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館無需預約,加之暑期旺季已過,安然帶著大家很快入館。館內沒有空調,悶熱的空氣混雜喧嚷的人聲,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景象。作為“遇見英國”團隊的主創(chuàng)和金牌講解員,安然在大英博物館內講解了7年,對這里的上萬件展品如數(shù)家珍,“每一件都喜歡”。一個月前大英博物館的失竊丑聞被曝光后,她十分震驚,“真是痛心疾首”。
失竊丑聞持續(xù)發(fā)酵,外界對大英博物館文物管理能力的質疑聲也越來越大。多國提出抗議,要求歸還本國文物。作為英國乃至全球最負盛名的文化機構之一,大英博物館內爭議文物的歸屬問題一直備受關注。如今,舊賬未還,又添新債,大英博物館深陷爭議旋渦中。
當?shù)貢r間8月16日,大英博物館發(fā)布公告稱,發(fā)現(xiàn)“藏品丟失、被盜或損壞”,“一個工作人員已被解雇,博物館目前將對此人采取法律手段。倫敦警察廳經濟犯罪指揮部也在調查此事”。10天后,大英博物館理事會主席喬治·奧斯本證實,“約有2000件藏品被盜”。所涉藏品包括公元前15世紀至公元19世紀的黃金首飾、半寶石和玻璃寶石,它們近期都沒有被公開展出。
藏品居然是在庫房里出事的,陳履生感到“難以置信”。他有40多年的從業(yè)經驗,探訪過全球370余家博物館。“博物館的庫房不對公眾開放——你能說出故宮的庫房在哪兒嗎?我對故宮也算是比較熟的,但我還真不知道故宮的庫房在哪兒。再比如我曾任職的國家博物館,它的庫房和庫房入口在哪兒,一般人根本不知道。”
庫房不僅位置秘而不宣,安保措施也很特別。陳履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任何博物館的庫房,大門上往往有多把鎖,鑰匙由多人分別保管,開門時需幾把鑰匙同時使用。“像大英博物館這樣的老館,硬件設施也許不如新館,但要進去肯定也不容易。”所以此次失竊事件一經曝光,陳履生立馬就想到一種可能性——會不會是監(jiān)守自盜?
而這件事情本可以避免——兩年前,館長哈特維希·菲舍爾及其副手就接到過不止一次關于館內藏品失竊的提醒。2020年,丹麥古董商格拉德爾在瀏覽大英博物館網站時發(fā)現(xiàn),藏品目錄里有一塊浮雕碎片被掛在某購物網站上出售,并且網站上那名賣家?guī)啄陙硪牙塾嬒蚋窭聽柍鍪哿硕嗉淦贰?/div>
格拉德爾覺得不妙。他在2021年2月給副館長喬納森·威廉姆斯發(fā)了一封電子郵件,提醒對方,博物館可能存在監(jiān)守自盜現(xiàn)象。4個月后,格拉德爾向菲舍爾了解事情進展,得到的答案卻是:“經過徹底清點,我們什么也沒丟。”
如今終于東窗事發(fā)。今年8月25日,菲舍爾宣布引咎辭職。3小時后,威廉姆斯自愿辭職。臨時館長由72歲的維多利亞與艾爾伯特博物館前館長馬克·瓊斯擔任。菲舍爾這場開始于2016年春天的館長旅途,到此結束。
傷口撒鹽
菲舍爾在上任之初曾備受期待。大英博物館館長一職面向全球招聘,由大英博物館理事會任命,經英國首相批準后正式上任。“與中國的博物館館長主持全面工作不同,在西方的博物館體系中,館長主要負責給博物館找錢,類似職業(yè)經理人。”陳履生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
所以大英博物館館長不熟悉日常館務是常見現(xiàn)象,有時他們甚至連館里正在舉行什么展覽都不知道。2010年10月至2016年8月,陳履生在擔任國博副館長期間接觸過包括時任大英博物館館長尼爾·麥克格瑞格在內的“三大館”(指大英博物館、法國盧浮宮和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長。他們給人的共同感覺是:“比較高冷,在公眾場合不善言談。因為像我們關心的館際交流這種事,他們館長是不管的,一般由分管相關內容或部門的副館長負責。”
