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一杯茶中的花蕾,漸漸綻放,充滿月光,了無俗香。”1929年,德國哲學家本雅明采訪旅居歐洲的黃柳霜,對她如此贊嘆。
黃柳霜是首位闖進好萊塢的華人影星,也是首位在洛杉磯“星光大道”上留星的華人,如今成為首位登上美元的亞裔。今年是她首度主演電影《海逝》上演100周年。不久前,美國發(fā)行了印有她頭像的25美分硬幣。美鑄幣局稱,黃柳霜“一生中克服了許多挑戰(zhàn)和障礙”。
出道
1905年,黃柳霜出生在洛杉磯的花街。她的祖父母從廣東臺山到美國謀生,在加州一個金礦區(qū)生下她父親黃善興。19歲時,黃善興攢錢回臺山娶妻生子,卻因美國實行《排華法案》,無法將妻兒帶到美國。他獨自返回洛杉磯,開洗衣店維生。他的生意很成功,在供養(yǎng)老家妻子的同時,又娶了當?shù)厝A人李恭桃為妻。妻子為他生下4子4女,黃柳霜是老二,比最小的弟弟大17歲。
黃柳霜出生后,母親希望她能“招弟”,總給她戴男孩的帽子,還打扮成“小王子”。她后來的外向、自信性格與此有關(guān)。從小她和其他孩子一樣要在店里干活,幫工送貨。到了讀書年齡,她進了公立學校,但白人學生常往她身上扎大頭針,說是“檢驗中國小孩是否像白人一樣也會痛”。她被迫轉(zhuǎn)到華人辦的私立學校。
9歲時,黃柳霜拿著客人給的小費第一次走進影院,從此迷上電影。她省下午飯錢買電影票,逃學去看電影,因此生了胃病,父親知道后非常生氣。但此時,她已做起電影夢:“我在夢里看到一個奇跡:精妙而令人贊嘆的太陽城閃爍著金光,有潔白的宮殿、芳香的花園,我漫步在白色的道路上,翩翩起舞……”
14歲,黃柳霜第一次“圓夢”,在電影《紅燈籠》中當群眾演員。她告訴父母,想輟學當影星。父親堅決反對,希望女兒盡快嫁個好人家,但最終拗不過女兒。
1922年,17歲的黃柳霜主演電影《海逝》。該片在美國數(shù)萬家影院上映,影評家稱贊黃柳霜演技“深沉內(nèi)斂又不失精準,達到大師水平”,還說她“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搬上了美國銀幕”。19歲,她在《彼得潘》中飾演虎蓮,影片在美國、歐洲、澳大利亞受到歡迎。
加州大學圣塔芭芭拉分校教授趙小建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黃柳霜對電影的熱愛,既源于她自信而富有表現(xiàn)欲的性格,也與一戰(zhàn)后美國婦女意識覺醒有關(guān)。美國1919年承認婦女選舉權(quán)。許多女性積極參與到社會生活中。黃柳霜受此鼓勵,希望通過拍電影在主流社會找到自己的位置。但她沒想到,這個夢實現(xiàn)起來那么難。
磨難
黃柳霜很快發(fā)現(xiàn),好萊塢有一片“種族主義沼澤”。1931年,她接受美媒采訪時質(zhì)問:“為什么銀幕上的中國人總是惡人?嗜血、陰險、蛇蝎心腸。我們中國人不是那樣的,我們擁有比西方文明古老很多倍的文明。”
趙小建說,在黃柳霜生活的時代,華人等少數(shù)族裔被視為劣等種族。黃柳霜希望自己能打破美國社會對華人“貧窮、軟弱、丑陋”的偏見。不幸的是,她的演技獲得肯定,角色選擇上卻依然受制于人。在《海逝》中,她飾演的少女蓮花搭救了一名美國水手,卻被始亂終棄,最終跳海自盡。趙小建認為,這代表了當時美國社會對華人女性柔弱、逆來順受的刻板印象。1924年,黃柳霜參演《巴格達大盜》,飾演妖艷的“蒙古女奴”。銀幕上,她被主角用劍抵住裸露的后背時滿眼驚恐,這一形象滿足了西方觀眾的獵奇欲,卻也令黃柳霜倍受屈辱。
成名作《海逝》中,黃柳霜扮演的少女蓮花搭救一名美國水手。
黃柳霜也曾嘗試扮演積極的中國角色。1926年,她參演首部由美國華人投資的電影《絲綢花束》。但該片沒能大范圍上映,連一張海報與底片都沒能存留下來。
由于對好萊塢的失望,1928年,黃柳霜決定去德國。她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掌握了德語和法語,進入了柏林社交圈。1929年的夏夜,本雅明見到了這樣的黃柳霜:“她將頭發(fā)往額頭方向梳,恰好在額頭中心處用一縷發(fā)梳出一個低低的尖,讓她的臉顯出一個最標準的心形。所有真心的東西仿佛都能在她的這雙眼中反射出來。”本雅明說,黃柳霜“純真活潑的性格并不是偽裝”,“她對悲劇的喜愛越由衷、越熱烈,她在日常生活中就越平和、越積極。這個健康又迷人的姑娘會用認真友好的目光看著你,讓人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位電影明星”。
在歐洲,黃柳霜以《唐人街繁華夢》等作品贏得聲譽。她參演的歌劇《中國舞女》獲得巨大成功。然而,當她望向觀眾席時,總會失望地發(fā)現(xiàn),那里沒有中國面孔。她感嘆:“我學到的越多,就越發(fā)思念中國。”
黃柳霜以《唐人街繁華夢》等作品在歐洲贏得聲譽。
