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頂珠峰的高光時刻已然過去,但一些片段張洪仍然記憶深刻。他記得,脫下冰爪之后,距離大本營的那一小段路,他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回憶自己的人生,想到自己那些曲折的求索,那些被壓抑的人生理想,想到對家人的承諾,和這次冒險的攀登,46年的點滴像無聲電影一樣在腦海里一幅幅閃過,所有心酸、不安、證明自己的迫切,和成功后的喜悅心情全部交織在一起,這短短的一截路,仿佛是他的另一次重生,他越走越快,所有的勞累一掃而光,只想趕緊抵達,一路上他都在哭,眼淚一直流,無法控制。
“用三年記錄,寫一生倔強。”一個月前,11月18日,在第二屆華語紀錄電影大會推優(yōu)盛典上,講述盲人張洪攀登珠峰故事的《看不見的頂峰》獲得特別推薦年度紀錄電影,這是評委寫下的頒獎詞。
但這不僅僅是一個盲人挑戰(zhàn)珠峰的攀登故事,也充滿了家庭與愛的溫暖表達。來看電影的人,有人處于創(chuàng)業(yè)的困頓期,有人是戀愛中的男女,還有老年人在觀影結束后硬要塞給張洪100元,讓他去買點兒好吃的。很多人下場后會和他擁抱,張洪的故事給他們帶去了不同的力量和感悟。
三年跟拍記錄,累計300多個小時的素材,今年10月27日,影片上映,張洪經歷的,彷徨的,追求的,濃縮在90分鐘的電影中。
張洪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珠峰,你在乎的是什么,“什么”就是你心中的珠峰。你只管往前走,就會無限靠近心中的珠峰。
“我希望這個世界能看見我”
48歲的張洪想不到會發(fā)生的事情至少有三件:沒有想過自己會失明,沒有想過自己能攀登珠峰,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電影產生連接。
10月27日,《看不見的頂峰》正式上映。
導演范立欣還記得,那是2019年春節(jié)的大年初一,他和張洪在成都的一家咖啡館見面。他問張洪,“你什么都看不見,為什么要去登珠峰呢?”張洪平靜地回答,“雖然我看不見這個世界,但我希望這個世界能看見我。”
這是電影的緣起。拍攝一部盲人攀登珠峰的紀錄電影,這在中國從未有人做過。這意味著要提前一年開始跟蹤記錄張洪的生活、訓練、籌款,直到抵達珠峰大本營乃至最后的登頂。這期間會發(fā)生什么,拍攝能否順利進行,沒有人能預測。正如電影片尾的宣傳語,“路再遠,走一步是一步”,無論是張洪的攀登還是電影的拍攝,都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導演和主角都在攀登各自的“珠峰”。
拍攝過程中,范立欣導演一直有擔憂:假如張洪在攀登中,出于安全、速度或其他考慮,對向導產生過度依賴,比如讓夏爾巴人幫他背給養(yǎng)裝備,比如利用直升機下撤,那這部紀錄電影無疑將陷入巨大的道德困境。張洪的珠峰挑戰(zhàn)會不會變成一次“保姆式”的攀登?