菲舍爾也是其中一員。前任館長麥克格瑞格在2015年關于菲舍爾的任命公告中表示:“菲舍爾是管理大英博物館的最佳人選。博物館、工作人員、理事會及其無與倫比的藏品都是真正的國際化的。因此,新任館長擁有全球視野是很重要的……我相信,他將在大英博物館最近取得的成功基礎上再接再厲,確保這里仍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博物館之一。”
菲舍爾的確足夠國際化。1962年12月,菲舍爾出生在德國的西北部城市漢堡。他的父親來自德國東北部,母親則來自法國的斯特拉斯堡。菲舍爾回憶,小時候,語言鴻溝“直接貫穿了整個家庭”,再加上母親在米蘭和意大利湖畔長大,使得他從小就精通德、法、意、英4種語言。
16歲時,他去美國待了一年,一邊在愛荷華州的農場工作,一邊在當?shù)馗咧猩蠈W。一年后他回到德國,剛拿到駕照就開車去了倫敦,返程時車上裝滿了沉甸甸的二手書。菲舍爾曾在波恩、羅馬、巴黎和柏林學習,1994年在德國德累斯頓一位畫家兼雕塑家的指導下獲得博士學位。他喜歡巴黎,他后來的妻子,一名精神分析學家,就住在那里。
在德國埃森市居住期間,菲舍爾開始在全球博物館學領域聲名鵲起。那是2006年,他從瑞士回到德國,任弗柯望博物館館長。作為德國第一家公開收藏和展示現(xiàn)代主義先驅作品的公共機構,弗柯望博物館囊括了保羅·塞尚、保羅·高更、梵·高、亨利·馬蒂斯等藝術家的作品。菲舍爾上任不久,就成功說服一家基金會同意為擴建博物館捐資。第二年,大衛(wèi)·奇普菲爾德(2023年榮獲建筑界最高獎“普利茲克建筑獎”)開始為博物館設計擴展展廳。根據(jù)一本時尚雜志的描述,新建筑“與鄰近的人文高等研究院協(xié)調一致,形成了新的城市景觀特色”。
2012年,菲舍爾搬到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頓。他的新身份是德累斯頓國家藝術收藏館(SKD)館長,是SKD下屬14家世界級博物館及檔案館的主人。

2014年2月,菲舍爾(中)陪同瑞典王后西爾維婭參觀德累斯頓的一家博物館。
德累斯頓有過一段特殊的記憶。1945年2月13日至15日,盟軍對其進行了大規(guī)模空襲,幾乎將這座“易北河畔的佛羅倫薩”夷為平地,造成兩萬多人喪生。二戰(zhàn)后德國積極承認戰(zhàn)爭罪行,與受害國和解。菲舍爾堅持,對SKD14家下屬機構的任何翻修,都必須留下一些明顯痕跡,以保留那些“過去因獨裁和戰(zhàn)爭被剝奪的寶貴的東西”。
2013年,德累斯頓出現(xiàn)極右翼排外組織“歐洲愛國者抵制西方伊斯蘭化運動”(簡稱PEGIDA)。此后幾年間,每個周一,示威人群都會揮舞旗幟,走上街頭。
菲舍爾“有意識地決定不保持中立”。2014年12月,SKD在其外墻上投射出“德累斯頓為所有人”的字樣。菲舍爾還向一些團體發(fā)表演講——這些團體都是為了反對示威者的定期游行而成立的。他說:“世界文化在這里,還有承載這些文化的人們。”他說服當?shù)卣试SSKD在大樓外懸掛長條幅,上面寫著:“德累斯頓國家藝術收藏館。作品來自五大洲。滿屋都是外國人。薩克森自由州的驕傲。”后來,SKD掛起“朋友來相會”的橫幅,在周日向來自敘利亞等戰(zhàn)亂國家和北非地區(qū)的難民,以及當?shù)孛癖姵ㄩ_大門。有報道稱,現(xiàn)場很快就人滿為患,“氣氛熱烈而開放”。
上述經歷使菲舍爾積累起良好的聲譽,也把他推到大英博物館面前。“我從未夢想過會被邀請負責這個偉大的英國機構……我很榮幸被邀請成為大英博物館館長,并追隨尼爾·麥克格瑞格的腳步……”他在關于自己的任職公告中如此說道??傻搅擞?,他卻有些水土不服。
