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動中國”人物錢七虎：“我總覺得黨給我的榮譽太多了”

“黨交給我的任務沒有說干不了的”

3月4日晚，“感動中國2022年度人物”揭曉，錢七虎名列其中。

去年，這位中國工程院院士榮獲“八一勛章”，作為我國著名的防護工程專家和中國現(xiàn)代防護工程理論的奠基人，數(shù)十年來，在他指導下構建的一系列地下防御工程，構成了中國戰(zhàn)略防御的基石。

同樣在去年，《環(huán)球人物》雜志鄭重推選錢七虎院士為2022年度人物。

解密之前，他的名字和地下國防工程一起，都是最高機密。直至近年來，人們才知道，他用畢生心血，為中國鑄就了堅不可摧的“地下鋼鐵長城”。

“吃、穿、用已經(jīng)夠了”

錢七虎的節(jié)儉是出了名的。

他絕不允許剩飯剩菜；襯衫穿到袖子開線也舍不得扔；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明明可坐頭等艙的他也要坐經(jīng)濟艙，并告誡隨行人員：科研經(jīng)費都是國家的錢，能省一點是一點！

但他的大方也是出了名的。2013年，錢七虎援助淀山湖鎮(zhèn)困難家庭學生和入住在淀山湖鎮(zhèn)福利院的孤寡老人。2019年，錢七虎院士將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的800萬元獎金，全部捐給了慈善基金，每年的增值部分主要用于資助昆山市對口支援幫扶和東西掛鉤合作的新疆阿圖什、貴州碧江的家庭困難學生。

榮獲2018年度最高科學技術獎后，他第一時間把800萬元獎金全部捐出，在昆山成立助學基金，資助更多品學兼優(yōu)的貧困家庭子女，讓他們有學上、上好學。

·錢七虎的捐贈證書

江蘇省后來又給了他800萬元配套獎勵，他也一分沒留：100萬獎勵給年輕科研人員，50萬捐給他的母校上海中學，650萬捐給暴發(fā)新冠肺炎疫情的武漢。

有人問他：“您就沒想著給家里哪怕留一點？”

錢七虎答：“因為我感覺到我吃、穿、用已經(jīng)夠了。我不需要再買什么豪華的別墅，過奢侈的生活。”

其實，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錢七虎就長期資助烈士子女和貧困學生，每年都從他的獎金或工資中拿出3萬元，2萬元用于資助青少年學生，1萬元用于幫助孤寡老人。

面對來自社會的贊譽，他說：“我總覺得黨給我的榮譽太多了，我必須活到老、學到老、革命到老，繼續(xù)為經(jīng)濟和社會建設作貢獻！”

因此，在許多人早已退休的年紀，他還像“空中飛人”一般奔波。一天24小時，他基本不閑著，白天開會、鉆研項目，晚上給學生上課、批改論文……

·退休以來，錢七虎也很少有閑著的時候。

他培養(yǎng)的大批優(yōu)秀人才成為防護工程領域的中堅力量。

在他看來，培養(yǎng)人才是他的第一大課題。而他的育人理念就是一句話：“把更好的機會留給年輕人。”

在獲獎排名時，他總是推讓，不讓將他排首位，有的甚至根本不讓排上他的名；學生們有時寫的文章要署他的名字，他也規(guī)定：凡是署他名的文章必須經(jīng)他審閱，凡非他執(zhí)筆的，一律不許署他第一。

而無論工作有多忙，錢七虎也堅持鍛煉身體，散步、慢跑、游泳。3年前，82歲的他在接受采訪時還透露，自己仍堅持每周游兩次泳，每次游500米。

那天，他笑著說：“這是遵循毛主席指示：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

愛國少年心

1937年10月26日，錢七虎出生在一條烏篷船上。家人期望他有顆英雄虎膽、驅寇降魔，又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七，故給他取名“錢七虎”。

此前兩個多月，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日軍逼近江蘇昆山，在鎮(zhèn)上任公職的父親不愿給日本人做事，全家登上這艘小船，前去投奔在上海的姑媽。

這一年11月15日，日軍占領昆山，隨后派了一個中隊駐扎在楊湘涇（今昆山市淀山湖鎮(zhèn)中心區(qū)域）東城隍廟。這里距離周莊不遠，水網(wǎng)密布，是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

錢父在上海一家米店做了幾年管賬先生，結核病病重后，他攜妻小回到家鄉(xiāng)，也住這條老街上。

錢七虎7歲時，父親病逝，母親在老街開起了漁行養(yǎng)家糊口。錢七虎在鎮(zhèn)上唯一的小學讀書，親眼看到日軍拖回來一名被打死的抗日游擊隊員，將遺體丟在學校操場；他也親眼看到被日軍強迫當慰安婦的受害者們，“都是很恨的事情”。

