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猛工作照。
人物簡介:
李猛,1998年出生于吉林省長春市,曾從事人力資源管理工作,2021年成為地圖采集員,至今已走過國內124座城市。
當你使用手機里的地圖APP,精準導航到達目的地時,是否曾產生這樣的疑問:這么精確的地圖數據都是從哪兒來的?
這背后其實有賴于地圖采集員的工作。他們奔波于大街小巷,穿行于曠野山川,拍下最新的道路信息,經由AI處理后,呈現在用戶眼前。25歲的李猛是其中一員。自兩年前入行后,他步履不停,僅僅今年3月,足跡就遍及云南、重慶、湖北、陜西、甘肅5個省市。
2023年3月,李猛在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翠峰山景區(qū)進行采集工作。
在不少人看來,地圖采集員是一份“神仙職業(yè)”——不用打卡,不用“996”,可以全國各地跑;天氣好的時候早上8點開工,太陽落山就收工,因為天黑后采集來的照片質量不佳;天氣不好的時候無法采集數據,則干脆休息。
李猛的家人一度有種錯覺:這工作就是游山玩水,而且還是帶薪旅游。“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我們?yōu)榱吮WC數據的完整性,要翻越高山、穿越沙漠,可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么輕松。”李猛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地圖采集員不只要跋山涉水,還要穿越沙漠。
和孤獨共處是必修課
李猛走在陌生的村子里,4條沒拴繩的大狗同時探出頭來,緊緊盯著他,朝他狂吠。他頓了頓,不敢停也不敢跑,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著步子。狗主人聽見動靜出來后,他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
對地圖采集員來說,被狗追、被猴撓都不算最囧的事。他的同行曾在架設采集設備時,遭國家安全意識比較高的群眾舉報,被帶到了公安局……李猛倒沒遇到過這種烏龍事件。他入職時,技術進步了,絕大部分地區(qū)已不再需要他們自己架設備。但常年在外跑,突發(fā)情況總難避免。
去年3月,他一個人開車上山采集數據,下山時就遇到了麻煩。那段山路比較窄,他軋著路邊的一片草坪掉頭,剛軋上去便發(fā)現不對勁——這不是正常草坪,草下面是沼澤地。然而為時已晚,車子的兩個前輪瞬間陷了進去,動彈不得。路上一直無人經過,手機信號也不好,消息很難發(fā)出去。李猛試著自救,然而不管往車輪下墊什么硬物,都很快被沼澤吞沒。等了近兩個小時,他終于等來兩位熱心大哥,開車幫他把車拖了出來。
全景采集車常會遇到突發(fā)狀況,不得不向外界求助。
這場意外算不上驚心動魄,卻始終讓李猛難忘。因為那天,他深刻地體會到,和孤獨共處是地圖采集員的必修課。“可能還有很多這樣的小路,沒什么名氣,甚至鮮少有人踏足。但我要走一遍這些路,即便孤獨,也要采集到準確無誤的數據。”
入行之前,李猛對這個職業(yè)的了解并不算全面。他大學學的化學,畢業(yè)后從事人力資源管理工作,負責到各個高校進行校招。他原本設想這樣可以到不同的城市體驗生活,結果每次出差只去學校,活動范圍十分有限。恰在此時,一位朋友向他推薦了地圖采集員祝自臣的抖音號。
看到祝自臣能每天去不同的地方采集數據,李猛興奮地想,這工作簡直就是為自己量身定制!那時,他和所有外行人一樣,只看到這份職業(yè)又酷又爽的一面,覺得這就是“詩和遠方”,滿懷憧憬地應聘入職。
真正成為地圖采集員后,李猛才知道這工作沒那么簡單。開采集車工作時,車只要平穩(wěn)行駛,車頂設備就會記錄下所經道路的全景圖。但總有些車開不進去的地方,比如公園、景區(qū)、購物中心等,只能由地圖采集員完完整整走一遍所有路,拍下沿途照片。這既考驗人的觀察能力、應變能力,也很考驗體力。