實際上,攀登面臨的困難遠比想象中多。高原反應、極端天氣、艱難路線、電源短缺、設備損壞等問題層出不窮。盲人張洪確實比常人需要更多的向導,一前一后兩個夏爾巴,再加上中方向導強子。但是整個攀登季,他是在向導的提醒和指揮下,一步一步邁出自己的步伐,沒有人背他,也沒有直升機,張洪靠著自己的意志和力量,登上峰頂,再完成下撤。
團隊下撤抵達大本營的那天清晨,范立欣一宿未眠,當他遠遠看到張洪的身影從大本營的亂石子路上漸漸靠近時,他對這次攀登的復雜擔憂才終于落下。
電影制作完成后,在武漢路演,老年人專場,有位老人家說,“美國有一個盲人登了珠峰,咱們中國人也有一個盲人登上了珠峰,你是我們的驕傲。”夏瓊看到當時丈夫張洪拿著話筒的手有些顫抖。
夏瓊已經看了20多遍電影,有一個畫面每次看她都充滿感動。在珠峰,張洪問攝影師,“天上是不是有很多星星?”攝影師給了確定的回答后,張洪抬頭仰望星空,攝像機隨之往上搖,漫天繁星。“雖然他在高山之巔,我們隔得很遠,但我們都在同一片星空下。”夏瓊說。
來看電影的人,有人處于創(chuàng)業(yè)的困頓期,有人是戀愛中的男女,還有老年人在觀影結束后硬要塞給張洪100元,讓他去買點兒好吃的。很多人下場后會和他擁抱,張洪的故事給他們帶去了不同的力量和感悟。
第一場路演在廣州,一位女性觀眾問,夏瓊為了支持張洪攀登珠峰,是否做了過多的無謂犧牲,沒有女性的獨立和平等?夏瓊回答的角度更多集中于張洪對家庭的愛,她說,張洪做這件事不只是為了自己的夢想,不是出于自私的行為,更深層次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給孩子樹立榜樣。
夏瓊還記得,在重慶的一場路演中,一位坐在后排穿紅色毛衣的女性,說夏瓊在大海邊對著海浪自然陽光的笑容讓她感動,夏瓊聽到后,有一種配角被注視被看到的感覺,“像一種語言性的擁抱”。
同時,這部電影在10月27日上映常規(guī)版,第二天就上映了無障礙版,通過口述音軌及字幕的形式,幫助視障和聽障朋友更好地了解影片內容。“很多盲人朋友跟我抱怨說,明眼人看完一部電影,我們要等上一兩年才能看。但是這部電影能夠在上映的第一時間就能和明眼人一起觀看。”張洪說。
“我們不能在峰頂停留太久”
“登頂是攀登者的高光時刻,但我們不能在峰頂停留太久。”張洪的高光時刻,是2021年5月24日北京時間上午11點15分,那時46歲的盲人張洪站上了世界之巔,成為亞洲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
終于登頂,對張洪來說是完成了目標,但感受喜悅只有幾秒鐘的時間,他的內心深處被更大的恐懼籠罩。他知道,攀登珠峰,登頂不是目標,回家才是。“只要你沒有回家,永遠記住你還在路上。”張洪說,很多攀登者在上山的時候精神繃緊,專注于登頂?shù)哪繕?,但登頂以后,下山路上會產生很多雜亂的想法,比如有多少歡呼和掌聲在等著自己,這個時候人的精神容易松懈。“這個時候一旦摔跤,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張洪把頂峰下撤理解為,“站在云端之上,身處危局之中”。
他沒有心思感受頂峰之美,便催促向導下撤。
經過昆布冰川的時候,冰崩就發(fā)生在身邊,因為太黑,連向導們也看不清冰崩距離他們有多遠,只知道大約在4點鐘方向,氣浪里的雪和碎冰覆蓋了他們全身,“當時感覺異??謶?,很怕冰崩引起的連鎖反應會讓我們身邊的冰也崩塌。”
在他的背后和面前都有夏爾巴在指導方向。張洪記得有一次,夏爾巴說向左,結果他還一直往右,他的意識已經模糊,失去了判斷力。
時間在“還有多久”和“快到了”之間溜走。張洪不再問了,忘記了時間和空間的存在。只有他,只有風,只有腳下,沉重的冰爪。他的氧氣面罩和墨鏡之間有一點兒微小的縫隙沒有貼合,眼角下方有輕微暴露,那塊地方已經凍傷了。風一吹,冰冷的刺痛感。
頂著暴風雪、疲憊、寒冷、饑餓下撤三天之后,2021年5月27日,張洪在一個休息的地方坐下,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一個杯子遞到他的手心,入口,是暖暖的奶茶,下咽,一股暖流,仿佛把他從昏迷中喚醒。那個聲音很熟悉,是大本營廚師的聲音。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意識到,他做到了。
脫下冰爪之后,距離大本營還有一小段路。他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回憶自己的人生,想到自己那些曲折的求索,那些被壓抑的人生理想,想到對家人的承諾,和這次冒險的攀登,46年的點滴像無聲電影一樣在腦海里一幅幅閃過,所有心酸、不安、證明自己的迫切,和成功后的喜悅心情全部交織在一起,這短短的一截路,仿佛是他的另一次重生,他越走越快,所有的勞累一掃而光,只想趕緊抵達,一路上他都在哭,眼淚一直流,無法控制。
他終于回到了出發(fā)的地方——南坡大本營。那一天,他吃了很多東西,餅干、奶茶,直到脫去冰爪,雙腳徹底回歸大地。
“我老公登頂珠峰了”
回想告別前,夏瓊曾和張洪拉勾蓋章,她在車下,張洪坐在車上。隔著車門,她聲音哽咽,流著淚對張洪說,“不管上不上得去,都要平安回來,你自己的老媽你自己回來養(yǎng),你自己的兒子你自己回來教!”
