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諦視光的中心，那一片寂靜——在《四個四重奏》里觀聽艾略特的藝術

▲詩人艾略特

T.S.艾略特在1961年為利茲大學的畢業(yè)生作了一場題為《批評批評家》的講座，他列出四種不同類型的批評家：以批評為生的職業(yè)批評家、偏重個人情趣愛好且善于發(fā)掘的“辯護人”式批評家、理論型的學院批評家、身為詩人的批評家。作為詩評家的艾略特歸入最后一列似無可非議，而牛津大學歷史上獲英語文學默頓教授一職的首位女子——海倫·加德納博士則理應歸入“學院批評家”之列。

海倫·加德納尤以研究艾略特（及多恩）的詩歌知名，出版了三部關于艾略特的研究專著；而《艾略特的藝術》這本大家小書是她在70多年前牛津大學系列講座的基礎上整理而成，期間重印五次。書中吸收了艾略特本人的部分批評觀念來闡述他的詩歌，而探討的核心則是艾略特晚期代表作——助他登上諾貝爾獎殿堂的經典長詩《四個四重奏》。加德納的批評理論沿襲英國的詩學評論傳統(tǒng)，強調詩歌與詩人時代之間的歷史關聯與互動，她認為艾略特的一個偉大之處，在于“接納了所在時代的語言”（并予以精煉）。她反對過度解讀詩歌，濫用學術術語，相信詩歌批評之功在于“點亮火炬”，而非“揮舞權杖”，“重在闡明而非攻擊”。

在論述上加德納另辟蹊徑，采用有趣的“圓形結構”，恰好呼應了艾略特“結束是我們的出發(fā)之處”之哲思，即討論始于這部作品，再回望這之前的作品（包括戲劇和詩歌，其中自然包括《荒原》），為的是分析和細描《四個四重奏》誕生的來路和脈絡，最后又回到這部作品，細解其文學與音樂上的審美意義及思想價值。作者在該書幾次重印過程中，除了修改一處錯誤，放棄了“重新修訂”的機會，還這本書以本來面目，是因為它真實記錄了二戰(zhàn)期間她那一代人的“重要文學經驗”。另一方面，也證明此書經得起時間的推敲，70年過去，它絲毫未失艾略特詩評杰作之光芒。

該書所在書系——“文學紀念碑”一向以作家傳記見長，而總覽《艾略特的藝術》，我們發(fā)現這本小書或可視為艾略特一生詩歌實踐的“小傳”。只不過加德納的詩學分析止步于艾略特的私人生活之籬墻，不會在詩行里尋覓詩人與艾米莉·黑爾的愛情低語，或許這正是詩歌批評家與傳記作家之分野。

▲《T.S.艾略特的藝術》

[英]海倫·加德納 著

李小均 譯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書的題眼為“藝術”二字，艾略特致力于藝術，以詩為藝，借藝術之徑“探索最嚴肅的經驗、道德痛苦、孤獨、宗教懷疑和信仰”（語出加德納《捍衛(wèi)想象》），其實亦將生活化為藝術。而加德納也將《四個四重奏》作為真正的藝術品來看待，認為它克服了艾略特前期詩歌在意象和風格上的氣質缺陷，其情感內涵和表現手法遠勝從前，表現力豐富而臻于純熟?！端膫€四重奏》的偉大在于大膽放棄舊有的英雄詩體，重拾“重讀詩”的傳統(tǒng)予以改造，從而“創(chuàng)造出靈活有力的新的詩體”，最終“革新我們時代的詩歌語言”，也向世人和來者挖掘了語言的潛力，甚至改變我們欣賞以往詩歌的體驗。

海倫·加德納承認，艾略特作為文學評論家的觀念對她的批評理論產生了重要影響。她在書中開篇直接引入艾略特所創(chuàng)造的概念“聽覺想象力”，并以此為立足點，比較斯賓塞、彌爾頓、莎士比亞以來多位重要英語詩人的詩藝差異和風格演變，并從艾略特的《荒原》經《空心人》《灰星期三》轉而進入《四個四重奏》文本的每一分部細節(jié)展開對詩人風格氣質之嬗變以及語詞之本質的思考。所謂“大詩人”正是仰賴聽覺想象力獲得詩歌的“鼓點”節(jié)奏和活力，尋得突破、自我解放與創(chuàng)新。

至于何謂聽覺想象力？答案既在艾略特的詩里，也在他的論文《詩歌的用途》中：

聽覺想象力是指這種對于音節(jié)和節(jié)奏的感覺，它能朝下穿透思想和情感的意識層面，使每個語詞充滿活力，它能沉入最原始、完全被遺忘之處，它能回到原初并把一些東西帶回，它能追尋開端和終結。

由此，從艾略特和他的《四個四重奏》身上，加德納總結出大詩人以及偉大杰作的獨特之處。

艾略特認為“詩的幼芽是在音樂廳里得到催生茁長”，而“節(jié)奏感和結構感”是詩人最接近音樂的特質?！端膫€四重奏》有《荒原》中交響樂的豐富，也有室內樂的美感，表面的自由和內在的嚴謹琴瑟和鳴融為一體。加德納在這部詩作的四個篇章之間觀聽出同四重奏樂章的聯系，這既體現在結構形式上，也反映于節(jié)奏與韻律的起伏變化；詩歌中對意象的運用，意象的反復出現時刻讓我們想起貝多芬的音樂作品。另一方面，雖然艾略特的詩一向以晦澀神秘、引經據典和強烈宗教性著稱，很多讀者更視之為畏途，但加德納認為艾詩之難解，主要在于主題性質。而在開滿繁花之園的《四個四重奏》中，艾略特努力走向更廣的讀者與之交流，語言更明白、曉暢、清晰和光明，這也顯示他風格和藝術手法在晚期發(fā)生了顯著轉變。如果將此詩同《荒原》對比，不難讀出這一變化。

掩卷，在“四重奏”的余音里想起2001年勇奪柏林金熊獎的美國影片《深知我心》（Wit），片中抗癌女主角薇薇安有位大學導師——阿什福德博士，老教授的原型正是此書作者海倫·加德納，只是在片中響起的是多恩的詩，而非艾略特?？上в捌嫌硶r，歷經兩次世界大戰(zhàn)、學術生涯貫穿整個冷戰(zhàn)時期的加德納已駕鶴西去十五載。

由此不如再把目光轉向另一部德國經典影片《羅拉快跑》，里面引用艾略特的一句名言作主旨，或可作為艾略特的創(chuàng)作乃至此書作者學術之涯形而上的總結：

我們不應停止探索，

在一切探索的盡頭

我們會到達起點，

并頭一回了解這起點。

（作者系圖書編輯，德、英文自由譯者）

作者：程衛(wèi)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