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孤獨裝得下天空的藍,
那是一種很盛大的、
能夠容納很多東西的孤獨。
作者:劉舒揚 侯欣穎
編輯:陳佳莉
“我怕我的靈魂死掉了,一直在‘喂飯’給它吃,所以我不停地讀書、畫畫。”
說出這話的時候,王柳云正坐在一把灰色椅子上。左手邊的粉色小電鍋里是她今天的午飯:面條、蕓豆與一個淀粉丸子的“亂燉”,清湯寡水,不見油星。
“中午畫了一陣子畫,吃得有點晚了。”她一邊迅速扒拉幾口,一邊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解釋。左胸前掛著的保潔員工牌,提醒著她裝載那副靈魂的身份。
去年6月,王柳云來到這棟寫字樓,日常負責15層和17層的保潔工作,包括工作區(qū)和洗手間,早上7:00開工,下午4:30參加例會,晚上7:00下班。
從保潔工作抽離,在屬于自己的世界,她還有個身份——“陋室畫家”。
在15層女廁旁的儲物間里,記者看到了她的部分畫作。一幅《釣魚島的春天》置于畫架正中央,碧波蕩漾,砂石粗糲,中間綴有幾抹綠。
·王柳云在畫《釣魚島的春天》。侯欣穎/攝
墻邊擠擠挨挨的幾幅,畫的是田野、鄉(xiāng)村,還有貓、鴨等小動物,開闊、鮮活。
一抬頭,幾件衣裙在這間不足3平方米的空間里輕輕搖擺——這就是她在北京暫住的“家”,以及大部分家當。
·狹小空間里掛著的衣物。劉舒揚/攝
王柳云有湖南口音,語速很快,談及心中不平事時,會模仿當事人的動作和神態(tài)。
她的身上有一種野勁,也透露出一種對抗性。這是從與這個世界長久的相處中生長出來的。她曾在的畫室負責人告訴記者,王柳云有追求,很堅韌,也非常掙扎。
她1966年生于湖南婁底,16歲輟學,被第一任丈夫家暴、卷走所有積蓄,又被現(xiàn)任丈夫呵斥“你這輩子就是給我還債的” !
幾十年間,她做過賓館服務(wù)員、工廠縫紉工、大樓保潔員,“活一天算一天”。
50歲接觸到繪畫時,她突然活明白了一般,畫畫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樣可以讓自己比較快樂一點地活下去”。
為了學畫,也為了生計,她從現(xiàn)任丈夫的老家浙江臺州,跑去福建、廣東、河南,最后來到北京,為自己編織另一個世界。
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的“大學”
我是2020年4月到北京來的,之前在河南商丘的一個鄉(xiāng)村學校教孩子畫畫,工資太低,活不下去,但也不想回家。
那時認識了一個畫友,她在崇文門租了一個四合院,做二房東。我想,我連故宮都沒去過,有生之年要去北京看看的,在那打掃個衛(wèi)生、飯店里洗個碗,肯定能養(yǎng)活自己。做幾年攢一點錢,老了就可以安安心心畫畫。
剛冒出這個念頭,疫情就來了。學校不開學,企業(yè)也不開門,想打工也打不成。像人家夫妻齊心協(xié)力的,能撐個一年半年,但我連半個月都不行,家里沒有半口存糧。
我趕緊問那個女孩:“我想去北京,找到工作前在你那借住幾天,可以嗎?”人家以為我是開玩笑的,讓我再等等。后來疫情越來越嚴重,我實在找不到事做,又跟她說,我真的要去北京了。她說,那來吧。我立馬買票了。
畢竟只是一面之緣,等我真到了北京,把她嚇壞了,給她發(fā)消息、打電話,兩個小時沒理我。但最后她還是把我接過去了。
隔離一結(jié)束,我到處找工作,去街上問“這里招人嗎”,看見穿這類衣服的(指了指自己)就跟上去:你是去做什么的,能不能帶上我?
像討飯一樣,我總算找到一份活,在三元橋附近做保潔。
至今我都非常感恩那個女孩,借她一步,踏過來了。
·儲物間里堆著王柳云的幾幅畫作。侯欣穎/攝
在三元橋那里做得很不容易。一起工作的有幾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對我動手動腳。我一直想辦法離開,也根本沒心思畫畫。
我對自己說,干脆死了這條心吧。但是幾年前在福建雙溪認識的一位老師非常關(guān)心我,希望我畫下去。
我活這一輩子,沒有愛情,沒有婚姻,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親情,普通人有的東西我都沒有,所以,我想自己肯定不算是一個人,就這樣活一天算一天吧。
但是這位老師,他把我當一個“人”來看,覺得我有天賦,一直鼓勵我。
那時,同住的院子里有一對善良的河南夫婦,勸我不要在那個地方受氣,錢哪里都能賺。他們有個保潔微信群,說這里(指現(xiàn)在工作的寫字樓)招工,我就過來面試,也再次拿起了畫筆。
·工作中的王柳云。侯欣穎/攝
從去年6月到現(xiàn)在,我上班幾乎什么話都不說,和所有人保持距離,存在感越低越好。
為什么要這樣?
今年2月有媒體來拍我,一個同事知道后說:“我怎么沒有那個運氣?她長得也沒有我好看,寫的字也比不上我,唱歌也沒有我好聽,我什么時候能碰到一個人幫我拍?”
那時的領(lǐng)導也對我不滿:“你是在這里畫畫,還是在這里打工?你自己搞清楚!”