2019年1月,菲舍爾在接受一家希臘報紙采訪時稱,拆除帕特農神廟的雕塑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行為”,重申了大英博物館不將它們借給其他博物館的立場,并表示它們歸博物館的理事們所有,而不是雅典人民所有。這無異于在希臘人民的傷口上撒鹽。
菲舍爾曾計劃在2024年離任大英博物館館長一職,現(xiàn)如今只能提前離場。在今年8月的辭職聲明中,他為自己的失職道歉:“很明顯,大英博物館對于2021年的警告以及現(xiàn)在已經完全顯現(xiàn)的問題沒有做出應有的全面回應。這一失敗的責任最終必須由館長承擔。”
時間回到2016年3月,菲舍爾即將就任大英博物館館長時,英國《經濟學人》雜志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隨著麥克格瑞格先生的離開,以及泰特美術館館長尼古拉斯·塞羅塔爵士可能很快就會退休(下個月他將年滿70歲),英國的文化需要一位新的倡導者。菲舍爾先生會接受挑戰(zhàn)嗎?”這篇文章名為《執(zhí)行任務》。現(xiàn)在看來,菲舍爾的這項“任務”,當是失敗了。
官僚作風
是時候談談有權任命館長的理事會制度了。1963年,英國國會通過了《大英博物館法》,規(guī)定大英博物館理事會為大英博物館的法人團體,擁有管理權。“管理博物館資產、監(jiān)管博物館財務、任命館長。這是理事會的主要職責,它是博物館中地位最高的機構。”陳履生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介紹,他去法國拜訪一家博物館的館長,對方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墻壁布滿綠植,還能俯瞰整座巴黎城。不過,隔壁的理事會會議室不僅面積更大,四面還都是干凈整潔的玻璃幕墻,較之館長辦公室有過之而無不及。
理事會制度固然可被視為博物館公共性的一種組織體現(xiàn),但大英博物館理事會從誕生之初似乎就帶有某種“基因缺陷”。英國藝術史學家詹姆斯·漢密爾頓認為,“公允地說,大英博物館從一開始就積累了濃厚的官僚作風。”
18世紀的英國詩人托馬斯·格雷是大英博物館閱覽室的忠實讀者,曾記錄下其間的暗流涌動:“理事會成員之間已經絕交……奈特醫(yī)生已經堵住了通往那間小屋子的通道,因為有些同事去那兒時會經過他的某扇窗戶。”

大英博物館中央大廳。中間的圓柱形建筑曾作為大英博物館閱覽室對公眾開放,如今僅在館內有特展或特定時間偶爾開放。
“發(fā)生爭斗很正常。”陳履生說,“理事會成員構成比較復雜,在一些問題上很難取得一致性意見。更何況,成員們并不都與博物館的立場保持一致。”他記得2014年前后,也有人想把這套理事會制度引入中國,但沒能成功。“西方博物館的運營制度有相當一部分不適用于中國,我們還是要有中國特色。”
大英博物館在管理上的漏洞顯而易見。館內有7.5萬平方米,94個展廳,去年一年迎來了近410萬游客??伤钚鹿嫉呢攬箫@示,2023年負責“公眾訪問與事件”的雇員只有331名——這意味著,就算將全部雇員投入安保工作,每位雇員每年也要對接1.2萬余名游客;若是將這些雇員放到展廳中,平均每個展廳只能安排3到4個人。
安然對這種人力的捉襟見肘印象深刻。“他們努力在館里巡視,告訴游客不要碰文物,不能帶著有顏色的飲料進館……但有些情況也確實看不到。”她常看到有人觸碰展品,有些文物甚至“很明顯地被摸得變了顏色”。
“失竊”在這里也是高頻詞。2011年一枚價值不菲的卡地亞鉆石失蹤,2004年15件中國文物被盜,2002年一尊有著2500年歷史的希臘大理石頭像被偷走,還有1997年的波斯古書、1993年的羅馬錢幣和珠寶、1990年的日本雕像……30年間,藏品屢屢失竊。