李猛主要做的就是步行采集,大多時候通過手機里的公司自研APP拍照記錄數據,有時需進行高精度采集,則得背上30斤重的采集背包——背包上有全景鏡頭,讓他像是擁有了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睛。他粗略算了算,自己平均每周要爬一座山,每天要走2.3萬步以上。最多的一次,他一口氣走了23公里,差不多3.3萬步。“我沒覺得特別累。工作久了,一天走2萬多步,我沒有任何感覺;超過3萬步的話,我只是小腿會有些不舒服。”
一年有300多天,李猛就這樣“漂”在全國各地采集道路信息。長期住賓館,總要搬來搬去,“家”被他簡化成了一個行李箱加一個背包。只要決定上路,他10分鐘之內就能拎包出發(fā)。如此輕裝簡從,是李猛慢慢養(yǎng)成的習慣。他曾試過帶半行李箱書,打算一邊行萬里路一邊讀萬卷書,后來發(fā)現不現實,只能放棄。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會帶一本最新的地理雜志,看完寄回老家,再買下一期。
李猛在進行地圖數據采集。
不止看見了大好河山
李猛熱愛地理。小時候,他特別喜歡《三國演義》,看到官渡之戰(zhàn)時,覺得“官渡”二字很好聽,就問父親這是哪里的地名。他父親是一名小學語文老師,知道要如何激發(fā)孩子的興趣,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咱們一起查一下吧。”一查,李猛知道了官渡在如今的河南鄭州附近。父親告訴他,昆明還有一個官渡區(qū)。李猛好奇,這地名又是什么來歷,查了發(fā)現此官渡是因官家渡口而得名。兩個“官渡”點燃了李猛對地理的熱情。
高中文理分科,李猛選了理科,但這不代表他放棄了地理。“我只是高考沒考地理。人總是要有愛好的,為什么不能是地理?”當地圖采集員,于他而言就是把工作和愛好結合在一起,帶著任務去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每座山給李猛帶來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哀牢山,云海繚繞,肅穆中透著神秘;岷山山脈,似是平地而起,讓人忍不住探索;秦嶺,中國人的“父親山”,壯闊又威嚴……
這么多山里,長白山的“冷”給李猛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他到山上采集數據,越往上走越感覺情況不對。但他如果轉身下山,第二天還得再來一趟,想了想,咬牙繼續(xù)往上走。到了天池,刺骨冷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完成采集后,他趕緊下山回到車里,“一坐下就動不了了,感覺像是被冰封了10分鐘,然后逐漸解凍”。
路上有各種各樣的山,也有各種各樣的人。
不久前,李猛去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做采集。這里的哈尼梯田是世界文化遺產、全球重要農業(yè)文化遺產,一年四季呈現出流動的美。看著壯麗的梯田,他忍不住問了句:“這山這么高,為什么水也這么多?”“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旁的哈尼族人答。這句話說的是哈尼梯田的特點,但李猛聽到的一瞬,只覺其中很有哲理。哈尼族人就如同這水,勇攀高峰,用智慧創(chuàng)造農耕文明奇觀。
不過,對李猛觸動最大的人,是去年遇到的一對五六十歲的土家族夫婦。這年大年初七,復工第一天,李猛開車去重慶武陵山區(qū)采集數據,上山時一切正常,下山時卻突遇大雪。為了安全,他決定不再向山下行進,先在附近找個落腳點。當時,民宿都沒開業(yè),當地人大多還在市區(qū)過年,他找了好久終于看到人煙。
2022年2月,李猛在重慶涪陵武陵山景區(qū)采集作業(yè)。大雪覆蓋的道路上,只有他一個人的腳印。
一對土家族夫婦正在自家門前清雪。李猛上前說了下情況,夫妻倆盡管半信半疑,但還是把他攙扶到屋子里。大嬸給他做了頓熱乎飯,大叔則告訴他現在下山很危險,可以在這里留宿一晚。第二天,看李猛要開車上山繼續(xù)采集數據,大叔說“你的車上不了山,我這種越野車才可以”,然后執(zhí)意開車把李猛送了上去。
