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辛丑四月初七,在蒼茫暮色中收到吳象先生逝世的消息,是以吳象老哲嗣小象、二象、阿麗共同具名發(fā)來的:“意料中的事情還是來了,我們的父親因綜合性衰竭癥,于今天上午11點53分離開了我們,享年100歲。特告之。”那是一個涕泗滂沱的黃昏。
吳象先生的革命人生大抵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他告別故鄉(xiāng)安徽徽州,輾轉千里赴延安參加革命,先后在八路軍總部、新華社和《人民日報》從事宣教和新聞工作;新中國成立之后,他長期在山西工作,曾擔任《山西日報》總編輯、山西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等職;改革開放后,他協(xié)助萬里同志工作,從安徽到中樞,為農(nóng)村改革做出重要貢獻。
5月28日,吳象遺體告別儀式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送別吳象、縈繞禮堂的是冼星海作曲的《太行山上》:“紅日照遍了東方,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看吧!千山萬壑,銅壁鐵墻!抗日的烽火,燃燒在太行山上!……”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鏗鏘雄健的戰(zhàn)歌為吳象先生波瀾壯闊的一生做最后的注解。
吳象,攝于上世紀九十年代
二
在改革開放的歷史當中,吳象的名字是和農(nóng)村改革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治改革開放史的學者認為:“凡治農(nóng)村改革史者,不可不關注吳象。研究改革過程,如果沒有讀過吳象的文章,一定不得其門而入。”
吳象在改革開放之前,就與農(nóng)村工作有著不解之緣。
1947年,全國土地會議在河北省西柏坡召開,正式頒布《中國土地法大綱》,將各解放區(qū)土改運動推向高潮。1948年,國際友人柯魯克、伊莎白夫婦訪問晉冀魯豫邊區(qū),并在河北省武安縣十里店村做了近兩個月的調查研究。彼時,晉冀魯豫中央局派駐工作隊,在十里店村幫助村民實行《土地法大綱》,《人民日報》記者吳象正是成員之一,并與柯魯克、伊莎白夫婦結下深厚友誼。在柯魯克、伊莎白夫婦的紀實著作《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群眾運動》的圖像和文字當中,我們看到27歲的吳象。書中收錄的一張合影,有吳象略顯青澀的形象,他因為講話通俗、簡明,被推選為工作隊的主要發(fā)言人??卖斂恕⒁辽追驄D還如實記錄了在工作隊進村的這一天晚上,吳象在月光普照下代表工作隊對村民的講話:“分配土地只是一個步驟,并不是最終目的,目的是增加生產(chǎn),提高農(nóng)民生活水平,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三十多年后,花甲之年的吳象讀到《十里店》里的文字,見到自己變成“書中人”,欣喜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1948年春,吳象在河北武安十里店村參加土改。圖中戴帽者為吳象。英國友人柯魯克攝
新中國成立之后,吳象長期在《山西日報》工作,對昔陽縣大寨村自力更生進行農(nóng)業(yè)建設、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以及此后“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普及大寨縣”等人民公社體制“左”的錯誤都有深刻的了解和認識。
改革開放后,吳象在萬里同志麾下,深入進行農(nóng)村改革調查研究,以如椽大筆,為全面推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推動農(nóng)村改革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仡欈r(nóng)村改革的重要文獻,從1980年發(fā)表于《人民日報》并于1984年榮獲第一屆孫冶方經(jīng)濟科學獎的《陽關道與獨木橋——試談包產(chǎn)到戶的由來、利弊、性質和前景》,到1982年至1986年關于農(nóng)村改革的5個中央1號文件,都凝聚著吳象的智慧和心血。
