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給過我多少積雪,
我就能遇到多少個春天。
口述:王計兵
采訪整理:馮群星
編輯:蘇 睿
走進金雁商店,年代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那種日雜店景象撲面而來:進門處擺著小學生喜歡的大大泡泡糖、脆香米、五花八門的小玩具;正對大門的貨架第一層擺放著10余種口味的方便面;再往里走,可以找到毛巾、拖鞋。抬頭環(huán)視,高層的儲物架上擺著成提的卷紙和繩子扎住的棉被。
皮膚黝黑的王計兵就坐在這色彩斑駁的貨物海洋里。“金雁”,是從王計兵和妻子的小名里各取了一個字。這個名字就像王計兵本人,有一種老派的浪漫,也有一種老派的堅忍,如同我們身邊最常見的那種從農(nóng)村走出的父輩。
·王計兵與愛人郭依云在金雁商店。楊晟/攝
來到江蘇昆山21年,王計兵打拼出這份賴以生存的小家業(yè)。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他兼職送外賣,成為“趕時間的人”。因為一次偶然,這首同名詩在微博走紅,吸引2000多萬網(wǎng)友關注。今年,中國作家協(xié)會公布了2023年新會員名單,王計兵身列其中。
采訪是在初秋進行的,見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了,王計兵才在當天28度的高溫中打開空調,談話間笑得眼睛瞇起來,臉上的皺紋又深了一些。
他邀請記者去家里坐坐,一進門,桌椅地面上散落著各種雜物,仿佛進了第二個日雜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記者,剛從老家辦事回來,沒來得及收拾:“這個家,只是我們生存而不是生活的地方。”
店里和家里最有秩序的角落,都是屬于王計兵的。店里的收銀區(qū)域,擺放著一摞亮藍色的書,其中一本封面朝外,這是王計兵的第一本詩集《趕時間的人》??蛷d的一隅,則歸置著他發(fā)表詩歌的所有報刊。這宛如王計兵人生的一個具象化表達:不管命運給予何等殘酷的捶打,人始終能為自己的心靈保留一片療愈之地。
臨別前,記者請王計兵在詩集的扉頁簽名。他思考了片刻,鄭重地寫下他的一句詩:生活給過我多少積雪,我就能遇到多少個春天。
以下是王計兵的自述。
那個冬天,寒冷漫長
母親常替一些沉默的事物
發(fā)出聲音。比如
替幾株被風折斷的玉米呼天喊地
替一片倒伏的麥苗
痛哭失聲
——《生前》節(jié)選
我是1969年生人,老家在江蘇邳州農(nóng)村。不到3歲時,父親遭遇嚴重車禍,維持家計的重擔,從此落在母親一人肩上。
自我記事起,家里就經(jīng)常陷入一種斷糧狀態(tài),需要去親戚家借糧。在許許多多個夜晚,母親會牽著年幼的我走出村子,默默地坐在田埂上流淚。
說起來很荒誕,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讀書、寫作,是在輟學以后。
1988年春節(jié)剛過,我隨一個建筑隊遠赴沈陽。工友大多是中年人,最常談論的是家長里短、江湖義氣以及女人。18歲的我無法參與,甚至時常成為他們消遣的對象。我越來越陷入一種孤獨。
當時,路邊的舊書攤很流行。每天放工后,工友們?nèi)ス珗@散步消遣,我就去書攤看書,遇到什么就讀什么。有時候一本書讀到一半,工友們回來了,我與他們結伴返回工棚,第二天再去找,那本書就不見了。
次數(shù)多了,我產(chǎn)生了續(xù)寫故事的念頭。有時幾百字,有時幾千字,有時真能對得上書里的情節(jié)。就這樣,我慢慢形成了一種無意識寫作的習慣。
·曾風靡一時的街頭舊書攤。網(wǎng)絡截圖
后來回鄉(xiāng),我在家附近的沂河里撈沙。沙子在流水里不停地經(jīng)過,像砂紙一樣打磨著被水泡軟的皮膚。結束一天的工作后,手腳和小腿一直滲血。睡覺時,我得把枕頭墊在腳踝處,讓雙腳和小腿懸空。一旦不小心碰到床,便像撒了辣椒粉一樣鉆心地疼。