文物尚且如此,其他物品自然也不能幸免。“經常有小偷在館里得手,客人總丟東西。”安然感觸頗深,“大英博物館不是個容易溝通的地方。我們有事找館方負責人,發(fā)了郵件經常是石沉大海,比如向他們反映了好幾次,說有不合規(guī)的講解員在館里兜售講解服務,他們也明確說這是不被允許的,可這種事現(xiàn)在每天仍在發(fā)生。他們給我的感覺就是——‘成績可以不是最優(yōu)秀的,但千萬別出錯’。”
可就連“不出錯”,大英博物館都做不到。2021年,一名中國陶瓷專家的分析表明,一件中國國寶級瓷器“汝瓷”長期被大英博物館錯標成韓國陶瓷。隨后,大英博物館在聲明中承認錯誤。陳履生有一次在大英博物館參觀時,發(fā)現(xiàn)一塊北魏浮雕被放在窗前,“背光,什么都看不見。這就是完全不懂中國文化。”
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今年1月12日,大英博物館在社交平臺發(fā)文稱,“和我們一起觀看新羅樂團(主要在英國表演韓國音樂的樂團)的神奇表演,以此來慶祝韓國新年”。春節(jié)是中國人最隆重的節(jié)日,怎么就成了“韓國春節(jié)”?被網友痛批后,大英博物館默默刪除了原文,但并未就此事做出進一步說明。
“贓物展覽”
或許正是有了這么多“前科”,理事會主席奧斯本才會在今年8月26日代表大英博物館公開道歉時稱該館“長期以來一直是盜竊的受害者”。事實恰恰相反。人權律師杰弗里·羅伯遜早在2019年就對英國《衛(wèi)報》表示:大英博物館是在放任一種非官方的“贓物展覽”。
位于埃及館中的羅塞塔石碑,被視作開啟古埃及文明的“鑰匙”。石碑最早在1799年由一個法軍上尉發(fā)現(xiàn)。當時拿破侖和他的軍隊正試圖把埃及人從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下“解放”出來。石碑上是一群祭司在托勒密五世的加冕周年慶典時所刻的一段法令。法令用希臘文(托勒密王朝的官方語言)、古埃及使用的象形文字和當時的通俗體文字書寫,這在當時使得考古學家有機會對照各語言版本,解讀出失傳已久的埃及象形文。羅塞塔石碑因此被認為是了解古埃及語言與文化的關鍵基礎。

左圖:2022年10月,一名工作人員在大英博物館內欣賞羅塞塔石碑。右圖:希臘雅典的帕特農神廟。
1801年,法軍向英軍投降。根據(jù)停戰(zhàn)協(xié)定,學者們發(fā)現(xiàn)的任何物品都要上交英國。第二年,羅塞塔石碑被送到大英博物館,從此再沒有回到過埃及。
十幾年后,埃及又迎來一場噩夢:英國駐埃及總領事亨利·索爾特和搭檔貝爾佐尼在尼羅河領域大肆劫掠。為運出雕像,貝爾佐尼敲碎了兩根拉美西斯神廟的廊柱。發(fā)現(xiàn)吉薩哈夫拉金字塔的入口后,他又不斷地把里面的文物送往英國。一位法國旅行家沿尼羅河到達這里,一路看到文物運輸?shù)木跋螅?ldquo;若有任何保存完整的墓葬存在,我希望它們能躲過那些文物販子的搜索。那些文物販子就像岡比西斯(波斯征服者)一樣令人恐懼,被他們找到的棺槨和木乃伊將不可避免地被運往倫敦或者巴黎。”后來,索爾特以2000英鎊的價格把這些藝術品賣給了大英博物館。
距此幾千公里外的希臘也不能幸免。1799年,英國人埃爾金伯爵出任奧斯曼帝國大使,他將此視為“向英國民眾普及在奧斯曼帝國掌控下的希臘建筑和希臘本身的獨特機會”。1801年7月6日,他獲得一張許可證,被準許在帕特農神廟內隨意出入、繪畫或復制模型,可以搭腳手架、挖洞,也可以帶走不對神廟造成傷害的藝術品或墻壁雕刻及銘文。埃爾金并未被授權帶走神廟中的雕塑或破壞神廟,可他幾乎拿走了能拿走的一切。“戰(zhàn)利品”裝滿了17個箱子。一位英國旅行家在1801年目睹一面柱間墻被移走時心痛不已:“我們看著這塊美麗的雕刻在花紋裝飾中間被拿下來……一個毗鄰的磚石建筑的一部分被機械松動了,在廢墟中,伴隨著雷鳴般的轟響,建筑上的平提利坎大理石紛紛落下,揚起了白色的碎片。”
