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董潤年在《年會不能停!》拍攝現(xiàn)場。
2019年,一家公司的北京分部開年會,6名“90后”員工冒著被“開”的風險,獻上一首《釋放自我》。5分鐘的節(jié)目,歌詞句句高能,既有“打工人”的犀利吐槽,也有理想主義的溫情自勉。視頻登上微博熱搜,人人傳看。
編劇、導演董潤年也看了這段表演,“最后感動得都流淚了”。那時,他正在籌備一部講職場生活的喜劇,以年會為切口,高潮收束于一場表演。劇本已寫了兩年,但結尾的節(jié)目該如何呈現(xiàn),一直不太有數(shù)??赐辍夺尫抛晕摇?,他決心也要完成這樣一首歌,“把諷刺提煉進去,把情緒發(fā)泄出來”。
這首《我的未來不是夢》+《打工人之歌》的串燒,最終成就了“元旦檔”電影《年會不能停!》(以下簡稱《年會》)中的高燃一幕:“你是不是像我在裁員中忐忑,守著崗位加班加點地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每天背鍋,也放不下五險一金的枷鎖……請相信,你的未來不是夢,你的堅持都不會落空……”截至1月9日,電影票房5.8億,豆瓣評分8.2,成為近5年最高分國產(chǎn)喜劇。
董潤年跑了幾站路演,聽到最多的反饋是,“感覺電影在演我”。他松了一口氣,覺得踏實了。在上海大光明影院,他偷偷溜進千人影廳,看著觀眾笑到鼓掌,甚至一些沒埋伏笑點的地方也響了包袱,“內(nèi)心的滿足和快樂,是以前從沒體會過的”。
· 電影《年會不能停!》海報。
從“工廠”到“大廠”
《年會》的創(chuàng)作開啟于2017年。彼時,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風頭正盛,脫口秀行業(yè)初露崢嶸,各種吐槽老板、“陰陽”職場的段子風靡網(wǎng)絡。
董潤年想做一部這個時代的職場喜劇,為此做了很多采訪調(diào)研,不同的工作場域形塑了迥異的職場人格,也映襯出一些共通的時代癥候。“聊上十來分鐘,不用主動詢問,他們就開始自動吐槽,且吐槽的焦點高度重合。”董潤年將之歸納為三點,“第一是加班,各行各業(yè)、體制內(nèi)外,好像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永遠在加班;第二是不公平,有人悶頭辛苦做事,有人拍張照片,再一番匯報,撈走全部功勞;第三是對工作價值的迷茫,一兩句話能說明白的事,要寫四五份報告,每份還得不一樣,我甚至懷疑好多‘互聯(lián)網(wǎng)黑話’就是為了讓報告看來更為‘高大上’而發(fā)明出來糊弄人的。”
劇本從2017年寫到2022年,當年大眾心中神秘高薪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因殘酷內(nèi)卷與裁員風波,已不復往日傳奇。社會環(huán)境與情緒的變遷,讓故事不斷推倒重來,8個版本后,有了現(xiàn)在的主角胡建林(大鵬 飾)。
· 高級鉗工胡建林,來到與他格格不入的HR部門。
胡建林出場于1998年眾和標準件廠的年會,快節(jié)奏的鏡頭剪輯帶出20年時間流轉(zhuǎn),代表著人情社會的老國營工廠蛻變?yōu)楝F(xiàn)代化運作的大集團,唯有兢兢業(yè)業(yè)的高級鉗工胡師傅,還在《我的未來不是夢》的懷舊金曲里原地踏步。
集團大裁員之際,胡建林陰差陽錯被調(diào)入了總部的人力資源管理部門(HR),人人都看出他是個外行“草包”,卻沒人敢戳破這位疑似“上面有人”的“空降兵”。裹挾在“錯調(diào)”事件中的人事經(jīng)理馬杰(白客 飾)為保飯碗,被迫為其隱瞞,四處周旋,借來外包員工潘怡然(莊達菲 飾)幫忙,在人人自危的“廣進計劃”——裁員行動代號,諧音“財源(裁員)廣進”——中,開啟了危機四伏的職場渡劫。
· “盼馬壯”三人組。
董潤年將胡建林定義為一個來自過去的穿越者,“倒不是說他落伍,而是他身上有一種單純和執(zhí)著始終沒變”。為融入集體,他以識別螺絲型號的笨辦法記同事人名,卻像極HR確認“炒魷魚”名錄前的通知,引發(fā)全員對“那個叫我名字的男人”的恐慌;在周圍人逃避甩鍋時,他主動攬活,把“優(yōu)化”當成好詞,給即將被裁的老員工升職加薪,卻意外推進了“廣進計劃”;在“假大空”的員工培訓里,他認真教大家做個錘子,與董事長窗前寒暄,卻在燈影的錯位加持下直接坐實了“私生子”的傳聞……在格格不入的大廠,胡建林用頻頻出錯的方法大殺四方,一路開掛,也照見了當代職場的眾生相。
· 胡建林記人名是電影一大笑點。“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這正是《年會》的成功所在,眾和集團就像你司、我司,每一個人物和每一處細節(jié),都讓“打工人”們感受到真實和刺痛。
諷刺的出發(fā)點是真實
問題是,這樣“扎心”的諷刺會不會尺度太大、太敏感?