張洪戴著墨鏡,臉上看不出表情,沉默。關上車窗,行駛百米后,他在車上默默流淚。
后來夏瓊和他說,那天的月亮是紅色的,掛在深黑的天空上,映襯著地面星星點點的燈光,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映襯著她離別的心情。
“這么多年來,在這個世界上,到目前為止,最在乎我的,可能只有她。”每次張洪離開,夏瓊都不愿意送,張洪走了之后,她會在一個角落哭很久,才會平靜下來。有時候張洪常常覺得,自己決定攀登珠峰,對她來說到底公不公平?
張洪啟程攀登之后,夏瓊一個人,不知道如何面對空蕩蕩的家。她很害怕在家呆著,害怕面對四面白墻,甚至害怕面對張洪背過的包,穿過的衣服,蓋過的被子。她把張洪蓋過的被子放在床的另一邊,把他穿過的衣服都拿衣架好好撐起來,掛好,把他的氣息留住,假裝他并沒有離開。
五月她甚至還拿到了醫(yī)院里部門工作量的第一,常常是第一個到科室上班,最后一個回家。每天都是所有人都走了,說一句,“夏姐,你辛苦了,我們先走了。你走的時候記得關燈。”有時候下班太晚,趕不上通勤車,她就步行回家,那是她和張洪過去一起常走的路。
只有看到張洪從尼泊爾發(fā)來的照片,報平安,她才漸漸放心。她看到張洪發(fā)的照片里,有吊橋,有外國的小朋友,雪山的風景。她說,這些都是一種慰藉。
2021年5月24日那一天,夏瓊在第一時間接到張洪登頂成功的電話。
此前一天,她知道張洪準備沖頂。那一夜,下班回家之后,她抱著手機,等著電話,幾乎一夜沒合眼,直到天空露出魚肚白。沒有電話,但她知道張洪在路上,相信他能安全下來。她起床,穿上了一件紅色毛衣,紅色吉祥。
這一天,她工作特別忙。診室里擠得水泄不通,到處都是病人,她在小孩的哭鬧聲中,一邊關注著實時新聞。當她正在詢問病情的時候,接到了導演的電話,“北京時間11點多,張洪登頂珠峰。”這個時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根繃緊的弦,突然放松下來。她當著患者的面,哭得泣不成聲,病人嚇了一跳,忙問她怎么了。
她說,“我老公登頂珠峰了”??剖依锏娜硕挤序v了。
再次通電話是2021年5月27日,電話那頭,他們都沒有過多的話語,有時夏瓊只是靜靜地聽著張洪的呼吸。她說,第一次聽著這樣安全的呼吸的聲音,單是沉默,都覺得幸福。
2022年2月,張洪完成疫情隔離,回到成都,夏瓊和母親買了一冰箱的菜等著他。見面時,夏瓊穿著一雙拖鞋就出來了,手不自覺地抖,不知道這么久沒見的張洪是什么樣子。
飯桌上,張洪講起登珠峰的經歷,種種不易,和幫過他的人。飯后,兒子收拾碗筷,他給母親按摩。2023年春節(jié)的時候,張洪回到父親墳前。出發(fā)前,他曾在這里和父親告別,那時一切都是未知。同樣是盲人的張洪父親,辛苦勞累多年,一直在折騰,一直也想干成一件事,但是在有生之年沒做成。張洪接過這根接力棒,“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在墳前,放了鞭炮,過去的一切不甘、不平,在噼里啪啦的聲音,和升騰起的煙霧中一同釋放。
“讓榮譽停留在它該停留的地方”
登頂回國之后,張洪多了一重身份。亞洲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榮譽紛至沓來,他需要出席各種公共場合,演講,接受采訪。這一年,他和夏瓊沒有分開過。夏瓊陪伴著張洪每一場路演,每一次活動,見證了每一次閃耀的瞬間。
另一個他,依舊是會按摩的醫(yī)生張洪,是夏瓊的丈夫張洪,是父親張洪,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在成都,過著日常而隱秘的生活。每天早上,夏瓊和張洪一起鍛煉,有時候是力量訓練,有時候是跳繩,有時候是打太極拳。這個月,張洪還開始承擔飯后洗碗的家務。
每次離開成都,去北京上海,收拾行囊,穿上筆挺的西裝,他都要適應自己的新身份。有時候他也有壓力,緊張,害怕在公開場合說不好話,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去傳遞一些真實而正面的能量,但他也經常自問:我夠格嗎?我到底還能做什么呢?
