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夫蘭案中的3名受冤非裔青年,還有一名青年在審判前就被白人警察殘忍殺害。
在瑟古德·馬歇爾的前半生,他經(jīng)常乘坐火車從紐約去往南方。這一次,他坐在火車頭后的非裔隔離車廂,忍受著柴油機散發(fā)出的難聞氣味,弓著近一米九的身軀,嘴里叼一根煙,埋首案件卷宗,在一本黃色記事簿上做筆記。
火車越來越靠近佛羅里達州格羅夫蘭小鎮(zhèn),那里有兇狠的白人檢察官、仇視非裔的警察與奉行白人至上主義的三K黨。馬歇爾睡睡醒醒,夢中不停閃現(xiàn)他看過的私刑照片:赤膊的黑人被勒著脖子,掛在一棵松樹上,身體布滿彈孔。他還做了一個夢,看到幾個白人孩子“圍著我的尸體歡呼”。
但馬歇爾沒有退卻,他知道那里有幾個非裔青年在等待自己。
“你認為我會在黑鬼喝過之后再喝它嗎?”
1949年7月15日傍晚,格羅夫蘭小鎮(zhèn)。威利·帕吉特坐在一輛停在路邊的老舊福特車里,金發(fā)女子諾爾瑪·帕吉特坐上了他的車。幾分鐘后,福特車在一家酒吧前停下,威利進去買了一瓶威士忌。
23歲的威利是土生土長的佐治亞州白人,后來搬到格羅夫蘭,與諾爾瑪一見鐘情。熱戀幾個月后,兩人結(jié)婚。但第二年,他們就分居了。流言在小鎮(zhèn)上傳開,說壞脾氣的威利對年輕的諾爾瑪很粗暴。而諾爾瑪曾被人看到“與黑人嬉鬧”,名聲“很糟糕”。那晚,威利正打算帶諾爾瑪參加一場狂歡派對,期待與妻子重歸于好。
禮堂里,這對年輕夫婦喝著威士忌、跳舞,凌晨1點才離開?;爻搪飞?,兩個爛醉如泥的人,繼續(xù)輪流喝著剩下的威士忌。在格羅夫蘭以北幾公里處,車子突然出了故障。威利把車停在路邊,路上沒有一個人影。
塞繆爾·謝菲爾德與朋友沃爾特·歐文此時正好開車路過。他倆都是20多歲剛剛退役的非裔軍人。此前,這對朋友去了格羅夫蘭北邊的伊頓維爾鎮(zhèn)。他們大搖大擺走進一家為非裔服務(wù)的俱樂部,吃了頓晚餐,喝了些啤酒,和姑娘們聊天,享受了一個美好夜晚。
那是種族隔離風氣盛行的美國,伊頓維爾與格羅夫蘭完全是兩個世界。南北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非裔老兵被趕到城市的角落,聚在一起生活。1887年,伊頓維爾成為美國第一個非裔社區(qū)。按照一位曾居住于此的非裔作家的話說:“這是個純粹的黑人小鎮(zhèn),是黑人的綠洲,唯一的白人就是過路者。”而在格羅夫蘭,無論在學校、酒館、餐廳,黑人與白人都被隔離開。于是,生活在格羅夫蘭的非裔常開車去伊頓維爾,以獲得片刻的尊重與自由。謝菲爾德與歐文也不例外。
那晚午夜過后,謝菲爾德與歐文回家。在車前燈光的照射下,他們發(fā)現(xiàn)了威利的福特車,看到一對年輕的白人夫婦坐在車里。
“需要幫忙嗎?”謝菲爾德探出頭來問。
“是的。”威利回答。
威利解釋著,車里的電池壞了,需要推車重啟發(fā)動機。謝菲爾德與歐文決定幫幫他們。兩人走到威利的車后,彎下腰就開始推,威利卻坐在車里一動不動,還命令他們:“快點啊。”諾爾瑪有些過意不去。她下了車,微笑著遞出了那瓶威士忌,謝菲爾德感激地喝了一大口。威利一直盯著酒瓶,當諾爾瑪將威士忌遞還給自己時,他大發(fā)雷霆:“你認為我會在黑鬼喝過之后再喝它嗎?”
