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電影有“龍標”,片頭的公映許可證上有一條龍;中國的電視有“飛天標”,片頭的發(fā)行許可證上有一個飛天的仙女。
2023年,001號“龍標”是電影《流浪地球2》的,而001號“飛天標”是電視劇《三體》的。仿佛一場不約而同的巧合,在大銀幕和小熒屏上,劉慈欣的科幻宇宙同時掀開了恢弘的面紗。
比起2019年前作已經成功的《流浪地球》,騰訊版《三體》電視劇開播前,有太多未知和不確定性。原著小說是劉慈欣的巔峰之作,近100萬字的體量,三部曲的結構,書寫了奇譎的宇宙幻想,構建了遼闊的世界觀,發(fā)出了深遠的文明之問,在2015年摘得“雨果獎”。
說《三體》是中國科幻文學的里程碑之作也毫不為過。它如此重要,但又如此難以“奔現(xiàn)”——人類文明和虛構的“三體”文明,有交流,有交手,有興衰歷程,這些怎么視覺化?光是想想,科幻迷、“大劉粉”和“書粉”們都不敢相信,誰能拍得出來。
沒想到,開播之后,一片驚喜。“成了成了!”“穩(wěn)了穩(wěn)了!”觀眾們奔走相告,電視劇《三體》頻頻登上熱搜。開播當天,總導演楊磊對著已經看過千百次的畫面,忍不住熱淚盈眶。
電視劇《三體》總導演楊磊。
一眾主創(chuàng)也百感交集。即便他們都已投入新項目中,白天天各一方地忙,深夜回到住處依舊會一邊追《三體》一邊視頻連線,“一幫大老爺們,眼淚嘩嘩地流”。
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楊磊也覺得這場面有些好笑。但在那時,只有眼淚才能抒發(fā)他們心中炙熱又復雜的情緒——4年幾乎只做一件事,平均每天工作17個小時,他們終于把無比熱愛的“神作”《三體》搬上了熒幕,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
“我是帶著一個粉絲捍衛(wèi)原著的心態(tài)來拍的。”這是楊磊反復跟記者說的一句話。在他和視覺導演陸貝珂的講述中,我們看到了一個關于冒險和初心的故事。
電視劇《三體》視覺導演陸貝珂。
“按照現(xiàn)實主義拍”
2020年8月,正在拍攝紅岸基地戲份的楊磊第一次見到了偶像劉慈欣。
劉慈欣來探班,原本工作風格言簡意賅的楊磊立即成了話癆。兩人從電視劇的拍攝聊起,聊到小說的外文譯本、改編版本,又聊到牛頓、愛因斯坦和物理學的歷史。
這信息量爆炸的一天,讓楊磊幸福極了。最重要的是,當楊磊說,他從進組第一天就明確“按照現(xiàn)實主義拍”時,劉慈欣點頭:“我同意。”劉慈欣認為,當年《三體》連載,就是他和所有讀者一起“經歷了一段想象中的未來史”。
《三體》的劇本打磨近3年。“以前有其他制片人提過,改編科幻就是要拍好萊塢大片。但《三體》小說的基礎是15個思想實驗,是深度的哲學思考。所以我堅持認為,一定要粉絲來做這件事,改編可以,不能觸碰小說的底線。拿到劇本后我一看,穩(wěn)了,改編、添加得不多,而且都是為了幫助小說影視化。”楊磊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
現(xiàn)在播出的部分,只呈現(xiàn)了小說三部曲的第一部《三體:地球往事》。書中的主線故事發(fā)生在2007年,支線故事則可以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這些時間都是當下的觀眾親身經歷過的,楊磊由此篤定電視劇的呈現(xiàn)不能“懸浮”,不能為了科幻而科幻。“首先要讓觀眾相信你所表達的世界,然后他們才會一步步跟著你走向科幻的氛圍。”
在劉慈欣筆下,從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主人公葉文潔都生活在東北的紅岸基地。正是在這里,她對三體文明做出應答,由此改變了人類的命運走向。
楊磊是用考據的辦法去拍這段時期的。他帶著劇組搜集了4000多張照片。人的衣物、發(fā)型、作息,當時的流行歌曲、書籍畫報、建筑樣式……每一個細節(jié)都請專家來詳談。“簡直是在這些照片里面活了一遍。”
