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演員海清來到甘肅張掖高臺縣花墻子村,第一感覺,“很蒙”。
在新戲《隱入塵煙》里,她演曹貴英,一個西北村婦,身體殘疾,不能生育,還有小便失禁的毛病,嫁給了同樣被家人嫌棄的“老光棍”馬有鐵(武仁林飾)。兩人用心經(jīng)營著日子,養(yǎng)雞、喂驢、播撒麥子,用片磚片瓦搭建起一個屬于自己的家。
海清住在導(dǎo)演李?,B的小姨家。那已是當(dāng)?shù)睾芎玫姆孔?,有塑鋼門窗,但沒暖氣。她到的第一天就病倒了,發(fā)起高燒。小姨家的院子里有很多動物,驢、羊、雞,見了生人就橫沖直撞。一次,海清一邊上廁所,一邊和人視頻。門沒栓,一只公羊悄悄潛入,在她身后,溫?zé)岬谋窍⒚偷貒妬?。她嚇了一跳,手機掉進旱廁。大公羊也嚇到了,當(dāng)晚拒絕吃玉米。2022年7月6日,《隱入塵煙》的首映式上,海清又講起這個故事。這是整個宣傳期唯一出圈的話題。
截至7月26日,《隱入塵煙》豆瓣評分8.4,是2022年至今最高分的華語電影。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1%上下徘徊的排片率和1372萬的票房。就像電影中有鐵和貴英,辛苦勞作,土里刨食,一年收成賣得3974塊,刨去化肥種子,留在口袋里的,不過2400元整。
在電影的大工業(yè)流水生產(chǎn)線上,這是一場家庭作坊式的勞作,將被消費群體和主流觀眾排除在外的土地、村莊、農(nóng)民,重新召回銀幕之上。而那個忙著在各種劇集中買房、馴夫、“雞娃”的海清,那些從她嘴里噴薄而出的都市中產(chǎn)的生存焦慮,也隨之“隱入塵煙”。從臘月農(nóng)閑的寒冬到莊稼收獲的秋日,她陪著“貴英”,完整地走過一遭。
土地里的電影
2019年底,李?,B把《隱入塵煙》的劇本發(fā)給海清,兩天后收到回復(fù):“很喜歡,愿意來。”他提出了近乎苛刻的要求:留出一年時間,去他的家鄉(xiāng)花墻子村,全程說當(dāng)?shù)胤窖浴?br />
第二年的春節(jié),海清是在李?,B小姨家過的。南京人,吃不慣辣子和饃饃,一桌菜,只能吃幾筷子西藍花。冬天是農(nóng)閑,她跟著小姨包包子、擰麻花。正月十五,她接生了小羊,一上午守著,看它被舔干了血,在太陽底下走出第一步。
開春后,換上棉褲棉襖,戴上頭巾,海清跟著小姨夫下地干活,整天趴在地上,腰都快斷了。她在臺詞本上,一個字一個字標(biāo)發(fā)音,晚上跟大伙兒一塊喝酒、看電視、聊家長里短。在村子里,海清到處找適合貴英的衣服。“撿小姨不穿的舊衣服、小姨夫的褲子和奶奶的頭巾,洗,用銼刀銼,放在太陽下曬,自己做舊。”貴英的棉襖,是從鄰居家淘換的;結(jié)婚新房里的被褥,是李?,B小時候蓋的,有塵螨,她起了嚴(yán)重的疹子。
貴英是個殘疾人,海清觀察村里腿腳不好的老人,給她設(shè)計了動作:外八字,雙腿打直,身體側(cè)彎,左手抖動。每天這么一瘸一拐地走,把步態(tài)固定下來,也落下了脊柱側(cè)彎的毛病。她沒事就坐在地頭,不戴墨鏡看烈日下的村莊,時間長了,眼底長出曬斑。
待了一段時間,海清能聽懂大部分方言,能抓個饃饃蘸上辣椒就吃,和動物們也熟絡(luò)了,電影里的驢,把她當(dāng)作了家人,生下的小驢也老跟著她,把頭擱在她手上睡覺。一次,海清和李睿珺去縣城,路過代言的金飾柜臺,李?,B讓她站在自己的巨幅海報下,服務(wù)員根本沒搭理。李睿珺知道,女主角貴英成了。