20世紀80年代初,與新華社記者張廣友(左)在基層。
20世紀八十年代在河北農(nóng)村作調查研究時,與武安縣百官村支部書記交談。
1986年5月,了解吉林農(nóng)墾老職工的住房情況。
《陽關道與獨木橋》一文以兩位省委書記對于包產(chǎn)到戶的爭論發(fā)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吳象敢為天下先,鞭辟入里地分析了包產(chǎn)到戶的由來、利弊、性質和前景,從理論上為包產(chǎn)到戶正名,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包產(chǎn)到戶并不是什么獨木橋,它同各種形式的責任制一樣,是集體經(jīng)濟的陽關大道。如果一定要把它比喻為獨木橋,那可以說居住在深山溝中,不走獨木橋就無法行動,無法前進,就無法到平坦寬闊的陽關大道上去。在這種情況下,走獨木橋正是為了走陽關道。
沒有高度發(fā)展的商品生產(chǎn),就沒有社會化大生產(chǎn)。而社會主義是建立在社會化大生產(chǎn)高度發(fā)展的基礎上的。因此,不論是獨木橋、木板橋、石板橋、鐵索橋,只要是能走人的,我們統(tǒng)統(tǒng)要加以利用,加以改造,加以發(fā)展,這樣才能走出溝壑縱橫的深山,來到平坦廣闊的原野,踏上金光燦爛的陽關大道。
農(nóng)村改革史家、吳象昔日在中央農(nóng)研室的部曲趙樹凱教授這樣評價吳象關于改革的文字:“古人有所謂‘悔其少作’,改革中則有人悔其‘早’作,即后悔改革之初的立場游離、態(tài)度騎墻,甚至屢有反對之作。吳象無此虞。在改革斗爭最復雜激烈時刻,吳象未曾搖擺,無緣于左右逢源。不僅如此,在關鍵時刻執(zhí)筆上陣,為改革搖旗吶喊,尤其在政策紛爭白熱化的1979年和1980年?,F(xiàn)在看當年著述,無文章難以示人,編文件不需刪減。”誠哉斯言!
吳象和袁隆平相隔四天,先后遽歸道山。二位堪稱國士,都為解決中國人吃飽飯的問題,殊途同歸寫下歷史答卷。袁隆平從科技進步層面,研究和發(fā)展雜交水稻技術,實現(xiàn)水稻持續(xù)穩(wěn)定增產(chǎn);吳象從制度創(chuàng)新層面,促進農(nóng)村生產(chǎn)關系的調整,解放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中國農(nóng)村改革、農(nóng)業(yè)發(fā)展的卓著功勛,改革家和科學家對此皆功莫大焉。
三
吳象早在抗戰(zhàn)時期,就以筆為槍,撰寫了新聞通訊《茫茫夜的洪流》與《夜襲常村》。解放戰(zhàn)爭開始時,吳象在劉鄧大軍總部擔任隨軍記者,報道劉鄧大軍在冀魯豫戰(zhàn)場連戰(zhàn)連捷的戰(zhàn)況,劉鄧首長紀律嚴明、指揮若定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山西人民出版社在1959年即出版了吳象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撰寫的作品集《過封鎖線》。
吳象的文字生涯以革命題材起步,他寫山水人物的文章也同樣平實雋永。吳象晚年將游歷四方的文字結集為《山山水水》,作于1985年的《憶屯溪》是其中一篇佳作。他在文中回憶赴延安參加革命前夜,與總角之交周起鳳在故鄉(xiāng)安徽屯溪老大橋徘徊瞻眺、徹夜長談,家國之恨、離別之苦和奮斗之志,都定格在那個皓月之夜的屯溪?!稇浲拖愤€收入2012年版《休寧縣志》的“藝文志”。
吳象晚年把畢生懷人記事的28篇文章結集成冊,名曰《大寫的人》。彭德懷元帥指揮解放太原的戰(zhàn)役,胡耀邦、萬里、杜潤生等同志領導中國農(nóng)村改革的擔當、智慧與勇氣……都一一躍然紙上。吳象先生筆下“大寫的人”的群像,令我想起文天祥的《正氣歌》: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驗檫|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驗槎山?,慷慨吞胡羯。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
吳象一生撰寫了28部著作、文章無數(shù)。史家公認,吳象在改革開放之后撰寫的以農(nóng)村改革為主題的文章,是他平生著述中最精彩的華章。重溫《陽關道與獨木橋》《從昔陽到鳳陽》等等文字,當年激烈爭論的焦點今日已成為常識,仿佛有“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之感。從焦點成為常識,正是吳象文字不朽之意義所在。