依山而建的紅岸基地,山下是大興安嶺的無邊林海,山頂是閃著冷光的巨大天線。由于很難找到完全吻合書中描寫的實景,劇組把群山分成了近20個內、外景,在不同的地點和季節(jié)分別拍攝,最終通過特效手段合成到一起。
“我們用航拍掃描和計算機動畫建模設定了紅岸基地全圖。具體執(zhí)行時提前制作了天線鏡頭的預覽動畫,并掃描了很多山峰的數字資料。”陸貝珂回憶,去山間航拍,常要在壓根沒路的地方“連滾帶爬”。一次無人機掛到樹上,他們找到專業(yè)救援隊才取下來,珍貴的素材得以幸存。
在黑河取景時,劇組經歷了接近零下40℃的極寒考驗。拍攝的第一晚,所有機器不到3分鐘便徹底罷工,造雪機的水管里全是大冰坨子。來來回回調機器調了12個小時后,還是一個鏡頭都沒拍出來。劇組痛下決心購置了暖風炮,一種通過燃燒柴油向外傳輸光熱的工業(yè)級設備。每天早上有專人提前40分鐘拿著火槍為暖風炮升溫,暖風炮就位了,劇組再正式開工。
劇組在黑河拍攝紅岸基地外景。
對于東北的寒冷,楊磊其實是有恐懼感的。12年前,他在東北執(zhí)導電視劇時一度被凍得腰部纖維環(huán)斷裂,最后半個月躺在擔架上完成工作,后期又在家休養(yǎng)了7個月。但為了《三體》的真實質感,他覺得不管怎樣都得去。在黑河,大家穿著兩層羽絨服拍攝雪景,衣服上的雪花一層層覆蓋、融化又結冰,一天下來往往變成“冰服”。
《三體》是一部硬科幻的電視呈現(xiàn),除了要貼近真實的歷史,還要貼近真實的科學。粒子對撞、納米材料、宇宙閃爍……開機之前,楊磊和工作人員找到各個領域的科學家,采訪、學習了好幾個月。“如果弄不明白,根本不知道要拍什么。文字上可以簡略帶過,但影視上就必須有清楚的呈現(xiàn)。”有時候大家討論一個星期,不過是為了敲定電視劇中出現(xiàn)只有幾秒的科學公式。
理論說通了,場景布置仍是難題。隨便翻翻原著,“那線圈有三層樓高,安裝到一半,看上去是一個由巨大的金屬塊和亂麻般的超低溫制冷劑管道組成的怪物……”這是與情節(jié)走向息息相關的良湘高能加速器,劉慈欣的描寫讓楊磊和美術組十分發(fā)愁:“網上可以查到一些,但不多,幾百米長,那么復雜,到底搭成什么樣?”
他們花了數月的時間跟科研機構溝通,一次次地表達拍好《三體》的愿望和誠意,希望能實地取景。幸運的是,科研人員中也有不少《三體》的“書粉”。這個高能加速器段落最終是在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的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邊拍完的,這是對撞機建成后唯一一次對外開放拍攝。當然,劇組不能干擾科研工作的正常進展,得趁著機器停機檢修的時候搶拍。
劇集籌拍期間,楊磊寫了幾大本密密麻麻的科學筆記,也在國家納米中心、國家天文臺密云站等地拍下珍貴實景。
“古箏行動”的背后
如果說《三體》小說中的科學部分還可以參考真實世界的經驗,那么科幻部分的呈現(xiàn)就完全考驗主創(chuàng)們的審美和想象力了。為了貼合原著的冷峻氣質,楊磊在光線和氛圍上花了不少心思:汪淼被“幽靈倒計時”折磨時,畫面中出現(xiàn)了大量刺激視覺的飽和色光;申玉菲家中的大屏幕上循環(huán)著三體運動的動畫,忽明忽暗的光線增添了申玉菲的神秘色彩,也暗示了她破碎的命運。
令許多“書粉”稱道的是,電視劇高度還原了書中諸多“名場面”,尤其是情節(jié)高潮點的“古箏行動”——在這一行動中,地球三體叛軍所在的“審判日”號巨輪被琴弦般排列的納米細絲切成片狀,最終像一沓撲克牌一樣倒在巴拿馬運河的岸邊。
“古箏行動”在電視劇中的呈現(xiàn)效果。(視頻截圖)
“古箏行動”也是楊磊和陸貝珂最喜歡的段落之一。“這段戲最后在成片里大概25分鐘,但我們籌備了近4個月,拍攝了27天。”楊磊說。
劇組在浙江拍攝“古箏行動”水下畫面。
難題一個接一個,首先是取景地。劇組無法前往巴拿馬運河拍攝,只能沿著長江、黃河、瀾滄江尋找合適的河段——巴拿馬運河位于中美洲熱帶地區(qū),氣候、氣溫、植被、光線、河寬、水的色澤,都與中國的有明顯區(qū)別。劇組從四川、云南、廣西一直跑到海南,又比對了大量的紀錄片資料。和紅岸基地一樣,觀眾最終看到的畫面,是由不同省份的實拍場景加后期特效組合而成的。
