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最后一天
陳慧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三本書
《在菜場,在人間》
陳慧與新書《在菜場,在人間》。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當(dāng)記者聯(lián)系上這位被稱為
“菜場作家”的46歲女子時
她一邊麻利地
把菜場和家的定位發(fā)過來
一邊用微信語音
大聲又有些靦腆地說
自己還從來沒有
跟人在菜場討論過文學(xué)呢!
陳慧接著說:
“菜場不大,何況我又是個‘顯眼包’。
你肯定能找到我!”
果然,次日清晨
當(dāng)記者來到梁弄菜市場時
只用了不到五分鐘就找到了
在小推車前跳健身操的陳慧
見面第一句話
她說,不要叫我老師
叫我三姐就可以
大家都這么叫的
《在菜場,在人間》陳慧著。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從如皋的女兒,到梁弄的阿三
“三,筷子有伐?”
“阿三,給我一塊錢的創(chuàng)可貼。”
來到余姚梁弄鎮(zhèn),如果你要打聽女作家陳慧恐怕不太容易,但要找一個叫阿三的日用百貨小販,只需要隨便拉上一個路人問問,一定會有結(jié)果。
陳慧在家中排行第三,阿三是她的乳名。
“這里的人都認識我。在梁弄鎮(zhèn),我賣東西的名氣比我出書的名氣大。”
當(dāng)記者在梁弄菜市場路口和陳慧一起擺攤閑聊時,幾乎每隔不到十分鐘就會被打斷,熱水瓶塞、蒼蠅拍、打火機、塑料繩、牙簽、襪子、剪刀……小鎮(zhèn)的清晨屬于挎著菜籃的居民,無論買與不買,都會在陳慧的小車前停下來寒暄幾句。
偶爾,聊得過頭了,記者提醒她客人來了,她自信地說,沒事,我的客人跑不了。頗有阿慶嫂“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的味道。
然而,這份老練并不是與生俱來的。陳慧悄悄告訴記者,擺攤的頭兩年,自己羞怯得連頭也不敢抬。
陳慧出生在江蘇如皋的一個傳統(tǒng)家庭,父親是一名退伍軍人,嚴格的父母把三女一子都教育成“過生活的好把式”。但年輕時陳慧不幸患上疾病,26歲的春天,纏綿病榻數(shù)年不見起色的她,來到嫁至梁弄鎮(zhèn)的姨媽家養(yǎng)病。這個來自蘇中平原的女孩對浙東丘陵的靈秀山水充滿好奇,在鄰居的撮合下,竟意外地在梁弄鎮(zhèn)扎下了根。
當(dāng)時,陳慧的丈夫在市區(qū)上班,一周只回來一趟,看管孩子和補貼家用的重擔(dān)全落在她的肩上,在菜場擺攤恰好能權(quán)衡這兩項責(zé)任。
2006年的初夏,剖宮產(chǎn)才九個月的陳慧,就跑去菜場擺起了地攤。每天凌晨三點,她把睡夢中的孩子抱給婆婆,穿過漆黑的巷子去爭搶擺攤的位置——去晚了就占不到地方。
如此強撐兩個月后,陳慧扛不住了。恰好此時,她遇到一位推著車做流動生意的安徽男人。靈光一閃,陳慧回家把兒子睡覺用的舊童車改裝成一輛簡易手推車,這樣,既不用爭搶位置,還提高了生意的靈活性。
當(dāng)陳慧沉浸在每晚能多睡兩個小時的喜悅中時,她大概還不會想到,這輛裝滿百貨的小推車,自己一推就是十八年。
從此,江蘇如皋市遠嫁的女兒,變成了梁弄鎮(zhèn)居民口中走街串巷的小販阿三。
象牙塔和菜籃子
平凡人的精神自洽
凌晨四點二十分起床,喝杯熱水,順手把早飯做好,看半小時書,六點推著裝滿百貨的手推車前往菜場(下雨天休息)。上午結(jié)束工作后,再把兩百多斤的手推車推到菜場附近的姨媽家,補齊賣掉的貨物。下午則是午休,閱讀和寫作。