上世紀九十年代,吳象在家中留影。
我在外研社工作的時候,曾與施普林格(Springer)出版集團策劃發(fā)起外研社·施普林格“中華學術文庫”(英文叢書),原中央政治局常委李嵐清同志還專門為文庫篆刻印章作為logo。“中華學術文庫”同時關注古典中國和當代中國,在討論當代中國選題的時候,我們想到英譯吳象老初版于2001年的《中國農(nóng)村改革實錄》,并得到先生的首肯和支持。《中國農(nóng)村改革實錄》(英文版)榮選2013年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并很快翻譯出版(施普林格英文版以《當代中國農(nóng)村改革實錄》為書名)。
2016年1月,在印度新德里國際書展中國主賓國活動中,《當代中國農(nóng)村改革實錄》(吳象著)、《村落中的“國家”——文化變遷中的鄉(xiāng)村學校》(李書磊著)、《非制度政治參與——以轉型期中國農(nóng)民為對象分析》(方江山著)這三部“中華學術文庫”關于當代中國農(nóng)村主題的英文版作品共同舉辦了首發(fā)式。印度中國經(jīng)濟文化促進會秘書長穆罕默德·薩奇夫(Mohammed Saqib)發(fā)表評論:“這三部著作呈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村的不同側面,尤為難得的是,其書寫并不艱深枯燥,而是深入淺出地展現(xiàn)了一個真實切近的中國農(nóng)村社會,并提供了重要的學術觀點與實踐智慧。其中的很多經(jīng)驗對處于相似發(fā)展階段的印度來說,尤其有借鑒參考的價值。這三部著作的英譯出版將有助于印度讀者對中國社會的理解,更有助于印度自身的農(nóng)村變革,期待有更多同類作品在印度出版。”修訂版的《偉大的歷程——中國農(nóng)村改革起步實錄》(日文版)入選2020年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由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姚遠主持翻譯,將在日本勁草書房出版。吳象為之奮斗的中國改革開放的偉業(yè),是屬于全人類的智慧。
我想創(chuàng)造新詞,概括吳象在改革家之外的另外一重身份——“文章士”。“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文章士,就是以文章弘毅履道之士,筆端挾持風雷,以韓潮蘇海之勢沖決網(wǎng)羅。近代以降,在推動中國社會歷史性轉折的關鍵時刻,涌現(xiàn)出如許雄文和文章士。《新青年》編輯部諸位大先生筆下的星斗其文、改革開放之初《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等等,皆可歸在此列。
吳象是改革家,也是文章士。吳象身上改革家和文章士的形象是雙峰并峙的。推進改革,需要解放思想、深入調研、理論創(chuàng)新,甚至不乏觀點爭鳴。換言之,改革的成功,需要審問慎思,需要雄辯吶喊。吳象與其同道的文章在改革史當中就起到“文以載道”“文以弘道”的作用。這樣的文章是“大文章”,是真正的“雄文”,這樣的作者堪稱“文章士”。
四
我少年時在故鄉(xiāng)初聞吳象先生大名,覺得很好奇:徽州素無大象蹤跡,為何要用笨拙的大象作為名字?后來與吳老結識之后得知,他原名吳大智,字若愚,參加革命之后改了名字叫吳象。大智若愚,聽起來有老子《道德經(jīng)》當中“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樸素辯證法的韻味。
吳老為何以“象”為名?從字面上看,似乎出自《道德經(jīng)》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從“大智若愚”到“大象無形”,也是從吳大智、吳若愚到吳象的同一邏輯轉換。這是我的猜想,很可惜沒有在先生生前向他當面求教。他的兒女回憶,吳老談到“象”時曾說:“大象雖然行動笨拙,但借著長鼻子的作用,卻聰明靈性。”吳老的兒女也認為“象”字與“大智若愚”相得益彰。
似乎吳象先生頗為喜歡“大象”的形象,記得在他家里的書架上,擺滿了他游歷各地帶回來的各種大象形象的紀念品。2007年春,我在??陂_會,吳象老伉儷恰在??诏燄B(yǎng),我在會后還曾陪伴二老一起去??诘囊吧鷦游飯@參觀,吳老遠遠地和野生象群有一張合影,很可惜照片沒有留下。