另一項繁瑣的工作是畫分鏡。楊磊帶著團隊畫了幾百張動畫分鏡,甚至準備了一個30多分鐘的動畫預演,每張分鏡還配有詳細的氣氛圖。到實拍時,幾乎每個工作人員手里都抱著一摞厚厚的分鏡稿,確?,F(xiàn)場嚴格地復原。
特效部門的壓力更大。一艘船被切割成“撲克牌”,到底會發(fā)生怎樣的擠壓和形變?最終以什么姿態(tài)倒下?“以前沒人做過,沒有任何可以拿來參考的資料。”開拍前,陸貝珂甚至組織大家一起學習了船舶設計理論。
為了收集船艙內部的影像資料,劇組在2020年夏天登上了停泊在舟山的一艘大貨輪。聽說他們要去船艙底部,船員們仿佛看到外星人一樣:“你們自己下去吧,我們是絕對不會下去的。”到了底層,楊磊和陸貝珂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溫度超過50℃,并且因為常年幽閉,到處彌漫著因船艙設備、儲存物資化學反應而產生的“瘴氣”。“好幾個工作人員走著走著就‘咣當’一聲倒在地上,緊急拉到醫(yī)院救治后才知道是氣體中毒。”楊磊對記者說。
拍攝到關鍵處,合作多年、默契十足的楊磊和陸貝珂還出現(xiàn)了一些分歧。
楊磊認為,劉慈欣以極其冷靜、克制的筆觸描寫了“審判日”號通過死亡之琴的過程,主人公汪淼“甚至懷疑鋼柱間的納米絲是不是真的就不存在”。那背后是一種于無聲處傳遞出的窒息感。“誰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我覺得一定要把這種感覺拍出來。”
但在陸貝珂的物理模擬中,現(xiàn)實是另一番景象。“船體最高處一根被切斷的天線滾落下來,一定會在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整個船體在切割中也會發(fā)出巨響,而不是像原著中那樣靜悄悄的。”如何取舍?兩人溝通后,陸貝珂同意了楊磊的方案,“還是要突出那種緊張感”。他想了一些辦法,比如用陰影遮住掉落的船體結構,使觀眾不會注意到其中的違和之處。
劉慈欣描寫的“撲克牌”形態(tài),也與真實情況有異。陸貝珂說:“根據我們的計算機模擬,船體撞上河岸后會扭結、翻滾,而不是撲克牌般一片片攤開。但我還是決定盡量忠于原著,符合大家對‘古箏行動’的原始想象。”
和《環(huán)球人物》記者預想的不同,陸貝珂說,他面臨的最大困難不是藝術創(chuàng)作,而是平衡效果和資源間的關系。
“觀眾對科幻特效的期待可能是好萊塢電影級別的,但我們畢竟是一個電視劇。一共要做500分鐘的特效和3D動畫,涉及數千個鏡頭,每個鏡頭做到什么程度算通過?有時候你不得不‘將就’一下,忍住自己進一步的要求,確保好鋼用在刀刃上。”
陸貝珂以原著中的另一個名場面為例:3000萬個秦朝士兵模擬主板元件構成了“人列計算機”。但由于算力的限制,特效部門只能夠渲染700萬個數字人模型,剩下的就要靠剪輯和配樂的技巧來輔助了——在華陰老腔的樂聲中,“秦一號”從局部特寫逐漸切換到大全景,人列主板不斷閃爍,由此營造出恢弘氣勢。
令陸貝珂意外的是,即便劇中一些片段沒有達到他心中的完美程度,觀眾還是給出了許多鼓勵和認可。他覺得,可能是觀眾感受到了團隊作為《三體》粉絲的誠意。
“生命能和《三體》重合一次,此生無憾”
楊磊和陸貝珂都是重度科幻迷,《科幻世界》是他們共同的啟蒙讀物。“初中時每周有點零花錢,一定要到報攤上買一本。”2006年,楊磊正是在《科幻世界》上第一次讀完了連載的《三體》第一部,“徹底被劉慈欣震撼了”。“我看到了我們的自信,從中國人的角度出發(fā)去寫屬于我們的科幻作品,這個非常重要。”
2019年夏天,楊磊接到了電視劇《三體》的執(zhí)導邀約。面對難得的機會,“蒙了”的楊磊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回復“要好好想想”。一向沉穩(wěn)的理工男陸貝珂知道后簡直要“瘋”了,拉著楊磊不停念叨:“接啊!趕快接啊!”