陳慧與她的小推車。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如果沒有記者的到訪,這就是陳慧的日常一天。
今年,陳慧十九歲的兒子要參加高考,家中平時只有她一人。收攤后,她用摩托車把記者載回東溪村的家里,還給記者燒了碗加荷包蛋的青菜筍片面。
陳慧做飯的間隙,記者參觀了這棟她親手蓋起的小屋,家中最醒目的是三個書柜,客廳一個,自己房間一個,兒子房間一個,放的全是她的藏書。汪曾祺散文、孫犁全集、蘇童的《黃雀記》、莫言的《蛙》,還有數(shù)期《小說月報》……涉獵頗豐,陳慧告訴記者,這些書自己基本都讀完了。
多年以來,閱讀一直在陳慧的生活中占據(jù)重要位置。
“沒有輸入哪來輸出?沒有閱讀一切都是白搭。我如果刷三天短視頻,腦子里空空如也,要是讀三天書,寫東西的感覺就很不一樣。”為了避免過度刷手機,寫作時,她就把手機調(diào)至青少年模式。
最開始,陳慧每次到余姚南門批發(fā)市場進貨時,都會到汽車站對面的綠皮售報亭買本《讀者》或者《青年文摘》。她坦誠地告訴記者,閱讀和寫作不僅是她的愛好,更是自我紓解情緒的一種方式。
“你不可能每天像一頭牛一樣,賣完東西回到家就什么也不干,你還是需要和自己和解。有人說文學(xué)是象牙塔,我從不認為文學(xué)有多么高貴。當(dāng)時我的生活并不如意,我不會打麻將,逛街則要花錢,我更沒有錢,只有閱讀和寫作幾乎不要什么成本,也不影響其他人。”至今,陳慧仍然認為閱讀和寫作是一種和自我和解的能力。寫東西時,自己必須全神貫注,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2010年,兒子上了幼兒園,陳慧下午帶孩子的時間便空了出來。于是,她開始嘗試在QQ空間寫一些日記般自娛自樂的文字,童年舊事、花草動物都進入她的筆下。她自稱當(dāng)時的寫作是“黑夜里射亂箭”——沒有明確方向和目的。
機緣來自互聯(lián)網(wǎng)。當(dāng)時,一群余姚的文學(xué)愛好者在余姚新聞網(wǎng)阿拉社區(qū)的舜江文苑形成了一個文學(xué)陣地,在朋友的鼓勵下,陳慧把自己QQ空間里的幾篇文章貼了上去,很快引起了論壇版主沈春兒和當(dāng)時寧波市作協(xié)副主席謝志強的注意。
不久,余姚日報的《河姆渡》文學(xué)副刊上又刊登了她的一篇散文《莉莉的黑狗》。
當(dāng)輾轉(zhuǎn)在菜場找到正在擺攤的陳慧時,沈春兒著實吃了一驚。起初,她和不少網(wǎng)上的讀者一樣,認為這位作者至少也是個坐辦公室的職員。而謝志強在見到陳慧后,給她的文學(xué)道路提出了寶貴的意見,不要再看地攤文學(xué),多看看汪曾祺和孫犁的小說,在閱讀和學(xué)習(xí)中形成自己的風(fēng)格,這些書籍深刻地影響了陳慧后來的文風(fēng)。
2016年,陳慧注冊了一個名為“陳慧家的后花園”的微信公號,為了保持原創(chuàng)的動力,堅持每周至少一更,截至本稿發(fā)布時,她已寫下587篇原創(chuàng)內(nèi)容。
后來,陳慧所出三本書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來自這個公號的更新內(nèi)容。
時間沒有辜負這個充滿靈性的寫作者。2018年,在寧波市政府“文學(xué)精品扶持項目”的幫助下,她把33個溫情又殘酷的人生故事集結(jié)成冊,出版了《渡你的人再久也會來》。
2021年出版的《世間的小兒女》中,陳慧則以童年的蘇中平原和遠嫁的浙東小鎮(zhèn)為背景,描畫其養(yǎng)父、養(yǎng)母和鄰居,以及在小鎮(zhèn)菜場中擺攤時遇見的各種人的命運。
陳慧打開手機給記者看,這兩本書在微信閱讀上的瀏覽人次已超過十萬。
當(dāng)勞動者自我書寫時
他們在寫什么?