2022年，錢七虎在接受《環(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說：“恨，但是自己感到?jīng)]有本領，報國無門，斗爭無門，無奈，這是童年時期最大的痛苦。”

炮火和危難，激蕩著少年樸素的愛國心潮。

·小時候的錢七虎。

1954年，新中國成立第五年，這一年秋天，在政府助學金的支持下，錢七虎考入上海中學。1954年高中畢業(yè)，大家都抱著報國的理想去考大學，“拼命往外考，不愿意在上海那一個地方待著”。這一年，錢七虎來到了哈軍工，成為哈軍工第三期學員。

作為優(yōu)秀學員，他原本有直接選派到蘇聯(lián)學習的機會，但這時消息傳來：國家急需一批軍事人才，新成立不久的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準備招生，他被視為“好苗子”。

是出國還是留下？對錢七虎來說并非難題。

“我這個鄉(xiāng)下的窮孩子，能過上如今的好日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全靠黨和國家。組織叫我干啥就干啥！”

當時，哈軍工有五個系，工程兵系報的人少，其中的防護工程專業(yè)更因要跟黃土鐵鏟打交道而沒人選。但錢七虎被分配到這里，不僅毫無怨言，還愈發(fā)勤奮學習。

6年里，錢七虎只回過一次家，從來沒去看過松花江千里融冰的景色?？上雽W先進核心技術，是那么難。防護工程的教材全部由蘇聯(lián)教材翻譯而來，偏偏缺失了最前沿、最急需的內(nèi)容。

“蘇聯(lián)1949年就有原子彈了，但是這部分內(nèi)容的設計原理，書里是沒有的。”這對錢七虎的觸動太大了：“美國全面封鎖我們，蘇聯(lián)老大哥幫我們，但是人家還留一手的。”

1960年，因成績優(yōu)異，錢七虎被選派到蘇聯(lián)繼續(xù)深造，研究孔口防護。

·錢七虎（右一）在蘇聯(lián)留學。

“防護工程中的人和設備都需要孔口提供空氣，但核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波也會通過孔口對人和設備造成傷害，所以孔口要防護好。”此時中蘇關系已經(jīng)破裂，蘇聯(lián)開展相關實驗的研究所屬于絕密，錢七虎進不去，只能被迫修改方向，改做結構防護研究。

從那時起，20多歲的錢七虎就深刻明白：“我們買專利，這是對一般科技而言的。核心的科技，特別是國防科技，包括防護工程，你是買不來、要不來、討不來的，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很理解國家提出的關鍵科技自立自強。”

第二年，周恩來總理赴蘇聯(lián)參加蘇共二十二大會議，其間接見了中國留學生。錢七虎就是其中之一。

“我非常尊敬周總理。他鞠躬盡瘁為人民，毫無私情。他一生為黨為國的高貴品質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我。”

多年后，錢七虎一直在辦公室里擺放著周總理的照片。

·錢七虎等人在蘇聯(lián)留學期間受到周恩來總理親切接見。

從蘇聯(lián)學成回國之初，錢七虎被通知到位于北京的工程兵科研設計院報到，但不久又被通知新成立的西安工程兵工程學院急需教員，迫切希望他去。

那時，錢七虎正準備結婚，卻二話沒說，馬上去了西安。直到兩個月后，他來北京參加學術會議，才趁會議間隙趕去結了婚。

和很多從事絕密工作的科學家一樣，由于參與核爆防護工程等任務，錢七虎不得不與愛人分居16年。

出發(fā)前，他只給家人留下短短6個字：“我有任務，走了。”

“地下鋼鐵長城”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面臨嚴峻的核威脅環(huán)境。而我們奉行的是積極防御戰(zhàn)略，也就是說，不打第一槍。

“那如何確保受到敵人襲擊后立即實施‘二次反擊’呢？”

錢七虎想，只有鑄牢防護工程這面堅固的盾牌，才能確保我國首腦指揮工程和重要戰(zhàn)略武器工程的安全。

防護工程被譽為一個國家的“地下鋼鐵長城”。

如果說核彈是軍事斗爭中銳利的“矛”，那么防護工程則是一面堅固的“盾”。

·錢七虎組織教員研究討論重大課題。

果然，錢七虎很快迎來科研生涯的第一個艱難挑戰(zhàn)——設計一個能抵御原子彈爆炸威力沖擊的地下飛機洞庫門。

為此，他來到核爆試驗現(xiàn)場調(diào)查研究。

當戈壁深處傳來一聲巨響，荒漠升起一片蘑菇云，人們歡呼慶賀時，他穿著防護服迅速沖進核爆中心勘察現(xiàn)場。

他發(fā)現(xiàn)，飛機洞庫的防護門雖沒有被炸壞，里面的飛機也沒有受損，但防護門發(fā)生了嚴重變形導致無法開啟。

“門打不開，飛機出不去，就無法反擊敵人。必須找出問題，進一步優(yōu)化設計方案。”

