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觀眾的評價讓你失望嗎?”結束《第一爐香》在上海的映后交流,許鞍華回到休息室,面對記者的第一個問題,就來得有點“沖”。“不是失望,我是震驚??!”許鞍華回答。
從兩年多前公布演員陣容之日起,圍繞影片《第一爐香》的爭議就不絕于耳;10月22日正式上映之后,該片更以各種形式、多次登上娛樂新聞熱搜榜。影片上映10天,票房還不到5000萬,排片降到3.6%,豆瓣評分5.5。
10月29日晚,導演許鞍華、編劇王安憶現(xiàn)身上海“《第一爐香》私享觀影會”,就團隊的工作及影迷的質疑展開對談。
上臺前主持人和兩位對流程,問她們是否有什么言談中的“禁忌”,結果上了臺,她幾乎是沒一點避諱地連同自己的困惑一股腦地把電影上映以來自己面對的負評都主動提及。
下臺后,她把自己剛在臺上的發(fā)言總結為“四大控訴”,包括對主演馬思純的質疑,包括對原著的改編,包括與編劇王安憶的合作,以及對于愛情的強化和結尾的續(xù)寫。她接收種種網(wǎng)友的吐槽,甚至王安憶接受南方周末采訪被網(wǎng)友評價為“甩鍋”導演的反饋都一并收到。
許鞍華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終身成就獎
在此之前,她上梁文道的音頻節(jié)目《八分》做嘉賓。梁文道說她去年剛剛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終身成就獎,上半年一部關于她的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又進一步拉高了大家對許鞍華的期待,結果“載譽歸來”的許鞍華竟然捧出了拍片生涯評分最低的一部電影,這似乎有點諷刺。
許鞍華覺得頂著“終身成就”是一件頗為沉重的事情,她喜歡的是拍電影而不是做大師,所以反倒是緊接著上映的《第一爐香》把她“拉下神壇”,也覺得是一種輕松自在。
《第一爐香》海報
《第一爐香》是許鞍華第三次改編張愛玲的小說,距離她第一次拍《傾城之戀》已經(jīng)過了37年。她從香港電影新浪潮的旗手,成為威尼斯首位終生成就獎女性得主的“華人第一女導演”。上一次《傾城之戀》里服化道令到張愛玲的摯友兼遺產繼承人宋淇在給張的書信中吐槽“最令人氣短的是服裝、布景、道具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此番《第一爐香》的主創(chuàng)班底集結如坂本龍一、和田惠美等國際大師。品牌贊助的復古珠寶從動輒價值千萬,以至于拍攝現(xiàn)場演員們聽到喊“卡”之后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把道具還給保安。制作水準上巨幅提升,巧合的是觀眾一樣不買賬。
問她兩次不同的處境里,消化負面評價的心態(tài)有什么樣的不同,她說,“消化還談不上,時間還太短。對下一次拍戲有什么樣的影響,其實也不知道。”但如果單論感受的話,“大概年輕的時候比現(xiàn)在難受100倍吧。”
電影從威尼斯首映開始,到如今上映,能常常聽到的一句評價是,這是許鞍華/王安憶的《第一爐香》,不是張愛玲的。
那么,來看看關于這兩位的《第一爐香》,她們這樣都怎樣談起。
關于選角:選擇馬思純是“判斷錯誤”
“網(wǎng)上很多人都說我跟蔣雯麗很熟,我又因為跟她家的關系,所以給馬思純演女主角。我發(fā)誓,我是從來不會因為個人關系而casting演員的,也不會因為我喜歡一個人而選擇他。選演員的時候可能我會看錯,因為可能結果是她不適合這個角色,可能我一開始覺得她適合,那是個判斷的錯誤,而不是一個底線的錯誤。所以我必須講清。”
這是許鞍華上臺和觀眾交流主動談起的第一個話題,義正詞嚴到有一些小激動。 “好像不應該說這些,但不吐不快,對不起。”