“我不回避我是個小販,就像我不宣揚我的寫作一樣。”
采訪的過程中,搬貨、講價、收銀,陳慧手中的活一刻都沒有停下過,“中央電視臺來采訪我,我也是照樣出攤收攤。這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工作,它是我對這個社會的瞭望口。”
在陳慧看來,自己從不認為自己是個作家,寫作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如果非要說寫作有什么獨特之處,那就是它的真實,從我腦子里,從我心里出來的東西,任何人都無法模仿,它是真正屬于你自己的東西。”陳慧說道。
盡管如此,但陳慧和她的寫作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文學(xué)力量。如果關(guān)注2023年的文學(xué)版圖,“勞動者的自我書寫”在非虛構(gòu)作品中的位置格外耀眼。
王計兵的《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與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成為現(xiàn)象級作品。“外賣詩人”王計兵與“快遞小哥”胡安焉等越來越多的非專業(yè)寫作者(或者“野生作家”)與陳慧一起進入廣大讀者的視野。
2023年12月21日,豆瓣發(fā)布的2023年度讀書榜單,首榜“年度圖書”前三分別為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遞》、崔恩榮《明亮的夜晚》、楊苡《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胡安焉與上野千鶴子、殘雪、莫言、馬伯庸等10位作者并列為豆瓣“2023年度作者”。
《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也受到《文學(xué)報》《南都周刊》、豆瓣等多家讀書榜單的推薦。
這種獨特的文學(xué)質(zhì)感,同樣存在于陳慧的筆下,翻開她的新作《在菜場,在人間》,鮮活的人物和人間煙火氣躍然紙上:
別人觀望她,她似乎也在推敲別人。我偶爾去她的屋里洗個手,她拉著我閑聊一會兒,慨嘆一聲:“阿三!儂真可憐!”――或者:“阿三,儂真可惜!”
一個七十多歲還奔波在外的癟嘴老太太和一個遠嫁異鄉(xiāng)奮力謀生的中年離異女人,誰更可憐?誰更可惜?
我覺得大概是不分上下的……
——節(jié)選自《在菜場,在人間》之《菜場忙人》
在地上找錢完全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只要選對了地方,只要精力集中,半天下來,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兒收獲。最好的地方是鎮(zhèn)上的菜市場,阿瓜每日必來“上班”,風(fēng)雨無阻。菜市場里鬧哄哄的,進進出出的人流如潮汛里的魚群,擁擠不堪。……
——節(jié)選自《在菜場,在人間》之《阿瓜》
陳慧。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包子鋪的師傅、殺豬販肉的屠夫、頭腦靈活的捕蛇人、收廢品的“破爛王”……陳慧筆下,是喧鬧菜場中的眾生相,同時,她還表示,自己所寫下的,一定是有人性閃光點的平凡人。
陳慧告訴記者,自己一開始還有思想包袱,出第二本書時,覺得自己一直在寫人物,讀者會不會審美疲勞?編輯苗梁婕鼓勵她,但其實你一直在寫不一樣的人。陳慧說:“我回過味來,是啊!論單調(diào)和重復(fù),我們一天三頓吃的不也同樣是米飯嗎?我的文學(xué)道路一直有人在肯定我,包括微信上的許多讀者,這是我走下去的重要動力。”
這個質(zhì)樸的女子用生活中最平凡的道理與自己達成了和解。對她而言,自己扎根于菜市場,勤勉地謀求生活的保障,也記錄著平凡人的溫情或悲傷,煙火氣十足的菜市場,是個有付出就有回報的好地方,這是她創(chuàng)作的根。
同時,陳慧還向記者透露,自己的第四本書《追花人》已經(jīng)交到出版社手里,預(yù)計今年夏天就能與讀者見面,寫的是她與養(yǎng)蜂人共同度過的四個月。
當(dāng)勞動者開始自我書寫時,他們寫下了什么?除了向陳慧的書中去尋求答案外,她公眾號的簡介或許就是最好的回答:
看一個常年扎根于某菜市場的女二道販子寫趣事趣談,寫花鳥蟲魚,寫市井百態(tài),寫紅塵溫暖,寫你我身邊的普通人,用心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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