男主角有鐵卻遲遲找不到。沒有職業(yè)男演員愿意留出一年檔期,只為一個角色。李?,B決定,讓小姨夫來演。小姨夫武仁林,種麥子、苞谷、豆角、土豆,養(yǎng)雞、羊、豬,農(nóng)閑時去酒泉和新疆打工,以前在外甥的電影里演過一些小角色。除了小姨夫,李?,B還動用了不少親人:父親演村長,兼做置景和道具;母親演貴英的嫂子,也負(fù)責(zé)召集村里的女性群演;哥哥演收糧食的老板,妻子演賣衣服的小販,兩人都給他做制片。
作為一個“外來戶”,海清和這個家庭手工作坊,一起工作、生活了10個月。所有的拍攝都依自然時序進行,麥子幾月種,樹幾月發(fā)芽,候鳥幾月來,蝌蚪幾月出現(xiàn)……他們種了幾畝地,春種夏收,邊拍邊種;養(yǎng)了雞和豬,從破殼而出的小雞到挺拔的公雞母雞,從頭至尾沒有“替身”;他們拉土、和泥、制磚,花了3個月,蓋出一個房子……
“既然農(nóng)民把生命交給時間和土地,那我們也把電影交還給時間和土地。”李?,B說,他相信土地可以長出糧食,也會長出藝術(shù)、文學(xué)、舞蹈、音樂,長出電影。
麥子能說個啥?
海清很喜歡的一場戲,是貴英給有鐵送熱水。
有鐵牽著驢車,去城里幫三哥拉家具,回家時,看到村口橋頭等他的貴英,拿手電筒照著漆黑的夜路。她從懷里拿出裝著熱水的玻璃罐,為了讓有鐵喝上一口熱水,水冷了就跑回家重灌,來回折騰了4趟。
“那場戲也象征兩人情感發(fā)生變化,水的光影打在姨夫臉上,真的很美。”海清說。
他們的愛情并不建立在物質(zhì)或生育基礎(chǔ)上,而是基于對自然之物的熱愛與憐惜:用麥粒在手上按一朵花;用草編一只小驢;敲掉底的酒瓶掛在屋檐,風(fēng)吹過,哨聲一片;紙箱里孵著雞崽,電燈透過孔洞,在破舊的土房里搖曳點點光亮……兩個被遺忘、被拋棄的邊緣人被土地收養(yǎng),建立起自己的孤島。
麥子剛長出來的時候,海清一個勁兒往田里跑,攆走鳥兒們,守護自己的麥子。姨夫知道了和她說,讓它們吃吧,有些麥子就是讓鳥兒吃的。她心里難過,又覺得姨夫說的是大實話。就像電影里瘋子唱的,被風(fēng)刮來刮去、被麻雀啄食、被驢啃了、被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萬物有道,人各有命。
影片最后,貴英落水離世,有鐵一直握著那只草編的驢子。推土機推倒了新房,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印跡,最終隱入塵煙。“所有的美滿、安穩(wěn),都太短了。但是貴英能遇到老四(有鐵),彼此就是幸運的了,有的人一生都遇不見呢。”離開花墻子村后,海清在一次采訪中如此說道,“壞呀,死呀,空啊,蛀啊,這些都會發(fā)生的,這是正常的呀。有相見的時候也有分別的時候,遲早的事情。”
她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
大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她有一次看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男主角問神父,為什么我的人生這么痛苦?神父回答,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的。海清很困惑,害怕這句話是對的,又預(yù)感它可能是對的,跑去問“師父”黃磊。黃磊說,對啊,人生是苦的,所以人在不停地尋找快樂。
那正是海清不快樂的時候。5年前,她是江蘇省歌舞劇團的正式員工,一個月工資800塊,卻動了當(dāng)演員的心思。她在報紙中縫找到一個補習(xí)班,練舞間歇去上課,沒時間吃飯,就一邊騎自行車,一邊往嘴里塞包子。晚上也用功,看書常到天亮。