趙樹凱教授以《金剛經(jīng)》里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解釋“吳象”之名:“古文字多有通假,‘吳象’音同‘無相’,禪意綿綿,由此可聯(lián)想其人其文。”《金剛經(jīng)》中還談到“不住相布施”,也就是“無相布施”,釋家認為“其福德不可思量”。《六祖壇經(jīng)》當中對“無相”也有進一步的闡釋:“外離一切相,名為無相。能離于相,即法體清凈。此是以無相為體。”六祖慧能著名的偈子“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就是對“無相”的表達。據(jù)我所知,吳象先生對佛學涉獵不多,其在青年時代更名吳象,以及因名相生發(fā)綿綿禪意,只能解釋為鴻雪因緣。
“大智若愚”,“無相”,吳象先生不折不扣,亦慈亦讓,從其文其人能讀出道骨和禪意,但他身上更多的是“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的儒家情懷。我理解,一位浸潤中國文化的“文章士”,必然是在境界氣質上儒釋道相通的。芝加哥大學教授艾愷(Guy S. Alitto)四十多年前研究梁漱溟先生,為他作傳,稱其為“最后的儒家”。艾愷后來和梁公見面,沒想到他如此崇敬的“最后的儒家”,不僅僅兼通儒釋道,還尊重基督教、伊斯蘭教,信仰社會主義。艾愷從梁漱溟身上讀懂了中國文化的一以貫之和兼容并包。
吳象回憶在1957年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期間,曾有幸參加毛主席與新聞界的座談會,毛主席風趣地對吳象說:“哦,姓吳,大象的象,可是你的鼻子并不長嘛。”那次談話給吳象留下深刻的印象,數(shù)十年后,吳象仍然反復回憶和咀嚼毛主席在現(xiàn)場的講話:“徹底的唯物論者是無所畏懼的。”
我在少年時喜讀梁衡先生雄文。他寫周恩來、瞿秋白等中國共產(chǎn)黨領袖人物的名篇《大無大有周恩來》《覓渡,覓渡,渡何處》等,刻畫了無所畏懼的徹底的唯物論者的形象。吳象筆下諸位革命家、改革家,是無所畏懼的徹底的唯物論者,是“大寫的人”。
吳象曾對兒女們說:鄧小平、胡耀邦、萬里等領導人,對包產(chǎn)到戶最支持,但看他們以前的工作經(jīng)歷,其實他們每個人都在一生中很少獨立地全面地管過農(nóng)業(yè)方面的工作。但為什么他們對農(nóng)業(yè)問題的癥結看得這樣清楚,干起來這樣堅決呢?吳象對此的回答是:“主要是他們做事情的出發(fā)點是老百姓。”
在《大寫的人》中,我們讀出了浩然之氣。《孟子》有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詮釋“浩然之氣”:“寓于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文天祥在《正氣歌》中作了進一步的衍發(fā):“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按照“別傳”即“自傳”的文藝評論邏輯,吳老為他人作傳的“大寫的人”群像,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他本人的理想和楷模。他以老一輩革命家、改革家為榜樣,兢兢業(yè)業(yè)為農(nóng)村改革的事業(yè)奮斗。吳老的兒女這樣解讀他們的父親:“我們的爸爸,以他一個世紀的豐富人生,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了一個‘人’字。這個‘人’字,雙腳站立,脊梁直挺,形成物理學上最穩(wěn)定的三角結構,風雨不搖,磐石不動。”
五
吳象先生1922年1月16日出生于安徽徽州休寧縣商山村,曾兩度入我的母校休寧中學就讀。吳象先生是我的休寧鄉(xiāng)賢和母校學長。我在北京大學讀本科的時候,對“徽州在哪里”的問題很感興趣,寫了一本《徽州少年歌》,在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正式出版。一位鄉(xiāng)友,恰是吳象老的親戚,幫我呈遞了一本新書請先生指正。
吳象老讀后,很快聯(lián)系我,約我到干楊樹的家中見面。吳老跟我聊徽州,聊他的徽州情結。他跟我談起最近感興趣的問題:“徽駱駝”這個詞小時候曾多次聽到過。徽州并沒有駱駝,上海更見不到駱駝,可我這個徽州人就是在上海讀小學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聽到“徽駱駝”這個詞,也模糊地知道是指徽州商人,即早年的徽幫。為什么要把徽商稱作“徽駱駝”呢?