這句話激怒了謝菲爾德。自己竭盡全力幫助這個暴躁的醉漢,卻受到如此羞辱。謝菲爾德一把抓住威利的衣領(lǐng),對他動了手。骨瘦如柴的威利栽倒在地,一時間失去了知覺。其實謝菲爾德下手并不重,但這里是格羅夫蘭。跟白人發(fā)生沖突,會讓身為非裔的自己被處以私刑。謝菲爾德和歐文知道,不好的事情就要來了。
“一個白人已婚女子遭四名非裔強奸”
這一晚,威利與諾爾瑪都沒回家。7月16日,諾爾瑪去格羅夫蘭警察局報了案,稱自己遭到了性侵。幾日后,副警長耶茨向警長麥考爾匯報:“一個白人已婚女子遭4名非裔強奸。”
其中兩名“強奸犯”就是謝菲爾德與歐文。他們立即被逮捕,蜷縮在耶茨車后座的地板上,被送至位于雷福德的佛羅里達州監(jiān)獄。另外兩名“強奸犯”是16歲的查爾斯·格林利與25歲的歐內(nèi)斯特·托馬斯。
但在此之前,格林利與托馬斯壓根沒見過諾爾瑪。他們剛辭去在一家汽車旅館洗碗的工作,正打算去果園做果農(nóng)。7月15日晚,兩人睡在格羅夫蘭車站旁,被兩個值班巡警發(fā)現(xiàn)。大概凌晨3點,格林利被帶回警局,托馬斯趁機逃走了。格林利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還以為過不了幾小時就會被釋放。
自這一天起,四個非裔年輕人的噩夢人生開啟。
格林利年齡最小。警察局長帶帕吉特夫婦來到他的牢房,“站起來,黑鬼”。諾爾瑪上下打量著格林利,然后跟局長說:“他有點像其中一個(強奸我的)男孩。”格林利驚慌失措,不停說:“不是我。”隨后格林利被轉(zhuǎn)到候?qū)徥摇徲崋T一邊吼:“你是不是其中一個?”一邊鞭打他的胳膊和臉。刑訊持續(xù)了45分鐘,格林利滿身是血。他邊喘氣邊顫抖,承認自己就是強奸犯,祈求別殺他。審訊員享受著這一刻,緩緩放下了手里的皮鞭。
逃走的托馬斯被警犬鎖定了位置。7月26日,麥考爾帶上千名警員進入佛羅里達北部的沼澤地,包圍了托馬斯。大概是跑累了,在沼澤邊的一片茂密松林里,托馬斯背靠著一棵樹,迷迷糊糊睡著了。四面八方突然響起槍聲,托馬斯驚醒,央求道:“別開槍,白人,別開槍。”回答他的是更密集的槍聲。他很快就橫躺在混著泥土與松針的血泊中。第二天,諾爾瑪來到殯儀館,低頭看著那具“嵌進400顆彈頭”的尸體,說道:“就是他。”
裝死撿回一條命的歐文在醫(yī)院治療。
在8月的一場庭審上,諾爾瑪指控謝菲爾德與歐文,法官宣布“強奸罪成立”。他們將被移送至另一間看守所,負責轉(zhuǎn)運的又是麥考爾。途中警車爆胎,麥考爾下車,朝車里大喊:“兩個狗娘養(yǎng)的,快出來修車輪。”車門打開,謝菲爾德一腳踩在沙地上,在他身后,與他手腕拷在一起的歐文也跌跌撞撞下了車。麥考爾又繞到車后,從皮槍套里拔出槍,對準他們打出6發(fā)子彈。謝菲爾德當場死去,歐文裝死才撿回一條命,但也奄奄一息。
格羅夫蘭警局警長麥考爾。
遭麥考爾槍擊后的謝菲爾德(左)與歐文。
“林中之惡”還在延續(xù)
“4個黑人強奸犯的罪行”激怒了格羅夫蘭的白人居民,小鎮(zhèn)越來越不平靜。載著白人的汽車在街上兜圈子,向黑人胡亂掃射。一名想要“復仇”的白人女性說:“我們要把這個地方的黑鬼清理干凈!”