·錢七虎（右）在分析數(shù)據(jù)。

那時，有限單元法剛剛興起，錢七虎決定用這種方法解決飛機洞庫門的計算問題，這屬于國內(nèi)首創(chuàng)。

然而，創(chuàng)新往往意味著困難重重。

他們團隊從未接觸過大型晶體管計算機，輾轉多方協(xié)調(diào)，才能趁別人吃飯睡覺、放假休息的時候“蹭”設備用。好不容易借到設備，可面對“天書”似的上機手冊，團隊又傻了眼。

錢七虎關起門來啃這本“天書”。兩天后，他再次站在團隊成員面前，說的第一句話是：“可以上機操作了！”

歷時兩年多，他成功設計出當時國內(nèi)跨度最大、抗力最高的飛機洞庫防護門，但也接到一份“十二指腸潰瘍和胃潰瘍”的醫(yī)療診斷書。

那年，他38歲。

此后數(shù)十年，錢七虎和團隊時刻跟蹤著新型進攻武器的發(fā)展。只要是敵核武器這個“矛”發(fā)展一步，他就琢磨和研究讓保衛(wèi)人民的“盾”如何更堅固一層。

20世紀80年代，世界軍事強國開始研制新型鉆地彈、鉆地核彈。這些新型武器的鉆地深度可達數(shù)十米，爆破威力巨大，錢七虎提出建設超高抗力深地下防護工程，研發(fā)出相應的材料與結構。

“去追趕這些科技差距，實現(xiàn)從零到一的突破，不會畏難嗎？”《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

錢七虎的回答很干脆：“當時是任務壓著你的，沒有退縮膽怯的余地，只能堅決完成。這是軍隊的教育養(yǎng)成的，黨交給我的任務沒有說干不了的，給我任務，我就要盡量完成。”

他攻克一個個難關、突破一系列技術難題，為我國戰(zhàn)略工程裝上了“金鐘罩”。

他說：“越是和平年代，越要重視國防工程建設。與撒手锏武器裝備一樣，堅不可摧的國防工程、完善發(fā)達的防護系統(tǒng)也是我們重要的軍事威懾力量，可以給潛在的敵人以警告：一旦發(fā)動侵略，必然會付出沉重代價。”

大國工程背后的身影

1992年，珠海機場擴建迫在眉睫，卻被炮臺山攔住去路。

炸掉它，是最佳方案。

但一撥撥團隊來了又走，都不敢接這個任務，因為難度實在太大：爆破總方量超過1000萬立方米，要求一次性爆破成功，一半土石方要一次性定向爆破拋入大海、一半要松動破碎，必須確保1000米內(nèi)兩處村莊的安全……

一籌莫展之際，錢七虎帶領團隊迎難而上，七赴珠海。

·錢七虎和團隊在室外爆炸試驗現(xiàn)場。

12月28日，珠海三灶島。在距炮臺山3公里處的主席臺上，諸多國內(nèi)外媒體記者正等待著記錄下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爆破。

時針指向13時50分。隨著爆破工程現(xiàn)場總指揮一聲令下，1.2萬噸炸藥在38秒內(nèi)分成33批精確起爆。這場爆炸當量相當于二戰(zhàn)時期美國投放廣島原子彈60%的爆破，成功了！

時至今日，它還被稱為“亞洲第一爆”。

早在上世紀90年代，對于未來城市發(fā)展需要開發(fā)利用地下空間的趨勢，他就著手開展了相關研究。此后，他先后參與組織編制與主持評審了全國20多個重點設防城市的地下空間規(guī)劃。

到了2010年，人稱“萬里長江第一隧”的南京長江隧道全線通車運營。這項大工程的最終建設方案，也是經(jīng)錢七虎提議并反復論證才確定的。

·2008年，錢七虎（左三）主導建成南京長江隧道盾構。

港珠澳大橋正式通車，背后同樣有錢七虎的貢獻。他作為專家組成員，綜合考慮洋流、浪涌、沉降等各方面因素，對施工中的難題提出了合理化建議。最終，海底沉管順利完成最后對接。

從黃河、青島、廈門隧道，到西氣東輸、南水北調(diào)，一系列與百姓息息相關的大國工程，都留下了錢七虎不知疲憊的身影。

2018年1月8日，年逾八十的錢七虎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

錢七虎說，科學家要有胸懷、有擔當，“國家的需要在哪里，科研工作者的關注點就要瞄向哪里”。(作者：劉舒揚 馮群星 許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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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睿  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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