我向吳象老說起胡適先生晚年在臺北給績溪旅臺同鄉(xiāng)會的題詞“努力做徽駱駝”,并從北大圖書館借來李敖的著作《胡適評傳》給吳老看。李敖在《胡適評傳》中用“努力做徽駱駝”做第五章的標題,并這樣行文:“‘徽幫’、‘無徽不成鎮(zhèn)’這些說法,表示了兩個事實:第一是靈活的商業(yè)能力,第二是團結的宗族鄉(xiāng)黨的觀念。前者可以說是進取的,后者可說是保守的。這兩種交錯的結果,就成了所謂的‘徽駱駝’。”
李敖的論述激發(fā)了吳象老對“徽駱駝”研究的興趣。他后來還專門寫了一篇《努力做徽駱駝》的長文,作為我和任羽中學長聯(lián)合主編的《徽州人文讀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的序言。吳象老認為以駱駝為徽商命名太恰切、太準確了,形象、風格、秉性、精神惟妙惟肖。他在文中總結了駱駝和徽商四個方面的共性:駱駝刻苦耐勞、負重致遠,徽商背井離鄉(xiāng)、走出大山、艱苦奮斗;駱駝秉性馴良、溫和親切、昂首闊步、堅韌持久,徽商“賈道儒行”,溫、良、恭、儉、讓,童叟無欺;駱駝啃食雜草、不棄粗糲、善于反芻、厚積貯久,徽商兼收并蓄、融合創(chuàng)新、精益求精;駱駝不單獨行動,結伴而行,徽商以宗族血緣為紐帶,輔以親緣、鄉(xiāng)誼的聯(lián)合,形成凝聚力極強的群體。吳象老在文章結尾謳歌“徽駱駝”精神:“徽駱駝”是徽商傳統(tǒng)美德的形象體現(xiàn),是徽文化的精髓,是徽商輝煌成就生生不息的精神火炬。
“徽州并沒有駱駝,為什么要把徽商稱作‘徽駱駝’?”這句“吳象之問”,我覺得不僅對于研究徽商,而且對于研究徽州乃至安徽的文化精神,都大有裨益。若干年后重讀這篇文章,聯(lián)想到今年海內外媒體聚焦的明星——北上又南返的西雙版納野象群,我覺得吳老總結駱駝的上述四個特性,大象也皆有之。也許,吳老對“徽駱駝”和“大象”的喜愛,是他的夫子自道吧。
2005年秋天,我在北大剛上研究生,吳象老約我到家,商量為我們的家鄉(xiāng)休寧縣創(chuàng)辦的一所新型學校——德勝魯班木工學校,共同撰寫一篇評論文章。德勝魯班木工學校是在休寧縣人民政府領導下,由時任休寧縣縣長胡寧先生發(fā)起、休寧旅外知名人士聶圣哲先生支持興辦的木工職業(yè)學校。從2003年9月1日正式開學,到2005年6月24日向首屆畢業(yè)學員頒發(fā)“匠士”學位,德勝魯班木工學校39名“匠士”旋即亮相京城、參與首都建設。在短短不到兩年的時間里,這所學校以其高尚的辦學宗旨、先進的教育觀念、科學的教學管理模式和優(yōu)秀的育人成果,向世人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也使我們進一步認識到它這種實踐重于知識、求學先要做人的理念。
吳象老的這個提議令我激動萬分,能與先生這樣一位改革耆老共同撰寫文章,對我這樣一位剛上研究生的青年而言,是莫大的榮耀。我們都是休寧人,也曾先后去訪問過這所新型的學校,“誠實、勤勞、有愛心、不走捷徑”的校訓質樸天然,全校師生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和嚴肅活潑的青春氣息,很令人振奮。我很快寫好了初稿,從經(jīng)濟、教育、文化三個層面,剖析德勝魯班木工學校這個創(chuàng)舉在繁榮山區(qū)經(jīng)濟、創(chuàng)新職業(yè)教育、超越重道輕藝“官本位”文化等三個方面的積極意義。初稿交給吳老之后,吳老評價很不錯,除了個別的修訂之外,還畫龍點睛地寫道:“我們不約而同地聯(lián)想到徽州鄉(xiāng)先賢、大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和他先后創(chuàng)辦的曉莊師范、山海工學團及育才學校,認為這所木工學校也是值得重視的偉大創(chuàng)舉??梢灶A見,隨著辦學規(guī)模的擴大和教學實踐的深入,這所學校將蔚為風氣,積極影響整個社會,造福子孫后代。所以稱其為創(chuàng)舉猶嫌不足,簡直可以譽為一石三鳥的偉大創(chuàng)舉。”吳象先生還將這篇文章的題目定為《一石三鳥的偉大創(chuàng)舉》。吳象老指導我寫作并共同署名的這篇文章后來在《黃山日報》整版刊登,先生后來又帶我續(xù)寫了一篇《“雕”出德能勤績“匠士”》的文章,刊發(fā)于新華社《瞭望新聞周刊》2005年第52期。
2005年,吳象(左二)與陸子修(左一)在安徽省休寧縣德勝魯班木工學校調研。
吳象為安徽省休寧縣德勝魯班木工學校題寫校名。