楊磊回家閉關,認認真真重讀已經翻過無數次的劉慈欣原著,邊讀邊琢磨該怎么拍,覺得能還原出70%才下定決心。這期間,始終沒見他回音的陸貝珂干脆寫了一封2萬字的長信,向楊磊細數特效方面的技術儲備和拍攝《三體》的可能性。“從2006年到2019年,我每次讀《三體》都會想想特效怎么做。”陸貝珂笑道。
“我們的生命能和《三體》重合一次,此生無憾。”陸貝珂的信以此結尾,感情是那樣熾熱和強烈。和他們一樣,劇組中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劉慈欣和《三體》的粉絲?;蛟S正是這些熱愛和夢想成就了此前并不被輿論看好的電視劇《三體》:截至《環(huán)球人物》發(fā)稿時,劇集的豆瓣評分穩(wěn)定在8.4分,這是國產電視劇相當亮眼的成績。
在電視劇開播前,楊磊也忐忑。數據不好怎么辦?“播出平臺的回復是,首先我們做了一件難而有意義的事,其次我們堅持了初心,把我們捍衛(wèi)的《三體》拍了出來。既然如此,我們就要接受可能的失敗。”楊磊為此頗為感動。
對于中國的科幻劇集來說,《三體》的成功可以復制嗎?楊磊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拍了20多年戲,到了《三體》這個項目中依然面臨著許多未知數。最初誰能想到,3個月時間我們只剪出了一集?調色、特效,甚至是劇組人員的磨合,很多方面都有寶貴經驗。下次再面對類似的項目,我們就知道可以在哪里多留些空間,時間上怎么安排,什么樣的人能匹配。”
在陸貝珂看來,《三體》則更像是一種技術驗證:中國的特效團隊已經有能力在現(xiàn)有條件下完成要求,甚至超出預期。“國內的團隊已經被打磨得挺成熟了,只要穩(wěn)定發(fā)揮就好。如果非要說新一些的經驗,我認為是大家要更關注前期拍攝和后期特效的統(tǒng)一協(xié)調。”
舉例來說,“古箏行動”的拍攝制作與傳統(tǒng)流程完全相反。陸貝珂和特效團隊先勘景,確定船舶解體后的坍塌位置和形態(tài)。美術部門繼續(xù)置景,在計劃位置用鋼片搭建起切割后的船體。后期制作階段,特效部門再把計算機模擬與前期實拍鏡頭銜接起來。一場25分鐘的戲,后期做了兩年。如果特效最后才介入,就可能出現(xiàn)銜接問題,給觀眾造成“一眼假”的割裂感。
“影視創(chuàng)作者盡可能在有限的條件下做得更好、主動讓觀眾感受到誠意,投資方、創(chuàng)作者、觀眾形成正向的循環(huán),行業(yè)才會越來越好。我希望和中國科幻影視的上坡之旅一起加油。”陸貝珂說。
回想起去舟山勘景的那天,當他走在幽暗、悶熱的貨輪船底時,突然理解了多年前的劉慈欣——在龐大的娘子關發(fā)電廠腳下,劉慈欣寫出了《三體》,而此刻,同樣面對龐大的船體,他想方設法把書中的文字搬進現(xiàn)實:“你會突然感覺到,很多東西之間有特別長的聯(lián)系。”(本刊記者 馮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