電影中,馬杰是個萬年不晉升的小中層,深諳自我PUA,自覺給加班文化“上價值”:“加班是為了完成工作嗎?加班是一種彰顯工作態(tài)度的方式。”拍攝時,白客嘀咕,“咱這不是諷刺職場嗎?能行嗎?”董潤年想了想,“行”,又猶豫了下,“我不知道。”
·深諳自我PUA的馬杰。
“我覺得只要諷刺的出發(fā)點是真實,而不是惡意地去編造、曲解、污蔑,尺度就不是問題。”董潤年如此解釋,“任何東西都抵不過一個‘真’。胡建林在公司里能所向無敵,也是因為他很真、很直。”關鍵是找到“扎心”與“撓胳肢窩”之間的平衡。“所以我們盡量用喜劇的方式去呈現(xiàn),不管是臺詞設置,還是人物的錯位關系,通過這些來展開諷刺,而不是一種特別直白的道理或宣講。”
在某種程度上,《年會》也是一次喜劇人的團建,現(xiàn)場常會碰撞出火花。馬杰第一次接胡建林,“盼星星盼月亮,盼著深山出太陽,以后您就是我的下屬了。”嘴上說著“下屬”,身體卻是對待領導的架勢。兩人彎腰握手,謙卑鞠躬,頗像酒桌上互相敬酒,生怕自己的杯沿高過對方。這場觀眾津津樂道的戲,就是白客和大鵬兩人的“現(xiàn)掛”。
·馬杰與胡建林第一次見面。
董潤年回憶最費勁的一場戲,是最后的年會表演。他們找好體育館,請了800位群眾演員,計劃拍三天,沒承想臨近眼前,全組幾乎都“陽”了,大鵬、白客、莊達菲三位主演,燒到了40攝氏度。日程已排好,只能硬上,分成兩截拍。先拍臺下的,群眾演員只湊到200人,填不滿場子,鏡頭先集中一個方向拍,結束后轉(zhuǎn)移至另一處,每次還得換衣服,不能看出是同一撥人。飾演科長的王迅,前一天腎結石發(fā)作,早上做完手術,下午就到了片場,一場打斗戲后,傷口出了血。飾演董事長的歐陽奮強,安靜投入地看著表演,董潤年卻心里忐忑,怕透過他的眼鏡片,映出空空無人的舞臺。
7天后,退燒的主演上臺,三人唱跳一遍,心跳就到了160。每演一遍,白客和大鵬就要下臺吸氧。飆高音時,大鵬眼前一黑差點暈倒,為了保持清醒,狠摳手指頭,生生摳出一道血口子。那場戲,他們一共拍了6遍,最后筋疲力竭。“大家看得很燃、很歡樂,但拍的時候,所有人都快哭了。”
·“盼馬壯”三人組彩排年會表演。
有些觀眾認為這個結尾有點“理想主義”。“我們制作時也推演過,前面諷刺得那么狠,最后給一個happy ending,可信不可信?”董潤年回應,“但其實這個結尾是留白的,董事長的話說得嚴密,‘讓本不該失去工作的人回來’。主角之外、這個龐大集團里那些不具名的大多數(shù),他們將面臨什么樣的結果和命運?批評這部電影過于‘理想主義’,恰恰說明了大家對公平公正的渴望。”
在他看來,胡建林們的“保衛(wèi)工廠”,捍衛(wèi)的正是一種公平公正。對胡建林來說,工廠承載著自己的青春和驕傲,他不明白的是,為什么要斥6000萬元巨資辦年會,而不是拿這筆錢和員工共渡難關。“時代在發(fā)展,產(chǎn)業(yè)在迭代,加班也好、裁員也罷,有時現(xiàn)實如此,也無可奈何。但無論怎樣,不能總是欺負那些認真踏實、心有夢想的老實打工人,讓那些不能發(fā)聲的弱勢群體永遠吃虧。”
天津人的基因覺醒
“把深度表達放進喜劇里,以輕松的方式捕捉到了社會情緒。”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副教授、編劇王紅衛(wèi)看過《年會》后說,董潤年的天津人基因終于覺醒了。
