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開獨酌之風

2022-03-28 10:10:10來源:文匯報作者:顧農

齊梁時代的文化大師沈約撰有《七賢論》,略謂“竹林七賢”乃是一個以嵇康(字叔夜,224—263)、阮籍(字嗣宗,210—263)為中心,其余五人為參加者的喝酒避世的集團。文中有些提法同早先有關文獻的記載略有出入,例如他說山濤(字巨源,205—283)是后來“悅風而至”的,便不恰當。《世說新語·任誕》云:“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之‘竹林七賢’。”可知山濤是七賢集團得以形成的核心人物之一,實與嵇、阮并列,為三巨頭之一。

沈約此文章全用散句,議論雍容,頗有見解,富于啟發(fā)性。例如其中說“酒之為用,非可獨酌,宜須用侶,然后成歡”,就是一句很中肯而重要的話。在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觀念里,飲酒是集體主義而非個人主義的,這正可以解釋“七賢”何以會結為一個群,也可以就此推知后來東晉的著名隱士陶淵明有何創(chuàng)新。

陶淵明飲酒既樂于“用侶”,同朋友、老鄉(xiāng)們一起暢飲,這種社交活動,他樂于參加;但他更喜歡獨酌,一個人自得其樂,這時根本不需要什么群。這后一個方面,乃是陶淵明超越流俗的表現之一,只要讀一讀他的《連雨獨飲》一詩就很容易明白:

運生會歸盡,終古謂之然。

世間有松喬,于今定何間?

故老贈余酒,乃言飲得仙。

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

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

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

自我抱茲獨,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

陶淵明飲酒的心得之一,是說獨飲的妙處在于醉了以后可以暫時同平時的自我告別,拋棄舊有的感情(“試酌百情遠”),忘記身外的一切(“重觴忽忘天”)。盡管那一切仍然存在,客觀世界并沒有變化(“天豈去此哉”),但這種暫時的告別仍然是有意義的,因為這時可以神游八極,無遠弗屆(“云鶴有奇翼,八表須臾還”);擺脫肉體的束縛,僅留下自由的心靈(“形骸久已化,心在復何言”)。

在那些陰雨連綿下個不停的沉悶日子里,陶淵明獨自飲酒,思考人生自由的問題,寫下這首詩。陶淵明深刻地體會到,雖然飲酒不能成仙,也不能改變客觀狀況,但可以借此獲得陶醉,暫得休息,精神進入自由王國。要之,獨飲最便于獲得個人的心靈自由,盡管這只不過是短暫的虛幻的自由。

沈約在《宋書·隱逸傳》里為陶淵明立過傳,其中特別提到晚年的陶公把青年朋友顏延之送他的二萬錢“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這指的正是取酒回家獨飲。該傳中又載,淵明“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歸”。江州太守王弘送的酒一到,他立刻動手就在菊花叢中獨酌,一直喝到微醺才回到屋子里去。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里早就有這樣兩句:“引壺觴而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可見他不追求熱鬧,無待于“用侶”,而一向樂于享受孤獨的自由。

是不是可以說,就文化史的意義而言,是陶淵明開拓了自斟獨酌之風。此后到沈約在文壇上活動的齊梁時代,陶式獨飲仍然遠未形成時尚,更往后著名的詩仙酒仙李白曾以《月下獨酌》為題寫過四首詩,其一云: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可見到盛唐時代,李白還是更習慣于“用侶”。這一回他實際上是在“獨酌”,但還是幻想要招致遙遠的月與虛幻的影來做陪客,以便三人成眾,一起行樂。李白原是高人,而陶淵明之大大超前,更由此可見一斑——他樂于自由自在,不需要什么陪客。

(作者為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蔡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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