖聲若洪鐘地歷數(shù)心中的聯(lián)大top3:“文科是我,理科的楊振寧獲得了諾貝爾獎,工科的王希季是第一個讓人造衛(wèi)星上天的中國人。”他也大大方方地交代自己的戀愛史,日記里記錄了不少和女同學(xué)的故事。“楊振寧也笑我,說我凈找女同學(xué)了,所以功課就不那么突出。”
2019年,云南省委宣傳部再次請徐蓓創(chuàng)作紀錄電影《九零后》。她本打算再采訪先生們一回,可重新聯(lián)系的時候,有人已離開人世,有人住在醫(yī)院里。
再次采訪到的,一個是楊苡,一個是許淵沖。前者變化不大,后者的面相卻有奇怪的走向,“人是蒼老了,但又像小孩子,沒了棱角,長圓了”。徐蓓翻許淵沖的影集找老照片,他把在聯(lián)大喜歡過的女孩一一指給她看。他也依舊充滿孩子氣的勝負欲,說逝去的巫寧坤,“英文很好,但法文就不行了,才考70多,我大三才開始學(xué)法文,一考就是99。”
一位觀眾在豆瓣留言,說他們“幾乎是人類衰老后最美的樣子了”。
02 一群pure的人
在成為“大師”前,他們本就是一群毛頭少年。
會抱怨學(xué)校的條件。教室是鐵板房,干打壘的墻,木格的方窗子,上頭沒有玻璃,糊的是竹紙;一個椅子拐出一個羊腿把,用來放書記筆記,“比我中學(xué)差遠了”;學(xué)生宿舍是茅草房,20張雙人床,一屋40人。最可怕的是臭蟲,“最初咬得睡不著覺,渾身都癢”,后來漸漸習(xí)慣,拿個玻璃瓶子,逮著臭蟲就放進去,“反正你咬你的,我睡我的,處于‘和平共處’狀態(tài)”。
會得意于搶飯的技巧。“第一碗不要盛太滿,一定要盛半碗,這樣吃完了才有機會去盛第二碗。”
會吐槽“名師天團”的水平。許淵沖說:“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文課。”楊振寧“打臉”:“有點亂,不系統(tǒng)化。”巫寧坤更直言不諱:“課堂上學(xué)不到什么東西,還是課下和老師同學(xué)溝通更有意思。”
然而這里又并非桃花源、象牙塔??箲?zhàn)烽火激起了書生意氣,從長沙轉(zhuǎn)移至昆明,244名學(xué)生、11名教師組成“湘黔滇步行團”,長途跋涉68天,一路上常借宿農(nóng)家茅舍,與豬牛同屋,雨雪交加時以油布蔽雨。
在艱苦而浪漫的“長征”中,有人記日記、寫散文,有人作詩、繪畫,有人搜集民歌、采集標本。
2019年,徐蓓見到了步行團極少數(shù)健在者、101歲的北京理工大學(xué)教授吳大昌。當年,他曾榮獲“步行矯健獎”,如今仍堅持每天在操場上走三圈。攝像機拍下他悠然散步、伸臂墊腳做拉伸的畫面,“看上去只有80多歲”。
大批學(xué)子投筆從戎,穆旦參加了入緬遠征軍,在螞蟥、痢疾肆虐的熱帶雨林死里逃生;許淵沖進了飛虎隊,負責(zé)將軍事情報譯成英文,送給陳納德大隊長。外文系的學(xué)生繆弘,作為“漢奸”的兒子毅然從軍。“我們一塊兒考上譯員訓(xùn)練班,當翻譯官,訓(xùn)練傘兵部隊。”2017年,94歲的羅振詵對徐蓓說。
1945年7月31日,廣西丹竹機場,羅振詵和繆弘寫好了遺囑。日軍打得瘋狂,羅振詵聽到傷兵們描述一個翻譯官的陣亡:“進攻時,同組的美國兵怕死,退下去了。作為翻譯官,他也可以跟著撤退,但他沒有臨陣脫逃,而是和戰(zhàn)士們一起沖鋒,被敵人的狙擊手擊中要害。”那個翻譯官就是繆弘,犧牲時,才19歲。11天后,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熱愛寫詩的繆弘,留下遺詩《趕快》:“寧愿閉起雙目,以免再看見人間的不平;寧愿堵住兩耳,以免再聽到壯烈的聲音。”
同樣愛詩歌的還有楊振寧和鄧稼先。在西南聯(lián)大校舍東墻根的樹旁,他們常一起念古詩,一個拿著書看,另一個在背,就像兩個親兄弟。1950年,拿到博士學(xué)位的第九天,鄧稼先登上了“威爾遜總統(tǒng)號”輪船歸國,前往戈壁荒漠,開始了研究原子彈的艱難歲月;1957年,楊振寧、李政道摘得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后,各自寫信給恩師吳大猷——那個曾在昆明菜市場撿牛骨頭、拾菜葉給妻子熬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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