所以,我跟別人說什么呢?說天上的云彩、玫瑰的顏色?沒這個必要。
我天天自己一個人。我的孤獨裝得下天空的藍,那是一種很盛大的、能夠容納很多東西的孤獨。
·從公司頂樓的陽臺望出去,可以看到蔚藍天空下的北京城。侯欣穎/攝
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對我很好,特地騰出一個空間讓我畫畫。
我喜歡在自然里自由地行走,但我既沒有錢,也沒有時間。畫每一處風景的時候,我的心就代替了我的腳步和思維,到達了那里。雖然過會我又在掃樓梯了,但是在這一刻,我抵達了那一片天空、田地和季節(jié)。
·公司頂樓空曠的走廊,是王柳云的臨時畫室。侯欣穎/攝
我二十多歲時看高爾基的《我的大學》,里面說阿廖沙在喀山的貧民窟和碼頭完成了他的社會大學。
我想,我的“大學”應(yīng)該是在畫室里完成的。
·散落在地上的油畫顏料,是女兒兩年前給王柳云買的。侯欣穎/攝
童年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沒人跟我玩。我就趴在草叢里,每一片草葉、每一塊石頭、每一滴露水,我都仔細觀察。我把一株草的種子剝開,看里面的小蟲子爬。我進山里,看著眼前的石頭,想它是不是會給我開一扇門,里面會不會住著神仙?
我的母親脾氣暴躁,我的父親天生殘疾,通身的筋扭縮,如機器人。我考上重點高中,讀了半年,母親告訴我,家里實在沒錢了。
為了讓我的靈魂活著,我一直讀書,不停地讀。
少年時期我讀蘇聯(lián)小說。那種濃云密布的天氣里,伏爾加河流淌的深暗色水,還有土地上的那種寒冷、貧窮,以及人們的悲哀,這些我都記得。
這很符合我的心境,因為我一直生活在里面。
2017年我在福建畫畫,是用我想象中俄羅斯云彩的底色來打底的。有人很喜歡,說畫得真實。
其實這些東西都在我讀的書里,在我的心里,它們在我的靈魂深處生存了那么久,只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把它拿出來了而已。
30歲以后,我開始讀唐詩宋詞。開始的時候,一個字都不懂,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地摳,慢慢才懂了一點。
在農(nóng)村的生活,除了打工就是養(yǎng)小孩;跟物業(yè)公司的同事,沒有半句共同語言;同一個屋檐底下的兩人,無非就是搭伙生活……
這是一種非常孤獨的日子,我必須自己尋找意義,讀書、讀書。
通過讀書,我對自己的遭遇有一些釋懷了。在盛唐那么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能夠出人頭地、富貴顯達的也屈指可數(shù),還有那么多寒門學子求師無門。
·王柳云和她的作品《山間小溪》。侯欣穎/攝
在人間
2002年開始,我在浙江的一個廠里踩縫紉機,做帽子、手套、夏衣,踩了12年,把腿踩出了毛病。
·35歲時的王柳云。受訪者供圖
沒錢治病,我在床上彎彎扭扭地躺了個把月,好像躺在地獄里一樣。最后終于爬起來,我知道這份工作不能再做了。
之后,在縣里賓館做清潔工時,我看到電視上說福建雙溪有一間免費學畫的畫室。我去了,學著畫田園山水,畫小動物,還“天降奇跡”——賣畫賣了4萬塊錢。
全國各地的朋友加我微信,說你幫我畫一幅這個、畫一幅那個,我好像心里有股勁一樣。我這一輩子,總是被貶損,好像不是個東西。所以,我感謝那么多人喜歡我。
帶著這些錢回到浙江,我付了蓋房的首付,買了輛汽車。蓋房一共花了十幾萬,裝修花了三四十萬,我大半輩子的錢都在里面了。
你問我老公?人家享福,他說我上輩子欠他的,那就還唄。命就是這樣。
左鄰右舍見到我,問:柳云啊,你現(xiàn)在怎么不去畫畫呀?還賣得掉嗎?
受不了這樣的“風言風語”,在家待了3個月,我就去了仰慕已久的深圳油畫村。那年我52歲。
我興沖沖跑到深圳拜師,人家理都不理我,把我當一個笑話,叫我“死老太婆”。
偶然遇到一個房東,他的房子里有很大一面墻,我可以每天在那畫十幾個小時,感覺很幸福。
在深圳,是女兒出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不能讓她承擔所有壓力,就在那里找了一些事做,賺了一點錢,還給我老公還了兩萬塊錢的債——他沒錢就借,等我回去還。
·今年7月,記者跟隨王柳云去潘家園舊貨市場。她帶著自己的一幅作品《激浪》,說要去“碰碰運氣”。侯欣穎/攝
2019年,一個畫友介紹我去河南教美術(shù)。沒想到的是,在河南,我對一切都釋懷了。
原來我始終對輟學這事不甘心,覺得自己怎么這樣沒有福報。但在河南的時候,我居然把《清明上河圖》臨摹出來了。之前我從沒畫過人物,臨摹《清明上河圖》,我一個一個數(shù),一共畫了361個人。這讓我非常有成就感。
我突然覺得,如果沒有那些經(jīng)歷,我也不會有現(xiàn)在,不會收獲這些珍貴奇妙的體驗。畫畫就像放電影,它從哪里走進去的,就從哪里走出來,然后又會走進去。
我的經(jīng)歷和我的畫,它們是一體的。
將來,我想去西藏走走,不是現(xiàn)在,但在“上天入地”之前肯定要去的。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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