最初選擇馬思純,她確實被《七月與安生》里的表演打動,覺得她能演葛薇龍的愛情。但從選角消息出來,馬思純一路被罵。頂著巨大壓力,精神狀態(tài)又不好,馬思純在劇組一直嚴重失眠,到白天拍戲的時候也恍恍惚惚。但電影不是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劇組一旦開機運轉也不可能停下。“她最后還是完成了這個角色,我很佩服她。”盡管最近她也起心動念想過,“早知道現(xiàn)在網(wǎng)友的能量這么大,可能當時應該換人。”許鞍華近期接受采訪時還提到有些對不起馬思純,“害得她被罵了兩年。”
采訪中問她到底怎么評價馬思純的表演,她說,“我覺得馬思純的表現(xiàn)是中規(guī)中矩的。”“一個導演怎么能允許自己的女主角是中規(guī)中矩的?”現(xiàn)場一位媒體忿忿地追問,“我選她的時候,當然不希望她光是‘中規(guī)中矩’,可是最后出來是這樣。”這是她的遺憾。
“其他演員的分數(shù)會高一些嗎?”又有人追問。
“為什么要去打分呢?我又不是網(wǎng)友。”許鞍華回答。
關于張愛玲:就算為了“罵電影”而關注討論文學也是好的
改編張愛玲的吃力不討好,幾乎是所有人都預見到的。所以最初影片的版權方青鳥影業(yè)找到許鞍華想讓她拍這部電影的時候,她是拒絕的。
青鳥影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夏夢,對許鞍華有知遇之恩。1982年,許鞍華拍攝劇情片《投奔怒?!罚巧蟼€人導演事業(yè)的第一個高峰,該片也成為香港新浪潮電影的經(jīng)典之作。所以她能拒絕張愛玲,卻無法拒絕夏夢。最初她只是答應做《第一爐香》的監(jiān)制,但眼看青鳥購買的版權即將過期,又找不到合適的導演,許鞍華又再度披掛上陣改編張愛玲。
《第一爐香》如今面臨最大的詬病,除了選角,就是與原著精神的悖離,張愛玲的世界里,葛薇龍對喬琪喬的愛,不過是她貪慕虛榮,墮入繁華用來“自己哄自己”的借口,在這一版《第一爐香》里倒是無比認真地陷入一場“愛而不得”的沉淪。
王安憶曾透露,許鞍華找她寫劇本的時候提了要求,因為自己一生沒怎么談過深刻的戀愛,所以請她讓自己在這部電影里“愛一回”。
“我又不服氣了,他們說我們不是在拍張愛玲。張愛玲不是在寫愛情故事,我們在拍愛情故事。”在映后談環(huán)節(jié)談到改編話題時,許鞍華再一次“不吐不快”。
“這個故事如果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它就沒有骨干、沒有劇情了,它有批判的舊社會或者是說人性生疏的部分,最后的結果不是要講愛情故事,可是她就是通過一個愛情故事來表現(xiàn)的。”從劇作出發(fā),許鞍華闡述了選擇愛情作為主線的理由,以及,“我并不覺得說一個社會的破敗就比說一個愛情故事要崇高,關鍵是你做得好不好。”
拍愛情有一點導演私心里的任性,也是一次經(jīng)過權衡的選擇,“如果我們要拍她的墮落和社會的黑暗描述,其實會非常困難,跟老土??墒侨绻覀冎鲃映鰮?,就拍她因為愛情而墮落,就能有一條比較清晰的主線,附帶著其他的東西。”
王安憶對自己的改編還是比較滿意的。“這個項目找到我之前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蠻艱苦的一段勞動了,找到我之后,對于我來講,我就重新組織一些構思。這個小說里面很多部分是蠻模糊的,他的人物形象其實不多,或者是要我們自己把它塑造出來。包括許鞍華找我也是說,有很多地方是空的,我們要把這個空填出來。”
《第一爐香》劇照
王安憶回想,這個改編的過程,的確像一道“填空題”。
“關于愛情的這個題目怎么說,它是非常容易讓別人聯(lián)想起一種傷感的,但張愛玲恰恰是一個不傷感的人。但是如果我們回過頭去看張的作品里面的愛情故事,哪怕是在古典時代愛情故事里面,也都會有社會性的內容,也不是那么純粹的,所以我也不反對把它看作是一個愛情故事。”
也有人說,原本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所描述的不堪,電影里并沒有那么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在王安憶的構想里,葛薇龍的“墮落”并沒有那么復雜。姑媽讓葛薇龍“弄錢”“弄人”的對象也被簡化為與范偉所飾演的司徒協(xié)的單線糾葛。“小說里的一句話,具體怎么‘弄’,首先我也不想讓場面太不堪,太多亂七八糟的我覺得也很難真正表現(xiàn),并且搞錢去哪里搞,想想還是讓師父一個人來擔任這個角色。我個人對自己的這個改編還是比較滿意。”