格羅夫蘭案發(fā)生之前,“非裔強奸”等刑事案件的數(shù)量就已經(jīng)呈爆發(fā)式增長。全國有色人種協(xié)進會每天都要收到此類案件消息。當時,41歲的馬歇爾正是這個非裔民權(quán)組織的一員。
馬歇爾出生于巴爾的摩,從霍華德大學法學院畢業(yè)后,他先是創(chuàng)辦了一家自己的律所,后來成為該組織的律師。1949年的夏天,坐在紐約辦公室的馬歇爾,關(guān)注到格羅夫蘭這四個非裔青年。他最初將此案指派給了特別助理威廉斯。帶著那本《非裔駕駛綠皮書》(上面列著各城市可以接待非裔的酒店與加油服務(wù)站),威廉斯到了格羅夫蘭。即便處理過不少類似的案件,他還是被幾個非裔青年遭受毒打與虐待的證言驚呆了。
1951年夏天,馬歇爾決定親自代理格羅夫蘭案被告。從夏天到秋天,他坐火車往返于紐約與佛羅里達之間,四處尋找潛在的證人。見到差點死在麥考爾槍下的歐文后,馬歇爾告訴紐約的同事:“我們一定要讓整個國家都知道這場冷血的謀殺。”
馬歇爾(左二)在格羅夫蘭案庭審現(xiàn)場。
馬歇爾為格羅夫蘭的非裔帶去了希望。當?shù)胤且岚炎约旱奈葑邮帐暗靡粔m不染,讓他留宿,開著“用膠水粘在一起”的破舊汽車,送他來來往往。常常獨自一人出差的馬歇爾,時刻面臨三K黨的死亡威脅。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小鎮(zhèn)上的非裔每天都背著槍,在他門前站崗。
《林中之惡》中文版。
在格羅夫蘭案兩次申訴中,馬歇爾一一傳喚證人。案發(fā)現(xiàn)場“強奸犯”留下的腳印被證明是偽造的,當初“親眼見到諾爾瑪被強奸”的鄰居稱“事實上沒發(fā)生那種事”,曾為諾爾瑪“驗傷”的醫(yī)生也終于承認,“她的身體沒有遭性侵的跡象”。種種證據(jù)還原了案件真相——所謂強奸純屬虛構(gòu)。
然而,法官依舊維持了原判,強奸罪依舊成立。此后歐文一直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直到1968年,40歲的他才獲假釋。出獄一年后,歐文離世。格林利“作案”時未滿18歲,但也被判了重刑,在農(nóng)場服刑。1960年獲假釋后,他結(jié)了婚,并成功經(jīng)營一家采暖維修公司,于2020年去世。2021年,4個受冤的非裔青年都已離世,此案終于平反。對謝菲爾德與托馬斯的起訴以及格林利與歐文的有罪判決終被撤銷,但他們沒能親眼見到正義來臨。
經(jīng)歷過“佛羅里達恐怖時期”的馬歇爾,將其后一生都投入非裔民權(quán)事業(yè)。1954年,在“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中,他幫助非裔被告勝訴。這一判決幫助廢除了美國種族隔離政策。1967年,59歲的馬歇爾被任命為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成為擔任此職的第一個非裔。1993年,馬歇爾以84歲高齡逝世。
2021年格羅夫蘭案平反,受冤4人的親屬終于等到正義來臨。
2012年,格羅夫蘭受冤青年的故事被寫成非虛構(gòu)作品《林中之惡》,熱銷至今。該書中文版不久前面世,編輯黃潔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感慨:“人們懷念馬歇爾,重讀格羅夫蘭案,是因為在今日美國,種族不公仍未消失。馬歇爾為之奮斗一生的民權(quán)成果正在消亡。從‘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到白人男性槍殺非裔案,‘林中之惡’還在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