一年四季,每天天一亮就去到水里,仿佛這輩子就定型了,讀書寫字愈發(fā)成為我生活最需要的一部分。
有一年冬天,父親給了我20元錢,讓我買一件御寒的毛衣。我前后去了三次,卻只買回了三蛇皮袋的書,父親不得不親自為我買回毛衣。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一本雜志的扉頁上看到了投稿地址。我就像一個溺水者發(fā)現(xiàn)了一塊木板一般興奮,嘗試著將一篇小小說的文稿投寄了出去,沒想到一投即中。此后,我開始瘋狂地寫作,連續(xù)發(fā)表了10多篇作品。
然后,我動了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念頭。家里承包的桃園有間小屋,是用玉米秸稈搭成的,只能放下一張桌子和一條鋪在地上的席子。每天撈完沙后,我就窩在這里寫作,從桃花盛開寫到大雪紛飛。
后來便有謠言傳出,說我精神不正常。父母深為擔憂,多次勸我停止寫作,我依然我行我素。當我寫到小說主人公的喪親之痛時,為了體驗其內(nèi)心感受,我穿了一身白衣白鞋,模擬披麻戴孝,徹底激怒了父親。
第二天晚上,當我撈完沙返回桃園,發(fā)現(xiàn)小屋不見了,我寫了20萬字的小說手稿也不見了。我拼命搜尋,最后在園子的一角發(fā)現(xiàn)一片新翻的泥土,扒開土層,下面是仍然帶著溫度的紙灰。我感覺1992年的冬天特別地寒冷而漫長。
此后將近2個月,我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父母認為我“結了婚就好了”,但鄰里親戚們認為我有“精神病”,為我介紹的也都是生理、心理上有缺陷的姑娘。
偶然間,我結識了我的愛人。她不顧家人的反對與我走到了一起,打開了我的心結。我和父親進行了一次長談,答應他從此安心生活,再不寫作。
第二年,我結了婚,和愛人遠走新疆。
·年輕時的王計兵和妻子郭依云。受訪者供圖
寫作是我解壓的方式
一直以來
我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體力榨出生命的水分
仍不能讓生活變得更純粹
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
愛著愛我的人
——《我笨拙地愛著這個世界》節(jié)選
在新疆,我和愛人挖藥草、打土坯,相依為命,但仍然放不下寫作。愛人漸漸表現(xiàn)出一種反感。
在她的心里,一個男人哪怕粗獷地像個土匪,也不應該多愁善感地悶在角落里寫作。我意識到,這一生,寫作將是我一個人的事。
從新疆回來后,我們買了一臺二手的翻斗車,和一些老鄉(xiāng)去山東打工。翻斗車在松動的土坡間爬上爬下,最高的土坡有20多米。7年里,先后兩位車友因翻車失去生命。他們就在我面前被卷進翻斗車里,粉身碎骨。
我們在悲傷中解散了車隊,各自回家。我從此不再開車。
2002年開春,我們帶著僅有的500元錢來到昆山。我們沒有技術,也沒有學歷,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身上的錢迅速減少,情急之下,我買了一輛舊的腳踏三輪車、一塊塑料布,從批發(fā)市場進了廉價的襪子、手套、鞋墊,開起流動的“1元地攤”。
地攤的生意大部分時候都非常冷清,愛人看攤,我就蹬著三輪四處撿拾破爛。這是我后來的筆名“拾荒”的由來。
讀書成了一件極為奢侈的事。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我就每天攢一點錢,攢夠了去買書,然后撕掉書的封面,扔到地上踩幾腳?;丶液螅瑦廴藛柶?,我就說是撿來的舊書。
我們?nèi)绱藞猿至艘荒甓?,硬是攢下了3萬元。我在一個菜市場盤下門面,開了家租書店。當時想得很簡單:既能養(yǎng)家糊口,又能光明正大地讀書。但好景不長,因為不熟悉文化產(chǎn)品經(jīng)營的相關手續(xù)及政策,小店開了2個月就停業(yè)了。
生活徹底陷入絕境,但我心中有股倔勁上來了,總覺得別人能混下去,我為什么不能?