2014年9月,聽聞我們的母校休寧中學面臨搬遷的消息。這處校園所承載的徽州一個多世紀現(xiàn)代教育的文脈是否能得到妥善的保護和延續(xù)?海內外校友對此都非常關切。我執(zhí)筆向當?shù)亟逃块T寫了一篇關于審慎考慮休寧中學校園搬遷的呼吁文章,希望得到吳老的簽名支持。吳老彼時在中日友好醫(yī)院住院,阿麗把我的呼吁文字呈給吳老之后,吳老認真看過,第一個簽上自己的名字,并立即給我打來電話:“以前我喊你小老弟,今天我要稱你一聲老兄,你的文章寫得好。”后來共有十九位校友在意見書上簽名,當?shù)卣畯纳迫缌鳎杉{了我們的建議。
吳象先生畢生著述,早年報道革命,壯年為農(nóng)村改革鼓與呼,晚年關切徽州鄉(xiāng)邦的文化傳承與創(chuàng)新。這應了杜甫的那句詩:“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據(jù)胡頌平編著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胡適先生暮年在臺島的蕉風椰雨里,非常喜歡杜甫的《詠懷古跡》,也經(jīng)常用徽州家鄉(xiāng)話吟詠這兩句詩。
六
辛棄疾和朱熹是至交好友,情誼深篤。朱熹逝世后,辛棄疾悲慟不已,撰聯(lián)悼念:“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猶生。”辛棄疾另作一首詞《感皇恩·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緬懷:
案上數(shù)編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霽,青天好。
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發(fā)多時故人少。子云何在,應有玄經(jīng)遺草。江河流日夜,何時了。
吳象先生逝世后,我正學寫詞,嘗試依稼軒懷朱文公詞韻,紀念吳象先生:
縱筆寫鄉(xiāng)關,少年不老。屯浦離別月出皓。暴風驟雨,十里店村晨曉。木蘭舟奮棹,春光好。
大寫之人,平生襟抱。何懼途程鳳閣杳。一石三鳥,獨木橋頭青草。商山客早行,清輝皎。
明年1月16日是吳象先生一百周年冥誕,吳老的女兒阿麗說我是吳老交往的年齡最小的“小老朋友”,命我寫一篇紀念文章。我思考吳象先生生命的一個世紀和他身前身后的大江大河。辛稼軒言朱文公“不朽”,孰謂公死,凜凜猶生?!洞呵镒髠鳌芬灿?ldquo;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說。吳象先生身具改革家、文章士、大寫的人這三重身份,恰恰對應了立功、立言、立德三重意義的“不朽”。
對“立德、立功、立言”此“三不朽”,胡適批評其理論構建存在缺陷。他于1919年在《新青年》六卷二號上發(fā)表《不朽——我的宗教》一文,提出“社會的不朽論”:
我這個現(xiàn)在的“小我”,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我須要時時想著,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xiàn)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的無窮未來?
胡適筆下的“大我”即是“社會”,“大我的不朽”即是“社會的不朽”。胡適提倡之“社會的不朽論”更強調個人對于社會的歷史責任和時代使命。吳象先生的不朽,吳象先生等農(nóng)村改革前賢的不朽,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在立德、立功、立言上的不朽,更在于他們尊重農(nóng)民選擇,尊重農(nóng)民的意愿和權利,從來不敢忘記自己的衣食父母——中國的數(shù)億農(nóng)民兄弟。他們是徹底做到了“以人民為中心”的,是真正踐行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實現(xiàn)人的全面發(fā)展”使命的。吳象先生等前賢起錨的改革航船,已行經(jīng)無數(shù)個高山峽谷、激流險灘,可謂“輕舟已過萬重山”,但在前行的路上仍然要面臨無數(shù)個三峽、小三峽、小小三峽的考驗。胡適先生一個世紀前的發(fā)問至今仍可供我輩參考:
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xiàn)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的無窮未來?
謹以此文紀念改革家、文章士、大寫的人:吳象先生。
(作者為青年學者、出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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