18歲的張洪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明。
那時的他在成都學習按摩,視力正常,每天接觸大量的盲人同學,但心里沒有激起深切的關懷。他始終覺得,按摩和他不會產生深刻的連接,就算學完以后,他也不會以此為終生職業(yè)。一直以來,他都盡可能地遠離盲人圈。
當他失明以后,他更想甩脫這個標簽。“當時的認知,還處于一個比較低的水平,希望跟他們劃清界限,趕快逃離這個圈子。”
多年來,在他的內心深處,按摩始終不是最喜歡做的那件事。“之前二十多年一直是為了活著,為了生存,被動地工作。”他很慶幸在按摩的同時,他沒有放棄去尋找其他的可能,去拓寬人生邊界。
從珠峰下來之后,他也為身邊的朋友按摩,但已經脫離了掙錢的目的,而只是調理身體。按摩是在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他的手部在人們的肩頸、后背等地方施力,得心應手,熟練自如,仿佛是他的領地。這和在曠野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生死懸殊的登山,截然不同。兩種心境看似硬幣的兩面,但其實他逐漸在里面尋找到享受生活的滋味。
從珠峰回來以后,他更愿意去接近視障群體。
這種轉變也許外人很難理解,但它確實是登珠峰所有細節(jié)的疊加,讓他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屬性,社會屬性,和自我的關系,和他人的關系。
他記得,剛到尼泊爾的第二天,當?shù)氐囊粋€公益組織,組織了視障朋友去攀巖,男女老少都有,有人是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在他的觀念里,戶外攀巖是有風險的,但視障者都敢去玩,他覺得很不可思議。他還遇到一個加拿大半盲的女孩,生了一場大病,在床上躺了半年之后,她好像在床上悟了人生真諦,恢復以后,她走向全世界,到處登山,徒步,做公益,和當?shù)氐囊曊蟽和涣?。這些別樣的活法,自由的生活態(tài)度總是給他震撼,這些視障者沒有被束縛在一個安全的黑暗的世界,而是盡可能地去體會人生。
今年5月,他去北京市盲人學校演講。講完之后,一個殘障學生大聲地對著話筒說,“我也想去珠峰”,這位學生發(fā)音不是很清晰,在那一瞬間,張洪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說要去登珠峰的自己。“那時的我,和他一樣,勇敢,無畏,不怕被笑話。”
他接納了自己是盲人,接納了自己是盲人群體的一分子。
在登珠峰之前,他不會跟外界講自己的原生家庭,在上海在拉薩,無論身邊有多少同事朋友,他都只字不提,但是現(xiàn)在他愿意打開自己,敢于去面對過往人生,也不再擔心別人怎么看,不會因為別人的期待去包裝、隱藏自己,他想盡量滿足自己內心的自由。
接下來的一年,他將要攀登乞力馬扎羅山,這是非洲最高峰,海拔近6000米,登頂大約需要8天時間,因為每天都在訓練,他充滿信心。他也計劃在北京開設一家理療機構,專門吸納專業(yè)能力強的盲人學生,為他們提供就業(yè)崗位。
夏瓊覺得,現(xiàn)在的張洪除了依然保持攀登的精神,也有了放下的精神。“不管你有再高的榮譽,你不可能躺在榮譽上面睡覺。你要學會放下它,因為你還是要繼續(xù)往前走。”
“讓榮譽停留在它該停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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