當然,除了不服,《第一爐香》也真的令許鞍華有諸多思考。
“正式的來講,通過這次這些討論,我感覺其實我要思考的真的是一個文學的改編做到怎么樣,才能滿足大部分的觀眾。因為這個真的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我們是通過某種方式去嘗試,可是經(jīng)常有很多人不賣賬,我想知道為什么,以及我們要怎么做以后才會好一點。”
同時,她甚至欣慰于這些爭議。除了一些“無腦噴”,當下因為對電影改編的不滿,引發(fā)了廣泛的對于張愛玲作品的討論,許鞍華認為,即便大家是因為要“罵電影”而去關注和探討和思考,本身都是有積極意義的好事。
關于負面評價:現(xiàn)在下定論還為時過早
梁文道在和許鞍華的聊天里提到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盡管她被罵在過去的拍片生涯里也不少見,但像《第一爐香》這樣,還沒拍就已經(jīng)開始罵聲一片,倒是絕無僅有的。
“我確實是低估了可能的不好的評價,我以為好好拍是OK的。”許鞍華也承認電影上映后的反應超過了她的預估。“但我也不是說憤怒、失望或者不服,我是覺得驚訝,甚至有點好笑。”
觀眾同樣也覺得這次的《第一爐香》有超出他們預期的不合適的“好笑”。無論是葛薇龍與喬琪喬別扭的談戀愛、撒嬌,還是八點檔到有些狗血的扇巴掌、出軌,以及最后那句違和的“我愛你,個沒良心的”,電影院里常常會遇到“此處有笑聲”的尷尬。不少觀眾將這份情難自抑的笑場視為導演和編劇的失敗,而事實上,許多笑點也早在創(chuàng)作者的預設之中。只不過許鞍華現(xiàn)在也在反思這樣設計給觀眾的諷刺戲提示得不夠明確,反而讓觀眾感受到與類型預期相悖的矛盾感,反而有了忍不住笑又覺得不該笑的尷尬。
《明月幾時有》劇照
“我才意識到,現(xiàn)在觀眾看片,他們是看類型的,比如之前拍《明月幾時有》是一個抗日片,他們就希望是一個龐大的史詩的東西,是悲壯的,是不能笑的。但那時候我以為拍一個在香港的抗戰(zhàn)片是可以香港式的,像什么茶樓檔前從三層樓掉下來,那種武打片式的,又加了一些比較好笑的東西。可是放的時候都沒有人笑,好像他們覺得這種戲是不應該笑的。如果忍不住笑了,他們不會覺得是我要搞笑的,是我們搞的不好,所以人家笑了。這次也是一樣,所以我剛剛還在跟安憶講,我們可能要把這些黑色方便的地方夸張一下成為一個更明顯的笑點。”
“所以觀眾沒跟上你的腳步?”記者問。
“我自己都沒跟上我自己!這是我剛意識到的。可能我探索的太超前了。”許鞍華哈哈笑起來。
同為作家的王安憶此次改編也讓她收獲了“罵聲”。她平時是個不用微信也不太上網(wǎng)的人,近來她自己也奇怪自己對于《第一爐香》的票房和評價的關注甚至超過了自己寫的書。“我自己的書我從來不看銷量的,現(xiàn)在這個電影我還老想著去看看票房怎么樣的。”
這次面對網(wǎng)絡上的爭議,王安憶竟然覺得“有一點的開心”,“覺得被誤解,但另外一方面也覺得挺熱鬧的。”王安憶說,“原來寫小說,寫出來我們看不到讀者的反饋。我在想年輕時候到現(xiàn)在,一直就聽到人家(對我)說好話,所以我也欠大家一個罵吧。”
王安憶還是很肯定這部電影,“它是華語電影的一個異類,值得看的。”
在紀錄片《好好拍電影》中,蕭芳芳有這么一番形容,“張叔平說導演是狗,嚴浩說導演是神,阿Ann就是在神和狗之間找到平衡”?!兜谝粻t香》是一次特別的經(jīng)歷,有她鐘愛卻沒底且擁躉基礎強大的張愛玲,有阿里影業(yè)這樣純商業(yè)資本背景的片方,有某些不得已面臨修改的大背景……問她這部電影里“神與狗”的平衡如何調和,許鞍華說,“現(xiàn)在暫時還不知道,好好體驗上太早了,《半生緣》30年前也是被罵的很厲害的,但現(xiàn)在人家就用這個戲來做棒子打現(xiàn)在的《半生緣》。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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