根據(jù)希臘政府統(tǒng)計,帕特農神廟保留下來的雕塑中,有近一半在大英博物館。它們被冠以“埃爾金大理石”的名字,是館內最著名的藏品之一。兩個世紀以來,希臘多次要求大英博物館歸還這些石雕,沒有一次成功。
埃爾金的兒子詹姆斯·布魯斯,正是1860年參與火燒圓明園的英軍將領。大量中國珍寶在近代西方列強幾次侵華戰(zhàn)爭中流失。當今世界現(xiàn)存最早的中國絹畫——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唐摹本,在1900年被一個英軍上尉趁亂從頤和園搶走。1903年,大英博物館僅用25英鎊購入。

2011年9月,陳履生在大英博物館書畫修復室首次見到《女史箴圖》唐摹本。(陳履生供圖)
那時大英博物館能接觸到的東亞文物專家只有日本人。而彼時日本最常見的古畫裝裱方式,是把畫裁成幾段,鋪在絲綢上,裝裱在木質的鑲板里。于是館方用這種方法嘗試對《女史箴圖》進行修復,也對這件珍寶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杜敷饒D》被截斷,還不停地開裂掉粉。后來被大英博物館請來修復《女史箴圖》的中國修復專家邱錦仙記得,那時畫的絹和托紙已經分開,布滿裂痕。邱錦仙和助手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才將其修復完成。
《女史箴圖》沒有被公開展出前,陳履生曾于2011年9月在大英博物館書畫修復室見過它一面。修復室在博物館大門右側一條很深的小夾巷內。推開門,《女史箴圖》就靜靜地躺在案子上,上面覆蓋了宣紙和“好多層很薄的白紙”。工作人員把這些紙輕輕拿開,《女史箴圖》真容顯現(xiàn)。泛黃的絹本上,是千年前華夏先人細細勾勒的痕跡。
陳履生一直有一個夢想。任國博副館長的6年間,他幾次和大英博物館方面商量,希望《女史箴圖》能“回老家展出”,均被拒絕。“對方能找出無數(shù)的理由來拒絕你,什么‘得考慮文物安全’‘這件藏品的狀況不適宜坐飛機’,或者‘這個文物很重要,需要館長來定’——你到哪里找館長去?這既是考慮也是借口——他們怕從中國盜取來的文物不交給他們了。英國人還是沒有底氣,就好比希臘人跟他借帕特農神廟石雕,他也會用安全問題來拒絕。”
如今,《女史箴圖》被大英博物館尊為“館藏中國書畫中的殿堂級作品”,每年僅限定展出約6個星期。大英博物館是收藏中國流失文物最多的博物館,目前多達2.3萬余件,長期陳列的約有2000件,囊括了中國整個藝術類別,跨越了整個中國歷史。
歸還被掠奪文物的必要性何在?陳履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這些文物在大英博物館只是一件展品——脫離了帕特農神廟、埃及神廟,脫離了中國的佛教石窟,其意義和藝術表現(xiàn)力都要損失很多。“歸還文物不僅僅是物權問題,主要是對人類共有的世界文化遺產的態(tài)度問題。”
歷史長河中,世界上的各個民族都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文明??捎趁裰髁x者當年卻大肆掠奪不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的重要歷史文化遺產。“文物流失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史’這個軀干上的一個瘡疤。不能揭,不能談,不能論。流失文物歸還的問題也很復雜。”陳履生說,“但如果大英博物館還有一定的良知,適當歸還一些具有重要歷史和藝術價值的文物,我認為,這是它作為博物館的專業(yè)倫理之所在。”
殖民主義是英國等西方國家的歷史原罪,是全球人權史上的至暗時刻。那些歷史上的殖民主義國家,一面拒不歸還被掠奪文物,做叢林法則的踐行者,一面卻高呼“自由”“平等”,堂而皇之地以“人權衛(wèi)道士”自居。當下的大英博物館,就是這一切最好的注腳。