作為一個天津人,董潤年四五歲時就開始在收音機里聽相聲,“傳統(tǒng)的老段子,基本沒有我沒聽過的”?!赌陼返膭?chuàng)作,就參考了劉寶瑞的《連升三級》,一個目不識丁的“富二代”張好古,官迷心竅進京趕考,非但沒露餡,還被當作魏忠賢的親戚,一路金榜題名、官運亨通。而主角三人組,也參照了群口相聲《扒馬褂》,“一個裝傻充愣,一個惹事挑刺,還有一個因為欠了人情,不得不從中周旋打圓場”。
前幾天,董潤年在微博分享了日本綜藝《月曜夜未央》去天津采訪的視頻,各位俗世奇人貢獻無數(shù)名場面。“我覺得天津是中國最具松弛感的城市之一,以前有個電視劇叫《楊光的快樂生活》,里面有句臺詞我永遠記得,‘嘛錢不錢的,樂呵樂呵得了’。這是一種很有趣的態(tài)度,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反內(nèi)卷’,你要找到自己的主體性,而不是被外界的標準所裹挾,這一點對我影響挺深的。”
· “嘛錢不錢的,樂呵樂呵得了。”出自電視劇《楊光的快樂生活》。
回顧他的職業(yè)生涯,確實有一種不緊不慢的松弛感。15歲有了導演夢,大學讀了導演系,一畢業(yè)卻趕上影視寒冬,他選擇“曲線救國”,去做編劇。情景喜劇、欄目劇、小品、古裝劇,甚至綜藝節(jié)目的策劃,他都寫過。起初順利,入行四五年后,卻陷入迷茫,“自己覺得滿意,拿給導演、制片人看,挑出一大堆毛病,甚至全盤推翻;有時隨便瞎寫,交上去卻皆大歡喜。”2009年,他在寫一部刑偵題材電視劇。一天下午,寫完一集,夕陽透過窗戶照在身上。“那一刻突然覺得有一種東西被釋放掉,頓悟了,知道什么是戲了。”
那之后,董潤年與管虎、寧浩合作,寫出了《廚子戲子痞子》《老炮兒》《心花路放》《瘋狂的外星人》等電影劇本。2019年,長片處女作《被光抓走的人》上映,此時距離他畢業(yè),已過去16年。
· 董潤年編劇作品《廚子戲子痞子》。
回首來路,董潤年分享血淚經(jīng)驗,不停創(chuàng)作而已。“是編劇,就不停寫;是導演,就盡心拍。就算拿不到大投資,就算還沒想明白,先行動起來,磨煉技術,提高認知,就像《一代宗師》里那句臺詞,寧可一思進,莫在一思停。”
· 董潤年長片處女作《被光抓走的人》。
時至今日,每天出工前,董潤年還是會緊張,一場戲該怎么拍,常有困惑迷茫。最近,他完成了一部網(wǎng)劇,拍了4個月,漸漸有了點得心應手的自如輕松。“在某種意義上,做導演也是一門技術,就和胡建林做螺絲釘一樣,實踐多了,積累到了,熟能生巧。”
他喜歡喜劇,涉獵廣泛,從中國的傳統(tǒng)相聲、上世紀40年代的市民喜劇,到外國的巴斯特·基頓、卓別林、比利·懷爾德。為尋找喜劇靈感,他也常刷短視頻,搞笑的、土味的,即便人在劇組,收工后還得上兩三個小時的網(wǎng)。“它們讓我保持創(chuàng)作的當下性,拓展對于中國社會的認知。要不然,身在一線大城市的生活圈層,很多人和事是難以想象的、無法觸達的。”
在他看來,記錄當下,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本能,也是責任。“希望《年會》能和大家建立起一種情感聯(lián)結,這并不意味著‘討好觀眾’,更重要的是,呈現(xiàn)出當下生活世界的質(zhì)感。若干年后,當你重看這部電影,會發(fā)現(xiàn)當年的我們,置身于這樣一種社會和文化背景之中。”董潤年說,“一個商業(yè)類型片,除了讓大家看個故事、樂呵樂呵,最好能再多賦予它一點別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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