一年后,她以總分第一的成績,進入北京電影學(xué)院97級表演班,成為黃磊的學(xué)生。大學(xué)四年,海清是最用功的學(xué)生之一。每天6點多起來出晨功,半夜還在操場上高聲念臺詞。除了用幾天時間客串過一個角色,她老老實實待在學(xué)校,看書,讀小說,拉片子,排話劇,演虎妞、繁漪。北影學(xué)費一年5800塊,她覺得讀書真貴,得學(xué)回來,學(xué)好了再接戲。
畢業(yè)了,卻是無戲可拍。她考了兩次北京人藝,都落榜了,考官下了判決書:不會演戲,不愛笑,以后拍電視劇都不成。那段時間,她每天跑步、健身、學(xué)做菜,看了一兩千部片子,想把生活填滿,但心里是空的。
2002年,海清在《玉觀音》里飾演鐘寧,交完房租,還沒等劇殺青,片酬就花光了。很多類似的“大姐大”角色找上門來,她不想框住自己,都給拒了。窘迫時,兜里只剩幾百塊錢,只能回南京“啃老”。
2003年的春天,導(dǎo)演林奕華在北京為話劇《半生緣》選角。海清一頭短發(fā)、雙眼惺忪地出現(xiàn),說本來在睡午覺,接到電話就過來了。話劇里,海清演石翠芝,劉若英演顧曼楨,前者一身粉紅、粉藍,嬌艷、感性;后者灰綠色系,清麗、理智。
幾年后,海清憑《雙面膠》中的潑辣媳婦一鳴驚人,林奕華想起當(dāng)時有人說,海清在班上的綽號是“小劉若英”,“事過情遷的今日,誰都不會把一杯‘奶茶’與一杯‘伏特加’給搞混了”。
等待與忍耐
2006年,導(dǎo)演滕華濤籌備《雙面膠》,海清看劇本,開頭一句“胡麗娟,一笑,咧著牙齦,一嘴四環(huán)素牙”,她想,這不就是我嗎?從8月到12月,她耐心等著,什么活兒都不敢接,一波三折,終于進了組。
在劇組,海清的劇本攤開,到處都有標(biāo)記,五顏六色,得了個外號叫“七彩神筆”。圣誕、元旦、導(dǎo)演生日,甚至自己的生日,劇組的人張羅慶祝,她都不去,每晚在酒店研究劇本和臺詞,第二天和誰有對手戲,就把人截住,彼此對通順了才罷休。
《雙面膠》火了,海清從此開啟了她的“媳婦時代”。從《蝸居》到《媳婦的美好時代》,從《小別離》到《小歡喜》,她在丈夫和婆婆之間周旋,為買房籌錢焦慮,為孩子學(xué)習(xí)操心,將時代變遷中中年女性遭遇的困境與難題,以及她們內(nèi)心的褶皺與微瀾,一一攤開。與之相伴的,則是桎梏和困境——被困在“媳婦”的標(biāo)簽中,困在越發(fā)扁平、單一、刻板的銀屏形象里,困在城市中產(chǎn)的功利、煩心與聒噪中。
3年前的FIRST青年影展上,海清在手機上寫了一段話,上臺后照著念,主題是中年女演員的危機。對此,有人理解支持,也有人質(zhì)疑,認(rèn)為她刻意賣慘,“情商堪憂”。海清的回應(yīng)是:“既然一個石頭投下去了,就不懼面對水中不同方向的漣漪。”
發(fā)表完這段言論的半年后,海清去了花墻子村。她不知道能不能演好貴英,所以放下所有的自己,在勞動和生活中,學(xué)著做一個農(nóng)民。“從思想到眼神、到肢體語言,我必須要先成為她,才可以演好她,這是我跟我自己的一個對話。”這個過程很慢,但海清不怕等待。在花墻子村,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后,海清開始繞著村里的路跑步,目的地是水管所。每一天,她都會和放羊的人相遇,后來熟悉了,彼此打一聲招呼。對方始終不知道,她是個明星。
開春之后,水庫的冰開始融化,“從水的深處傳來‘咔啦咔啦’的聲音”。她站在邊上,拍下照片,錄下聲音。那是一種蓬勃的生命力的聲音,她覺得很美妙,也很震撼。“冰不是忽然被砸裂的,你也砸不裂它,砸不碎,就得用溫度和時間去化掉它,緩緩的,緩緩的,還不能去做斗爭。就只能用——假以時日。”
她如此描述這個過程,正如她慢慢變成“貴英”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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