在昆山,我第一次進入現(xiàn)代化的城市,感覺每一處都充滿了誘惑。我想在這里扎下根來。
河里的船給了我靈感。在一條廢棄河道里,我用工地上撿來的廢棄木樁和木板,搭建起20多平米的小屋。一到刮風下雨,小屋到處咯吱作響,時常有河水撲進來。夜里,我們不敢睡覺,擔心小屋突然垮塌,一家人被河水沖走。每每此時,附近的居民會用手電照過來,那是我一生中遇到最亮的光。
·現(xiàn)在王計兵家附近的河景。馮群星/攝
之后的半年,我做了人生中最落魄的一份工作:全職拾荒。一個人默默地去翻垃圾桶,遇上有剩飯剩菜,衣服便染上揮之不去的餿味。一天下來,那種味道非常刺鼻。所以每次出門,我都要帶兩身衣服。哪怕是冬天,我都要先找處水溝清洗身體,換上衣服再回家。
有一次,我已不記得是因為什么,只能帶著女兒一起去拾荒。女兒就像在玩一場尋寶游戲,一發(fā)現(xiàn)飲料瓶、廢紙箱就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這反而對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擊,讓我感到特別對不起家人。
寫作成了我最好的解壓方式。一有空閑,我就不停地寫,有時一天能寫出來好幾篇文章。我寫在順手撿來的紙箱子上,賣廢品時順便就把它賣掉,從未想過發(fā)表。
終于,在2005年,我們?nèi)〉昧艘粋€合法經(jīng)營場所,開了正規(guī)的日雜店,日子逐漸步入正軌。
我們不斷地擴大經(jīng)營范圍,經(jīng)過10年的努力后,買了房子。在這第二故鄉(xiāng),我們有了一個正式的家,不用在乎房東高不高興,不用再擔心耳邊的風雨聲。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從空氣里趕出風
從風里趕出刀子
從骨頭里趕出火
從火里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趕時間的人》節(jié)選
2009年,家里有了第一臺電腦,我在QQ空間里小心翼翼地保存寫下的文字。我打字特別困難,為了節(jié)省時間,日志就變得精簡,有時幾句話,有時十幾句話。這應該是我寫詩的起點。
網(wǎng)絡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擠壓了實體店,我們的生意持續(xù)下滑。一個月進賬2000元,還要扣掉房租、水電費。3個孩子一個個上學了,學費開銷巨大。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種被壓得“抬不起頭”的狀態(tài)。
·王計兵的QQ空間。楊晟/攝
為了增加收入,我去火車站做裝卸工。一塊25公斤的鑄鐵,要舉到1.5米的高度才能送進車廂,一不小心就會砸傷自己。4個同事負責1節(jié)車廂,我永遠是最后卸完的那一個。拖慢了大家的進度,我有一種強烈的虧欠感,因此很快就不去了。
2018年夏天,我偶然遇到一位外賣公司的負責人,便順口問道,我能不能送外賣?他說,當然可以,還幫我安裝了外賣軟件。
就這樣,我在49歲的年紀踏入了外賣行業(yè)。
起初,大女兒強烈反對,每次打來視頻電話都哭著勸我。為了安慰她,哪怕我正在急急忙忙地搶單,也會立即裝出翹著二郎腿的悠閑模樣。
實際上,沒有哪個外賣騎手是輕松的。一天晚上,我收到一個外賣訂單,顧客連續(xù)兩次給錯了地址。最后,我氣喘吁吁地第三次爬上六樓,才把餐送給了顧客。那天晚上,我因此超時了三個訂單,被罵“怎么那么蠢”。下班回來的路上,我寫下了《趕時間的人》。
·王計兵在路上。受訪者供圖
趕時間的狀態(tài),幾乎是不由自主的。一開始,我規(guī)定自己送到晚上10點,后來逐漸延遲。有時候我都快到家門口了,突然出現(xiàn)一個高價單,就忍不住接下來。每天回到家已接近12點,第二天早上5點半起床,去店里理貨,等妻子10點來接班,我再去送外賣。周而復始。
以前,我的寫作幾乎都是以自己的苦難為主,反而是送外賣,讓我看到了人生百態(tài)。橫亙在我與世界間的墻仿佛被拆除了。
等紅燈、電梯的間隙,我高效地寫詩,來了靈感時,就用語音記錄在微信里,有時一天可以寫好幾首。
·父親過世了,他的微信成為王計兵的“樹洞”。楊晟/攝
2019年,我在某個詩歌大賽獲了獎,這才向愛人坦言,我一直在寫作。愛人看了我存在空間里的幾千首詩歌,終于理解了我對文學的摯愛。
我用獎金加上一些外賣收入,第一次闊綽地為愛人買了一件數(shù)千元的衣服,以表達我內(nèi)心的愧疚。這也是我愛人最奢華的一件衣服。
人從生到死,其實都是一個過程,有人可以閑庭信步,有人只能翻山越嶺。面對生活不斷的錘煉,我只有不斷地去承受,努力往前走。
我從來不認為我是一個很會寫作的人,但我是一個很能堅持的人。堅持讓我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以及和這個世界的溝通方式。
因為“外賣詩人”的身份獲得網(wǎng)友的關注后,我出版了2本詩集。收入上其實沒什么變化,我仍然在開店、送外賣。就像有些人喜歡打牌、喝酒,寫詩于我而言,僅僅是愛好而已,它在精神上支撐著我往前走。
準確地說,詩歌就像我生命空地里的一場大雪,如果這場雪不落下來,我的現(xiàn)實生命沒有任何改變,但是這場雪落下來了,我變得更加精彩。
·王計兵的贈言。馮群星/攝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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