回到好萊塢后,黃柳霜渴望在電影中扮演一個“真正”的中國角色的念頭更加強烈。1932年,她希望參演根據(jù)中國民俗故事改編的《兒女》。這是當時好萊塢極少數(shù)正面描寫中國生活的電影。劇組卻拒絕了,因為她“長得太美了,不適合演中國好人”。
1935年,中國農(nóng)村題材的《大地》開拍,黃柳霜希望演女主角阿蘭,導演卻只愿讓她演一個狡猾的小妾。黃柳霜憤慨地提出抗議后,拒絕參演。飾演阿蘭的白人演員后來獲得了奧斯卡獎。這對黃柳霜打擊很大。趙小建說:“雖然她是個出色的演員,但演得再好,也很難與白人演員競爭。”
尋根
在好萊塢一次次的失望,讓黃柳霜更向往遙遠的中國。1934年,她父親回臺山老家長安村定居。1935年,她在倫敦演出時與京劇大師梅蘭芳會面,燃起了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熱情。同年,她宣布自己將“回中國”。
1936年2月9日,黃柳霜搭乘客輪抵達上海,開始了期待已久的尋根之旅。她與家人團聚,去了浙江、廣東等地,結(jié)識了林語堂等文化名人,與電影明星胡蝶、美國記者斯諾等成了朋友。她還導演了一部紀錄片《我的中國電影》,記錄中國的市井生活。黃柳霜的傳記作家寫道:雖然黃柳霜對中國的理解依然是零散的,但她對中國的認可與支持“一如既往地真誠、熱切、堅定不移”。
《良友》畫報對黃柳霜的報道。
1937年7月7日,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黃柳霜很快加入了美國援華聯(lián)合會。早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她就發(fā)表文章稱:“盡管有日本鐵蹄的蹂躪,有著純潔道德和高雅精神的中華文化必將戰(zhàn)勝血腥與暴力,重新綻放。”為了支援抗戰(zhàn),她將拍賣時裝與首飾的錢捐出,還自編自導了揭露日軍暴行的戲劇《路障之內(nèi)》。
中國軍民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英勇表現(xiàn),及二戰(zhàn)期間中美盟友關(guān)系,也讓中國在銀幕上的形象趨于正面。在這種情況下,黃柳霜得以在《緬甸炸彈》《重慶夫人》等電影中飾演“女英雄”形象。在《重慶夫人》結(jié)尾,黃柳霜扮演的特工就義前說:“你們殺不死我,你們也殺不死中國。和平的力量終將跨過廢墟和仇恨,邁向勝利!”黃柳霜將該片片酬全部捐給了中國聯(lián)合救濟會。
1960年,55歲的黃柳霜在好萊塢“星光大道”上留下名字。一年后,她在睡夢中離世。
趙小建說,作為中美文化的“穿越者”,黃柳霜一直希望找到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渴望改變西方對華人的偏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力決定自己在銀幕上的形象,這也是黃柳霜人生的悲劇和痛苦之源。盡管如此,黃柳霜依然勇敢地打破了種族隔離,向世界展現(xiàn)了才華橫溢、美麗動人的華人形象。這是黃柳霜最重要的遺產(chǎn)之一。
學者點評
黃柳霜的悲喜劇
◎中央民族大學影視人類學中心主任朱靖江
作為20世紀首位具有國際影響力的華人女影星,黃柳霜的人生無疑是帶有悲劇性的。一方面,她的藝術(shù)才華讓西方世界看到了現(xiàn)代、時尚、迷人的華人形象。但同時,她也是當時西方社會種族主義的受害者,成了西方銀幕上一個被凝視的“異域奇觀”。黃柳霜所處的20世紀早期,東西方關(guān)系極其不平等,西方主導的帝國主義、殖民主義使得歐美各國對包括華人在內(nèi)的其他種族報以歧視的態(tài)度。這一歷史背景,決定了黃柳霜的悲劇命運以及她在銀幕上呈現(xiàn)出的文化景觀。
盡管黃柳霜一生都渴望在電影中扮演積極的華人角色,但她在好萊塢電影工業(yè)中的弱勢地位,決定了她不得不扮演一個西方社會眼中的“亞洲女性”形象。在很多電影中,黃柳霜的角色被西方賦予了兩個向度:在一些電影中,她是純潔柔弱、逆來順受的“蝴蝶夫人”。在另一些電影中,她又扮演著妖艷誘人、富有侵略性的“龍女士”。而這兩種角色,最終又往往都以悲劇性結(jié)尾。
這展現(xiàn)了當時西方社會對中國的復雜感情:一方面,西方認為近代備受屈辱的中國軟弱可欺。另一方面,西方又對“神秘”的中國文化感到好奇和恐懼,甚至擔心中國可能在未來替代西方的主導地位。與此同時,由于20世紀初美國仍視跨種族婚姻為違法行為,許多美國觀眾也從黃柳霜身上獲得了一種“突破禁忌”的快感。
好萊塢的剝削,使得她重新思考自己與中國的關(guān)系。盡管她對中國的認識也帶有片面性和理想化,但她對中國的感情無疑是真摯而熱烈的。
在復雜的時代背景下,黃柳霜在西方影視工業(yè)中“身不由己”,但解決了中西方文化交流的“有無問題”。她沖入西方主流文化領(lǐng)域,展現(xiàn)了國際化的華人形象,證明了華人可在影史上獲得一席之地。她起伏的一生,也折射了特殊時代里華人在國際舞臺上的復雜命運。(鄭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