路況好轉后,到了分別時刻,李猛依依不舍。
“我剛好也要出去辦事,一塊走吧。”大叔說完,開車在前面開路,把李猛送到市區(qū)后,直接掉頭回去了。李猛這才意識到大叔是怕路上不安全,專門護送他一程。
感動不足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李猛回想起這兩年,遇到困難時得到了很多當地人的幫助。“如果當時我沒遇到這些人,很多事或許最終也有解決方案,但我真的無法想象自己要經歷怎樣的困難才能脫身。那些善良的人,讓我這一路感受到了包容與溫暖,也讓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民族團結一心。”
網友感嘆“科技的溫度”
當上地圖采集員,李猛有個出人意料的變化:成天在外面跑,和家人的交流反而變多了。
他每天走的路是不同的,看到的景色是不同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和家人分享的見聞就豐富了。有次去昆明做數據采集,他了解了得勝橋的故事。此橋之所以名為“得勝”,是因為康熙年間,清軍將領趙良棟率軍在此大敗吳三桂軍隊。2004年,昆明市區(qū)規(guī)劃調整,這座橋成為盤龍、五華、官渡、西山4個區(qū)的分界點,也是昆明新城的一個交匯點。他隨即講給父親聽,父親又給他講了些康熙平定“三藩之亂”的歷史故事。
互動性一強,李猛更愿意和家人交流,不時聊聊自己在路上的所思所想。有一年回家過年,父親直白地表達了對他人生規(guī)劃的支持:“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你覺得自己選的這條路可以走下去,哪怕別人都覺得你是錯的,我也會覺得你是對的。”
李猛發(fā)自內心地喜歡這份工作。在景區(qū)采集數據時,開車的地圖采集員往往只能在行車路上走馬觀花跑一通,但他選擇的是做步行采集,為了確保數據完整性,需要在里面把所有路走一兩遍,細細看每個角落,包括那些對景觀的文字介紹。
做這份工作前,李猛也常去各種景區(qū)玩,但從來沒有看得如此細致。因此,即便是去已經參觀過的景區(qū)進行采集,他也不覺得枯燥。“比如蘇州的滄浪亭,我以前去過好幾次。但以地圖采集員的身份再去走一遍的時候,我依然能從它的漏窗、復廊中看到不同美景,找到新樂趣。”
地圖采集員去哪里采集數據,并不完全由著自己。“采集地點的安排受大數據的影響。”祝自臣比李猛入行早,更懂這背后的邏輯,“假如大數據說今年新疆、西藏旅游會火,那公司就會據此做相應的計劃,再派我們去采集。”
2022年5月,李猛前往西藏拉薩采集數據時途經青海玉樹。
至于一座城市的道路信息隔多久會復采一次,則取決于其經濟在國內城市中的排名。祝自臣說:“排名前10的城市,每年復采兩次;前50的城市,每年一次;50名以后的,基本上是3年一次。”
當地圖更新時,之前采集的全景地圖并不會被覆蓋,而是被做成“時光機”存檔。去年底,一名網友用這項功能查看老家近幾年的街景,偶然發(fā)現了自己去世爺爺的身影。畫面里的爺爺身穿白色襯衫,騎著一輛自行車,在去買彩票的路上與采集車擦肩而過。那一刻的景和人,被定格在時光記憶里。網友濕了眼眶,感嘆這是“科技的溫度”。
采集數據時,李猛也收到過很多暖心反饋。有人夸現在的地圖導航已經精準到車道級別,連車輛行駛在哪條車道都一清二楚。每到此時,他就倍感自豪。“工作時,我總有一個信念,就是我多走一段路,地圖用戶就能少走一段彎路。付出有了回報,我更真切地體會到一種使命感,要為國民出行努力做點事。”
如今,走過東西南北的百余座城市,李猛依然保持著一個特別的小習慣——在不影響環(huán)境的情況下,帶走當地的一點點水或土。從黑龍江黑瞎子島的水,到云南邊境小城西盟的土,他都妥善地裝進小瓶子里,帶回家收藏起來。
他希望未來能去到更多地方,走一遍當地的路,看不同的山川河流,體驗多樣的風土人情。
“那最想先去哪兒?”記者問。
“我想去新疆,在祖國最西邊的喀什感受一下晚上10點的太陽。”他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